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鬼门
绍合公主高烧昏迷了整整三日。
期间太医们守在安襄宫焦头烂额, 公主本就身体虚弱,极易染病,如今又在如此寒冬时节将自己冻伤, 始终高烧不退,又因悲戚过度, 难以转醒, 只能每日以药吊着,实在情况不妙。
“若是今日再未转醒, 只怕便凶多吉少了。”太医叹息断言。
殿内的宫女们闻言皆红了眼眶, 守在这里的刘子真亦紧张不已, 抹掉额间的汗渍道:“你们、你们定要将人救活!”
太医只能俯首道:“臣等定然尽力。”
刘子真在一旁来回踱步, 内殿一时陷入沉寂,这时刘子真身旁的奴才对他附耳说道:“上殿下, 您已在安襄宫三个时辰了, 外面还有好多事等着上殿下处理呢。”
是了,如今皇上驾崩,公主病倒,皇宫因无人掌权一片大乱,所有的大小事宜都需要平日里无人过问的刘子真顶上,连他自己都有些手忙脚乱, 刘子真从未想过需要自己掌权的一日会来的这般快。
直到刘子真离开,公主也没有转醒的迹象。
银蔻拿着干净的布巾浸湿, 放在公主额间降温, 她已是三个日夜没有睡觉,眼睛哭的红肿,却一刻也不敢离开公主身侧。生怕松懈一刻公主的身体便会出现意外。
今日听了太医的诊断,安襄宫内的众人都偷偷以泪洗面, 以为公主挺不过这一次了。
银蔻也躲在暗中抹了几次眼泪,可谁能想到而后的几个时辰,公主额间的热度竟然慢慢降了下来,时至戌时暮色暗沉,三日未褪下的高烧终于消退,恢复如常。
银蔻乃是第一个发觉,她高兴的难抑欣喜之情,又为公主换洗了一遍额间的布巾,细心的守在床榻旁,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刘棹歌只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境,身体浮浮沉沉,不断陷进黑暗的深渊让她难以呼吸。
而深渊里四处是泥沼,两侧无限延伸的墙壁上,抬手轻轻触碰,便会不断放映着许多她所不知道的过去,那些与她息息相关的人和事,那些被掩埋的真
相,全部呼之欲出。
直到目睹懿成帝自缢被救下的那一刻,刘棹歌欣喜若狂,可看着潘德福一刀捅进懿成帝的心口,给了他最后的致命一击,然后又将此事嫁祸给顾洺后,刘棹歌浑身冰凉,满目愕然,猛地惊醒。
睁开眼的一瞬间,看到熟悉的绸锦床幔,刘棹歌有些晃神,不知此刻是梦还是现实。
“殿下,殿下您终于醒了!”
一旁蓦然传来银蔻泣不成声的轻啜,她握住刘棹歌软弱无力的手,激动的难以言喻。
看着公主有些空洞恍惚的眼神,银蔻才赶忙站起身,跑去倒了一盏茶水端来,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湿润,递上前道:“殿下,快喝些水。”
在银蔻的搀扶下,刘棹歌半坐起身,疲乏的靠在床榻上,秀珍小口渡水入喉,默默打量了一番四周,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与思绪,哑声开口:“我昏睡了几日?”
银蔻拿过空茶盏,连忙哽咽道:“三个日夜,若算上今日,殿下已昏迷四日,奴婢真的吓坏了,只怕殿下会有何好歹,连太医都说是凶多吉少。”
刘棹歌却面容沉静,她半垂下眼眸,轻声问道:“这几日,宫中如何?”
