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2章 往事历历
程海平的父亲程艺峰在他出生前7个月就去世了。
在清源县川剧团,程艺峰经常担纲男一号的角色。妻子宛红梅是县内外小有名气的川剧女高腔,四川清音也唱得很好。夫妻俩都是团里的顶梁柱。
“文革”中,川剧团顺应形势,改名为清源县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主要任务就是到工厂、部队、田间地头为工农兵群众演出革命现代京剧里的唱段。
万变不离其宗,演员靠的都是唱做念打的真功夫。程艺峰仍是担纲男一号,出演《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8个“样板戏”里的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等“高大全”式英雄人物。宛红梅扮演的则是李铁梅、阿庆嫂、小常宝等女主角。
风云突变。程艺峰被人揭发解放前曾加入国民党三民主义青年团(简称“三青团”),从此被赶下舞台,打入冷宫。他生性倔强,坚称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由当时清源中学的“三青团”负责人填报姓名上去充数的,本人没有参加过“三青团”的任何活动,并非有意隐瞒。这种申辩理由难以让人相信,还被视为认罪态度恶劣,招致县里的造反派组织及红卫兵小将更猛烈的批斗。
批斗大会后的一个夜晚,程艺峰对宛红梅道:“我出去走走。外边天冷,你就别出门了!”吻别妻子后,他再也没有回来。宛红梅和众人寻遍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和他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发现他的身影和一点音信。
5天后,城外的荷花江里浮起了程艺峰的尸体,已经被江水泡得面目全非了。
宛红梅和程艺峰在舞台上下琴瑟甚笃。程艺峰被揭出“历史问题”后,她一直顶住“县宣队”造反派头头的压力,坚决不肯离婚。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丈夫自己已经怀有身孕,丈夫就撒手而去了。
程艺峰被打捞上来后,尸体就摆放在江岸边的沙石滩上。在他左胸的心脏位置,宛红梅一眼看见了丈夫戏称的“相思豆”—— 此刻,那颗大红痣已经浮涨发白了。
宛红梅哭得死去活来,几天几夜粒米未进。最终,她因“不能跟自绝于党和人民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划清阶级界限”,被清除出了“县宣队”。
回乡后,宛红梅在玉屏红旗小学做了一名音乐老师。川剧折子戏、四川清音属于“封资修大毒草”,宛红梅哼也不敢哼,上课堂教学生更是想都不敢想了。
那时,能教学生唱的只有广播喇叭和收音机里播放的革命歌曲。除了《东方红》、《我爱北京天安门》这一类颂歌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等“语录歌”外,教唱得更多也最受学生们欢迎的是“样板戏 ”里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血债要用血来偿》等唱段。
程海平还记得,有段时间母亲生病了。当时的“校革委”主任廖大武便当仁不让地上阵代课。他是部队转业干部,时年30岁出头。外表高大粗犷的廖大武心地善良,很同情宛红梅的困难处境,工作和生活上对她多有关照。
廖大武特别喜爱《沙家浜》的唱段,包括唱胡传魁、刁德一等反派人物的。廖主任教完了郭建光唱段,接着教起了胡传魁唱的《想当初》:
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遇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多亏了阿庆嫂,她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她那里提壶续水,面不改色无事一样,骗走了东洋兵,我才躲过大难一场。似这样救命之恩终身不忘,俺胡某讲义气终当报偿!
讲台上,廖主任手舞足蹈,唱得是脸红筋涨。讲台下,小学生们兴致高昂,欢喜异常。一个个扯开嗓子,齐声响应。只见得地动桌摇,尘土飞扬,整个教室如同那硝烟弥漫、杀声震天的战场。
当“指挥员”和 “小战士”们呛得连连咳嗽时,“咣咣咣咣!”操场边老柳树的歪脖子上挂的那个炮弹状的厚铁筒突然敲响了。廖大武意犹未尽道:“唉,今天就唱到这里吧。大家记住:回家要多练几遍,枪不离手、曲儿不离口嘛。下节课,我要抽两个同学上台来表演。好,下课!”
过了3天,廖大武上课时果然叫两名学生上讲台单独表演。程海平坐在教室前排,第一个被廖主任点了名。
程海平当时不满5岁,本来还没到上小学的年龄,是母亲以本校老师的身份提出请求,被廖大武特许到她当班主任的一年级一班读书的。
程海平按廖主任的要求,表演郭建光的唱段《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他走上讲台,挺胸昂首站得笔直,像电影里那样京腔京韵地大吼一声:“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教室里随后响起了他清亮稚气的歌声: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烈日炎炎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伤痕累累,瘢迹重重,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蓬勃旺盛倔强峥嵘,崇高品德人称颂。俺十八个伤病员,要成为十八棵青松!
一曲唱罢,小海平左手叉腰,右手高扬,保持着定格形象,赢得全班同学的一片喝彩。廖大武也不停地点头赞许:“好,唱得好哇!”
