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73章 情系高墙(2)
刘达飞下去后,投影幕布上又映出了“高官厚禄不胜寒,家和平安才是福——金湾监狱服刑人员、南风市昌定县原县委书记洪明文”的字幕。一个个子略高的服刑人员从舞台幕后走了出来,同样是站到立式话筒前,鞠了一躬后道:
我是金湾监狱五监区服刑人员洪明文,现年46岁,被捕前系中共昌定县县委书记。因受贿190万元异地审判,被中兴县法院以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14年,同年投入金湾监狱服刑改造。
我曾有过远大的理想、体面的工作、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38岁就担任了县委书记,却在44岁被捕入狱。两年多了,我无数次痛苦地追忆着检察机关对我的指控,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
从位高权重到戴罪之身,从昔日的一方诸侯到今日的囚徒,造成自己锒铛入狱的元凶是什么呢?是社会的复杂、世间的险恶,还是那帮“哥们”、“朋友”的出卖和不仗义?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
家人的鼓励关怀和狱警的耐心帮教终于让我找到了答案:自身悲剧的根源在于我价值观的扭曲和蜕变。随着职务的升迁,自己的心态也在发生变化。尤其是担任昌定县委书记后,说话气粗了,性格张扬了。仕途太顺使我得意忘形,工作上取得一点点成绩就开始沉湎于他人的阿谀奉承,欲望不断地膨胀。自己标榜淡泊名利,实际上怎么也迈不过进退荣辱、功名利禄这道坎。4年前,我参加全省选拔地厅级干部“8+3”公考败北,紧接着的两次公推公选在关键环节上未能胜出。权力角逐的失利,使我的心理失衡以至扭曲,片面地认为业绩得不到认可,上级领导处事不公,朋友们的同情、安慰更让自己极度失落和沮丧。我变了,变得来完全失掉了自我,在生活上贪图享乐,以接待应酬为借口出入各类娱乐场所。在工作上独断专行,滥用职权。在社交上讲“义气”不讲原则,假公济私,对党纪国法置若罔闻。
记得前些年,逢年过节,亲朋好友、下属、同事之间互相走动,也就送点清油大米、土特产品。后来,发展到送中档烟酒,再后来变成高档烟酒,偶尔也有送红包的,但是数目不大。随着社会的发展,送红包成了一种风气,数目也越来越大。大家都心照不宣。办事送红包、给好处费成了整个社会尤其是官场的惯例。所以,我的家里和办公室总有难以挡驾的送礼人、拜访者。他们各有目的:为官帽、为工程、为办事、为消灾给的红包、礼金几千、几万、一二十万的都有。年复一年,我的不法收入逐年增多,我在犯罪的道路上也越走越远。
放松自律,放纵权力,最终毁掉的是自己。游戏法律的结果就是被绳之以法。在错误的价值取向下,自己模糊了是与非、善与恶的界限,成为了贪欲和金钱的俘虏,沦为人人不齿的阶下囚。
我受过高等教育,也分管过政法工作,说自己不懂法、一时犯糊涂是不客观的。客观事实是:权力越大,外界对自己的有效约束越小。党内监督、法律监督、群众监督、社会监督历来有之,但对党政一把手而言,这些外在的监督往往流于形式。失去了监督的权利通常给人造成一种假象,那就是随心所欲,无所不能。权力肆虐之时,法律显得很卑微弱小,容易被忽视、藐视,甚至被践踏。可一旦你手中的权力被剥夺,法律的工具却异常地强大和无情。当我的双手被冰凉的手铐锁住的时候,我才知道从此已失去了自由。在法律的镜子面前,犹如被人一把扯掉了遮羞布,你会无地自容、痛不欲生。
在监狱,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剃了光头,当满头的黑发纷纷落下,我强烈感受到了自己身份的根本性转变,光头已经成为了耻辱的标志与象征。剃完头的霎那间,我全身瘫软,恨不得一头钻入地下。
铁窗,隔断了迥然相异的两个世界;囚服,区分了截然不同的你我。我拼命地用劳动消耗体力,用书籍排遣无边的孤寂。即便这样,对父母妻儿的思念也会时常袭来。悔恨、内疚、骨肉分离的痛苦像虫子一样撕咬着我的心。作为儿子,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作为曾经的同事和朋友,我已经丧失了尽职尽责的能力。人啊,为什么一定要进了监狱失去自由,才想起自己的全部责任呢?
