第28章 翡冷翠（15）
大概是夏夜太短又太热，时近午夜，却难以在家中安睡的人比其他的三个季节多上许多。哪怕是距离市中心有些距离的街头，也能看见在昏黄的街灯下游走纳凉的闲人。
闲人一多，麻烦也就多起来。
于晁送两个女生回家的路上就遇上一个。人看着十分清醒，步子也不轻浮，看向虞钦和沐瑶的眼神却带着邪念。见于晁一个男生带着两个女生往住宅区的方向走，直接就口出污言秽语。
“小哥好体力啊，一下两个？一晚上多少钱？”说的是英语，带着十分浓重的口音。
虞钦听见的瞬间就皱起了眉头，护着沐瑶往自己的身后挡。
“收回你刚才说的所有的话，并且向我身后的这两位女士道歉。否则，我马上就按下这个报警的拨号键。”就在虞钦护住沐瑶的瞬间，于晁也挡在了她的面前。并且用她一直没有听到过的严肃语气，警告着刚才对她们不尊重的那个无聊人士。
不过，他们没有等到道歉。藏在于晁背后的虞钦隐约听见一句伴随着匆匆脚步声的脏话之后，就再没听到其他的动静了。
“好了，人走了。”于晁移开了两步。
“刚才那个人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沐瑶直到整件事情结束，都一头雾水。她就有印象三个人走着走着，忽然虞钦就把她护到了身后。还是于晁让对方跟她们道歉，她才隐约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就是一个梦游的人在说梦话而已，你没必要知道都说了什么。”虞钦语气平淡。
“你们管这叫偶然事件？”于晁对虞钦不告诉沐瑶细节的这件事情不置可否，反倒追究起之前她们在吃饭时，话里的漏洞。
“真的是偶然事件。平常十天半个月也遇不上一个，今天一下遇见俩，还都让你撞上了。”虞钦稍微解释了一下，“刚才谢谢了。”
“谢就不用了。你们这片有点偏，以后晚上还是少出门吧，不安全。”再细究其他也没意思，虞钦和沐瑶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该注意的地方肯定比他清楚。于晁只能不轻不重地提醒她们一些，她们本来就清楚的东西。
“我们知道，你放心。方才真的谢谢。”虞钦再一次谢过他。
说话间，于晁终于把二人送到楼下，直到看到两人进了大楼的门，才告别并转身离开。
虞钦已经进了大门，却心有所感忽然转头去看于晁的背影。路灯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昏黄的光线难以分辨他衣服的颜色，像是有两个影子在行走。一个垂直在地面上，一个趴伏在地上。
然后，她匆匆向等待电梯的沐瑶交代一句之后，又开门出去，叫住了于晁。
“等等——”虞钦喊道。
于晁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却看见虞钦跑向自己。
“等等，我有话跟你说。”她说道。
“哦，好。”于晁下意识应道，然后注意到虞钦身上原本背着的背包消失了，全身上下只剩一部手机握在手上，“你包呢？”
“包？哦，包我让沐沐帮我先拿上去了。怎么了吗？”虞钦愣了一下，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
“没怎么。”于晁摇头笑笑，“就是你刚才跑过来的时候，我总觉得你像是要跟我私奔一样。再多个包就更像了。”
闻言，虞钦给了他一个半嗔半怒的瞪视。
“我说笑的。”他把手举在胸前，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见虞钦还在瞪他，又连忙将笑容收起，“咳咳，你想跟我说什么？”
“站着说话不方便，我们到那边坐着说吧。”虞钦移开了视线，指着不远处的一张长椅说道。
“这些话，我只说一遍。鉴于我刚才喝了酒，现在还有点困，算是不清醒的状态。所以你听了，就当做自己在听一个醉鬼说梦话。明天如果你再问起，我会当这些话我从来都没说过。”
橘黄色的路灯下，一人长的长椅。虞钦和于晁分坐在长椅的两端，中间偌大的空间可以容得下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
于晁听见这番话，心中波澜四起，忐忑不安。他微微转过头看向虞钦的侧脸，看见她的脸一直对着前方，视线似乎没有焦点。
“好，你说。”他轻声回答。
“首先，刚才真的谢谢你。”
“真的不用。而且，你刚才已经谢过我两次了。”于晁下意识摇头，忽然想起虞钦没有在看自己，开口说道。
“不是为了这个，不只是为了这个。总之，这几天你说的一些话，谢谢你。”虞钦又道。
“什……”
“我心里也有过一个人。”