另一个上台表演的是比程海平大了4岁多的洪阿发。他已经连续两年降级。同龄的小伙伴上到小学三年级了,他还是稳如泰山继续做一年级一班的资深学生。
阿发唱的是刚教不久的《想当初》,唱得同样声情并茂。演唱时,除有胡传魁腆起肚皮抱拳作谢等既有套路外,他还自作主张地编排了胡传魁狼狈逃窜和慌忙钻进水缸躲藏的过程。动作夸张,滑稽传神,引得所有同学笑声喧天。当然,也获得了廖主任的充分肯定:“今天程海平、洪阿发两位同学表演得都很好,有的地方比老师还好!洪阿发同学的自编动作我就演不出来啊!哈哈!”
这节课后,廖主任又一次探望了大病尚未痊愈的宛红梅:“你的海平是唱歌的好苗子,以后读大学最好就读音乐学院,回来正好接你的班哪!给你透个信儿,我们小学马上就要升格成中学喽!教育局同意我们明年先招两个初中班,以后还要办高中班。大学生也不愁没得用武之地啊!”
程海平躲在另一间屋子里。廖大武对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说的这一席话,他是一字不漏地牢记在心里了。激动和喜悦之余,考上音乐学院、学成后回玉屏当老师的志向,就从那时开始萌芽了。
高考那年,程海平顺利通过了音乐基础理论、视唱练耳、声乐、钢琴等音乐专业考试,文化成绩超出了全省重点大学本科文科录取线32分。
程海平自小只有与脚踏风琴为伴的机会,弹钢琴不过是高考前突击集训了3个月而已,但音乐方面的超常悟性使得他把备考的钢琴练习曲和两首难度最高的钢琴十级乐曲弹得流畅自如。
钢琴乐曲只考一首,程海平选取了有“钢琴诗人”美誉的波兰籍世界著名钢琴家肖邦的两支《夜曲》作为备考乐曲。他弹的是肖邦1846年创作的《b大调夜曲》。舒缓抒情的琴声轻轻地响起,又静静地结束。程海平感到肖邦忧郁惆怅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在黑白琴键间左右移动上下跳跃的手指也如有神助般的灵活飘逸。
考室里忽然响起了掌声。先是一个人,尔后其他几位主考官也鼓起掌来。程海平一惊,方才从《b大调夜曲》沉寂幽澜的意境中被唤醒过来。
带头鼓掌的是坐在居中位置的邹逸天教授。他笑眯眯道:“小伙子,再弹一首好吗?”
程海平点点头,又弹起了肖邦1839年创作的《g大调夜曲》。随着富于灵感的声乐性旋律再次淡淡地奏响,乐曲中蕴含的那种激动、叹息、兴奋、不安的情绪渐渐弥漫开来。
邹教授用右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击打着节拍,乐曲演奏完了动作仍然没有停止,仿佛还沉浸在《g大调夜曲》那沉思冥想的浪漫情调中。
程海平对肖邦这两首作品的深入理解和演奏时出色的发挥,得到了主考官们的交口称赞。当邹教授听到程海平回答说他弹钢琴的“琴龄”还不到100天后,说啥也不相信,还以为他在撒谎呐。
邹逸天径直走出了考室,在得到陪考的宛红梅和清源中学带队的王老师的确证后,他紧紧握住了程海平的手:“小伙子,你高考的文化成绩能上线吧?肯定能吗?那就太好了!宛老师、王老师,这个学生我是要定了,有问题你们来找我。不不不,只要你们不打退堂鼓,应该没啥问题啦!”
就这样,程海平考上了在周边省市所有音乐学府中历史最悠久、教学条件最好的西南音乐学院,就读于学校师资力量最雄厚的钢琴专业,师从西音钢琴系名望最高的邹逸天教授。
在邹教授的严格要求和精心栽培下,程海平的钢琴技艺日臻成熟。邹逸天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去法国留学后已经在那边结婚成家。邹逸天对他这个得意门生倾注了父爱般的情感。程海平从小没有父亲,也从心底敬重亦师亦父的邹教授。
大学毕业那年,邹教授为程海平争取到了留校任教的指标,然而,令同学们大跌眼镜的是,这个人人求之不得的大好机会却被他放弃了。在邹逸天挽留不成而怅然若失的目光中,程海平离开了人称“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静江,回到了没有任何都市繁华气息的玉屏镇,实现了自己和母亲以及廖大武共同的心愿。
现实与理想的距离往往不止一步之遥,巨大的反差远远地超出了程海平的预料。
在初为人师的激情渐渐消退后,面对学校仍旧在使用20年前那架老胳膊老腿还老掉牙的脚踏风琴而买钢琴连想都别想的异常简陋的教学条件,面对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工资微薄的工作和生活环境,程海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一个草率错误的决定。他好几次想上省城找邹教授倾诉,期望获得一份新的工作。然而,很久没有摸过钢琴,技法早就生疏了。如果邹教授叫他试弹一曲,无疑会大失所望的。
程海平没有脸面去祈求恩师的接纳和帮助,同时也难舍相依为命的母亲,最终他一次又一次地打消了改变现状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