高墙内,我经常想起童年、少年时代在农村生活的艰辛。读小学时,父亲就为我做了一担小粪筐,一边放牛一边捡粪,交给生产队挣工分。放学回家还要挖树头烧炭,摘桉树叶卖给供销社换作业本。上初中一年级时,大伯送我一双旧鞋,那是我第一次穿上鞋子。那种高兴啊,至今都记忆犹新。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是打赤脚。到了寒冷的冬天,双脚冻开了口子,鲜血直流。那时,我是多么的容易满足。到后来,自己却是贪得无厌。一想到这些,我就日不思食、夜难入眠,真后悔自己不该利用权力敛取那么多的不义之财。
在拥有自由的日子里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倍感珍贵。过去的一切,从我走进高墙电网的那一天就已经无情地画上了冰冷而凄凉的句号。
我的犯罪不仅给自己带来了痛苦和羞辱,也给家人带来了极大的伤害。因为我被捕入狱,妻子患上了很严重的抑郁症,好几次服药自杀又被抢救了过来。每当想起过去她对孩子、家庭的付出和对我的期盼,羞愧和痛苦使我肝肠欲断。而我的所作所为对年近80岁的父母来说更是沉重的打击,让他们伤透了心丢尽了脸。
我女儿是一个很优秀的学生。为了照顾她妈妈,不得不放弃了一直向往的到北京上大学的机会。去年,她孤身一人坐火车来监狱看我。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记得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早晨,我没想到会有人来看我,也羞于见到任何亲人,直到警官喊我的名字,说我女儿来了,我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压低着头,匆匆来到会见地点,在探视的人群中寻找着我的女儿。女儿啊,寒风中的女儿!她用厚厚的围巾捂着脸,不停地搓着手,跺着脚,但仍冷得瑟瑟发抖。两年不见,年仅19岁豆蔻年华的女儿,娇嫩的脸庞竟然憔悴不堪,她显得那么的孤零、无助。我没有勇气喊她,直到她转身,哭喊着,向我扑来,撕心裂肺地叫道:“爸爸……”
我不禁泪流满面,除了不停的说对不起,我还能说什么呢?如果时光能够流转,老天让我重来,我宁愿什么都不要,哪怕是金山银海!我只要我的女儿,我要把她失去的一切还给她,还她的幸福快乐,还她的锦绣前程,给予她无尽的父爱!这种父女分离、天各一方的痛苦,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的。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自由。我用我的经历对大家说:人生是一只精美易碎的花瓶,得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旦失足坠落,不仅仅是自己粉身碎骨,还会毁灭家庭的幸福,伤害你的亲朋好友。希望我的教训能带给大家深刻的反思和警醒,千万不要步我的后尘。我最痛切的体会是:高官厚禄不胜寒,家和平安才是福啊!
程海平看见每个座位对着的前排背面网兜里都插放着一本《节目册》。《节目册》是一本堪称精美的画册,内页均用a4铜版纸印制,图文并茂,厚达100多页。从目录顺序来看,刘达飞和洪明文的现身说法之后,是歌舞节目《爱的新生》,由省女子监狱服刑人员演出。
18名年轻女演员整齐亮相。她们身着鲜艳亮丽的黄色高腰服装,脚穿红色高跟长靴,不停地变换着队形和舞姿。以现代舞的肢体语言,形象地表现出服刑人员悔恨昨天、渴望救赎、向往明天的心声。
一个身着浅灰色短袖囚服的女孩手执话筒款款而出。她的身影与走姿都似曾相识,是那么的熟悉。程海平的心不由“咚”地猛跳了一下。
此时,在伴舞演员的簇拥下,那女孩已随着音乐节拍唱了起来:
想想昨天我低下了头,悔恨的泪水止不住流。迷失方向掉进深渊,饮下一杯人生的苦酒。
回头的人儿渴望自由,让时间抚平往日的伤口。望着星空我握紧了双手,相信阳光就在风雨后……
“祝梅!”程海平终于认定了是祝梅。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翻开了《节目册》,只见本节目的主要演员简介上赫然写着:
祝梅,女,1976年12月出生,初中文化,因贩卖毒品罪,于1997年9月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现在省女子监狱服刑。
没错,台上的演员就是已经几年没见的祝梅!