虞钦的再一次出声，打断了于晁的询问。不仅如此，这句话还叫他心潮澎湃。他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告诉他这件事，整个人在长椅上坐立不安，像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我不是说了吗？我身上曾经也挂着一个绯闻？那个绯闻里的男主角，我是喜欢过他的。跟你一样，始于一些非常肤浅的好感，然后渐渐在煽动里面迷茫。迷茫着迷茫着，有一天看小说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代入他的脸。”
“为什么忽然跟我说这个？”
一阵喜悦过后，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不知从何处升起的恐慌。即使虞钦再三的强调自己跟当年早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是一些本质上的东西不会改变。他多年下来，琢磨出的一些她骨子里最根本的一些东西，也不是什么虞钦有意识的伪装。所以，于晁不会天真地认为，在虞钦的这一番话的结尾，会是什么自己期待已久的告白。
相反，他甚至怀疑，也许就在虞钦的哪句动听的话后面，会紧跟着一句令人更加猝不及防的坦白。她会告诉于晁，她早就认出他了，只是一直在回避他，现在终于打算跟他摊牌。她会用更加明确的身份和话语拒绝他，然后告诉他，他们的同游到此就结束了。
“一般是道歉，一般是感谢吧？总之，刚才忽然就觉得，应该告诉你一些事情。”虞钦笑道，似乎对于自己这么冲动的想法，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道歉？”于晁不明所以。
“刚刚，我不应该随便质疑贬低你的回忆，不应该说你对回忆有滤镜。”虞钦解释道。
“不……没关系。”
虞钦贬低的是她自己，于晁没有权利驳斥她这一点。他本想说‘不用在意’，但是一想到自己听到那番话时心中的那股莫名的难过，又实在说不出口。
“你还记得我们小学的时候，有个恶作剧用的测试游戏吗？”虞钦忽然问起他。
“没什么印象，大概什么时候？”于晁回忆了一下，对此毫无印象。
“五六年级的时候吧？”听见于晁毫无印象，虞钦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
“我就是那个游戏意识到的，我好像喜欢他。虽然现在想想，这种游戏好像也没什么根据。”虞钦接着说道，“被恶作剧了以后，想要恶作剧回去是理所当然的吧？总之，我把那个恶作剧的链接转发给了他。然后很快，就收到了答案。”
“第一封邮件的内容是，他喜欢我。然后不到三分钟，我又收到了两封几乎一模一样的邮件。内容是班上的另外两个男生喜欢我。三封邮件发过来以后，他志得意满地私戳我，告诉我说，他早就看破了我的阴谋。还问我有没有被骗。”
“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虞钦转过头，对着于晁微笑，“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是、是啊。”于晁尴尬地笑了笑。
“在我自以为确定了彼此的心意之后，我表白了。”虞钦继续说出于晁完全没有印象的事情。
“什么时候？”于晁下意识追问。
“……忘了。”虞钦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是那么明显的表白，我给自己留了一个很大的退路，以防万一。当时有个认识的姐姐在写小说，于是我就接着推文的名义，把一小段告白的话，藏在了小说文案的最后。只要他认真看了我发的邮件，他就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如果他没看，说明他也没那么喜欢我，我也可以到此为止了。”
“他没看懂。”于晁道。
“没看懂是很正常的事情。还好他没看懂，这件事情本来就是错误的。没有酿成大祸，真是太好了。”虞钦笑着仰了仰头，活动了一下脖颈。
“后来，又发生了两件事情。直接导致了我初中的时候，干出那样的蠢事。”她继续说道。
“什么事？”于晁嗓子干涩。
“最后一个学期的时候，学校搞了一次春游。天气不太好，那天中午下了一场雨。具体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是他觉得热，还是怎么的。总之，他把外套脱了下来，然后让我帮拿了一会儿。我当时已经没有那个想法了，心里只是觉得在帮一个同学拿东西而已。”
“可是其他人好像不这么想。我帮拿了还没多久，就遇见了班主任。她一眼就看出那不是我的衣服，于是问我那是谁的。我老实回答以后，她就变得一脸严肃，然后让我把衣服交给她。那个瞬间我就明白了，她信了那些谣言。她不相信这些是空穴来风，然后更糟糕的，之前的那两件事情忽然浮在我的脑海里，让我觉得更加羞愤。”