祝梅判刑后,程海平与郑江曾两次去过她家,看望她的父母,也给过一些钱物。在安排贫困户补助金和年节物资时,总要叮嘱她家所在的村社干部尽可能给予照顾。自从调进县城后,程海平忙于事务,逐渐有些淡忘了祝梅,没想到他们又在这样的场合相见。
郑江也认出了祝梅,对程海平默默点了下头。坐在他们前一排的小芹,一会儿望望台上,一会儿又低头翻看手中的《节目册》,好像在试图确认台上的熟面孔到底是不是祝梅。
演出结束,中青班的学员乘坐市委党校的大巴车回校。施静、小芹的座位正好跟程海平、郑江并排,中间只隔了个过道。
施静发了句感慨:“演出真精彩!”
小芹嗯哪一声:“舞跳得好,唱得也好。”
施静评价道:“那个叫祝梅的唱得最好,人也漂亮。”
“哪个祝梅?”小芹问,似乎真的一无所知。
施静道:“就是那个唱《爱的新生》的女孩,还不到22岁。贩毒判了15年,出来已经30好几了。唉,太可惜啰!”
“呃,我没注意到她。施姐,你这件衣服好漂亮哟,很贵的吧?”小芹岔开话题,跟施静聊起时装品牌以及如何才能保持好身材来了。
祝梅的现身让郑江想到很多。时光荏苒,再加上化装、灯光的缘故,舞台上的祝梅褪尽了昔日的青涩,愈显妩媚迷人。若不是她身上的灰色囚服标明着身份,她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星光灿烂的。当年,他们曾经耳鬓厮磨、如胶似漆,亦真亦假地谈婚论嫁。如今,台上台下近在咫尺,却又遥若天涯。
郑江对程海平说:“还是人家小芹聪明,把该忘的事都彻底忘掉。你看她,就跟认不得祝梅一样。”
程海平道:“不说她了。我们找个时间,去监狱看一下祝梅。让赵林帮着联系,到时一块儿去。”
第二天,程海平说:“熊妍晓得祝梅的事了,她也想跟我们去哩!”见郑江迷惑的样子,又道,“哦,熊妍就是‘花雨’的小叶,遭阿发牵扯出来拘留过的那个。她现在是竹岭佳嘉印务公司的经理呢!”
“呦,经理?现在经理、总经理踢到绊到的都是,就跟在北京街上随便碰见一个人都可能是当官的一样。哎,是几个人的公司呀?该不会就她一个人吧?”
“你可别小看人家。熊妍说,去年单是印务公司的赢利就超过了100万,她老公那头搞房地产开发赚得更多。”
“不简单,不简单。照你这么说,小叶——对了,应该叫熊经理——她成富婆啦?”郑江嘿嘿一笑,“看不出,你们还藕断丝连哪?”
程海平说:“你别想到一边去了。我跟你一样,那年分别后就再没跟她见过面。我们只是偶尔打个电话,弄不好还会相逢不相识呐!”
“咋会嘛,又不得几十年没见。”郑江道,“不瞒你说,上次钟艳跑到镇上来找我,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钟艳?她现在在哪儿?”
“她结了婚又离婚了,现在一个人在外头做化妆品生意。说是打算回清源,在县城里开个美容美发的店铺,不想再东跑西跑的了。她要我帮忙贷5万元,我硬起心肠没有答应,有意冷她一下。其实她要贷的钱不多,我不是想不到办法,就怕一来二去的麻烦事不断。官场里头最忌讳桃色绯闻,倩倩的疑心又重,我这是壮士断腕哪!依我看,你也该谢绝熊妍才是,免得……”
“我懂你的意思,会把握好分寸的。”程海平又道,“熊妍要去探望祝梅,我们咋好拒绝?再说,她也不是当年的风尘女子了。”
“老兄真是情深意长啊!”郑江说,“你看着办吧。不过我可提醒你,别叫陶岚晓得了。”
程海平不以为然:“我们又不是去做贼,那么心虚干啥?”又不无夸耀地说,“陶岚对我放心着呢!就是晓得了,也不会疑神疑鬼的。”
“真的啊?”郑江道,“那你教教我,你咋给她灌迷魂汤的?”
“你老想着灌迷魂汤,怪不得倩倩随时都要提防你。” 程海平提起倩倩向他和陶岚追问郑江行踪的事,戏谑道,“倩倩对你咋那么不放心哟?”
郑江说:“说明她在乎我嘛!她老公那么优秀,垂涎三尺、不怀好意的美女多得很哪!万一……哈哈!”
“你给我算了吧,恬不知耻!”程海平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