“再然后呢？”于晁接着问，
“没有再然后了。”虞钦摇摇头，“她要衣服，我就给她衣服。我还当着她的面，告诉那个外套的主人，他的衣服换托管人了。我很坦荡，他也很坦荡。但我因为感觉到被怀疑而变换了的脸色，当时一定被她看出来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我的神色的。我那个时候，还不太擅长撒谎。”
“那另一件事呢？”
虞钦再一次看向他。
“你不是说，后来发生了两件事吗？”
“嗯。”虞钦忽然情绪更加低落，“被怀疑以后，我开始用比以往更加明确的态度，在众人面前跟他划清界限。而这另一件事情发生以后，他就被我踢出好朋友的名单了。从此，就只是我的老同学。”
“他……做了什么？”于晁艰难的发声，隐约可以听出他的语气发颤。
“小学的最后一年，我们班上转来了一个新同学，是个男生。他……”虞钦忽然不知道怎么说，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他、他很特别。年纪和个头都跟我们差不多，也喜欢说些很早熟的话。但不是那种高深的内容，是更直白的。他说的那些所谓的大人的话题，现在想起来，其实没什么，甚至很低俗。可是那个时候，在班上显得十分的新奇。”
“如果、如果他没有举例子，仅仅只是科普，我也怀疑是不是我自己有些矫情。可是，我当时已经进入青春期了。于是我身体的每一道弧度，都被他用一种没有恶意的，极具羞辱性的方式，介绍给班上的每一个同学。包括——他。”
这段回忆对她而言显然十分难过，以致于每一个字音的吐出，都变得艰难无比。叫于晁光是听，就觉得心如刀绞。
“我很清楚他的这种行为是很不恰当的。可是当所有人都在用那样的视线打量我的时候，我很难像平常那样耀武扬威地站出来驳斥他们。而我最难过的事情，不是没有人为我出头，指责这样的事情有多么的冒犯；而是那个人，那个好像喜欢我的人，怎么可以跟他们站在同一边？”
“对不起，我……”于晁觉得自己的牙龈有些发酸。
“你道什么歉？”虞钦别过头，吸了吸鼻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他。”
就像她不承认自己跟过去的联系一样。在她看来，眼前这个多次会为她们的安危设身处地的男人，也跟她回忆里的那个男生不是同一个人。
“其实我现在也清楚不能怪责他什么。当时大家年纪都还小，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别说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不是不妥了。可这件事情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甚至无法接受别人对我容貌的夸赞。整整初中三年，我都没有再穿过一次裙子。直到中考结束，我才逐渐跟自己和解。”
“现在的我，可以很坦然地面对同样的事情了。我猜想他大概也跟原先不一样了。可是，太晚了。你刚才站出来帮助我们，我很感谢，即使我其实并不太需要。如果你是挡在当年的我面前就好了。”
“对不起。”于晁再一次说道。
“都说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这些事情又不是你做的。这几天相处，我足够了解你有多尊重女性了。”虞钦笑笑。
看见于晁一脸难过得想哭的表情，她反而一脸平静地歪在长椅的扶手上。
“我喜欢的东西很多，但是喜欢过的人一个也没有。如果曾经的那一次心动也算得上是爱情的话，那他大概就是我的初恋了。可是，我们之间很早就结束了。我绝不能让那些人的怀疑成真是一方面，只要我一想起他，我就很难忘记他曾经站在羞辱我的那一边。哪怕我知道他是无心的，哪怕他现在，已经为过去的行为感到后悔。”
软刀子杀人果然不见血。虞钦的语气越平静，于晁就越是为那个过去感到抱歉。他此刻只觉得自己胸腔内的内脏，全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揉在了一起，让他感到无比的痛苦。
“我敢说，我刚才说的事情在他的眼里，一定有另一个版本。”虞钦顿了顿，“你好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美好回忆，在她的心里，也有另一个版本。也许，就算你们没有断开联系，就算她不是独身主义，你们的关系也只会是到此为止？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从来喜欢的都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