银蔻闻言,红肿的眼睛又蒙上一层水雾,吸了吸鼻子回道:“自从宫中无主,便一片大乱,虽还有上殿下坐镇,可旁的人根本不听上殿下的命令,奴婢仅是听闻便得知许多胆大的奴才宫女,趁乱偷盗了不少宫中之物去贩卖,更有些不要命的老嬷嬷卷着钱财偷溜出宫,再未回来过。”
刘棹歌闭上眼听着,面容是过分的白皙。
银蔻哭的有些眼睛疼,她努力止住眼泪,故作轻松道:“好在殿下已经转醒,这几日宫里正在筹备先帝下葬和上殿下继位等事,日后这都些宫人定然再不敢犯。”
刘棹歌闻言眉睫轻颤,好一会才缓缓抬起眼,略微疲惫的看着窗外阴沉不已的天色,声音轻柔。
“那些犯了事的宫人,命其终身不得出宫,偷跑之人便让禁军搜查下去,格杀勿论。”
银蔻顿时怔愣住,没想到公主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刘棹歌则是抿紧唇角:“父皇虽不喜这深宫墙苑,但他尸骨未寒,这些宫人便敢欺压而上,自然不能轻饶。”
银蔻闻言,立即应下来,可见此事戳了公主的心窝。
内殿的银碳烧的火热,可刘棹歌的身子依然冰凉如水,腹中的灼烧感倒是与银碳一般炙热。
这番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三日未进食,刘棹歌醒来后便喝了两盏热茶,又吃下两口米汤,才感到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临近子时身子才撑不住,又卧榻困顿睡去。
好在这次没有昏睡不醒,翌日辰时便起了身,刚刚洗漱穿戴完毕,刘子真便急匆匆的赶来。
看到刘棹歌转醒,刘子真也欣喜于色。
“阿、阿钰醒了,我甚是高兴。”
刘棹歌白着面色,轻声道:“这几日子真哥哥辛苦了。”
刘子真面上羞赧,知道刘棹歌身体还未痊愈,只是已无性命之忧,他有丝紧张的说道:“阿钰妹妹好生歇息,旁的事我、我可以。”
刘棹歌没有与他客套,垂眸说道:“遵照父皇的遗诏,大丧一切从简,子真哥哥即日继位,往后的事,便要劳烦子真哥哥费心了。”
刘子真连连摆手道:“不费心,不费心。”
刘棹歌神色淡淡,以身体尚且不适下了逐客令,待刘子真走后,她才唤来银蔻,嘱咐道:“你亲自出宫去一趟苗家,让他们备好马车派人出京,接洽北斯送来的五百石粮。再将这封信件递到丞相府。”
银蔻小心的接过信件,点头应下,却又担心道:“可奴婢不在,谁来侍候殿下?”
刘棹歌微微摇首,无奈道:“安襄宫这般多人,你且去罢,若今夜赶不及回宫,便明日再回。”
银蔻闻言只得去了。
这一日,刘棹歌喝药、进食,卧榻休息,再未过问过任何宫内外之事。
她遣退了下人,独自靠在软榻上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象,微微出神,却也什么都没想,只是呆坐在那里,一直到暮色降临,京城的上空又飘零起雪花,漆黑的天色被映出一抹红晕,飞雪无声落下,于窗
棂前慢慢消融。
寝殿内烛火微晃,顷刻间照映出暗处一道黑色的身影。
刘棹歌放下手中的茶盏,纤细的手腕撑着下颌,温声细语道:“何时来的?”
那抹身影从暗处走出,赫然是一张熟悉又张扬的面孔,顾洺噙着笑意:“午时。”
五个时辰。
刘棹歌半是垂眸,不动声色道:“是想来看看我有如何狼狈吗?”
顾洺不置可否,烛火下的那张容颜显得尤为肆意,他看着刘棹歌虚弱不已靠在软榻的模样,那副柔弱的身姿又瘦下不少,腰枝仿佛更加不堪一握,透明的肌肤苍白胜雪,竟有一种别样的病态美感,让顾洺忍不住喉咙微动。
“只怕是让你失望了。”刘棹歌启唇道。
顾洺走上前,撩起衣摆坐在刘棹歌对侧,他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清透的茶水底部,能够一眼看到青瓷杯底一朵含苞欲放的芍药。
“殿下从不曾让我失望,不过你所守护的南唐,日后怕是要支离破碎。”
顾洺的话,多少让刘棹歌心底有丝波动,他今日前来,想必便是要来告诉自己,前朝余党的势力已经开始行动,推翻南唐不过是一夕之间。
刘棹歌怀抱着暖炉,看着眼前烛火无声跳动,声音轻柔:“又有几人知晓,我所守护的从来不是南唐,唯有父皇一人而已。可如今我才知道,父皇想要的从来不是这幅江山,他求的,不过是平淡如水一隅安康,偏生无奈座下是一把龙椅,才苦苦撑下这一切。”
每每想起懿成帝执笔沉浸在画作中的朗朗笑颜,刘棹歌便悔恨不已。
她凭什么规劝懿成帝需以政事为重,做那些他不愿做的事,管辖那些他管不了的人,看着他日日心力交瘁,仍然毫无所觉,一步一步的将他推至火坑,以家国、百姓和那些所谓的大义之道逼迫他承受那些无法承受之痛,最终酿成无可挽回的局面。
此举,又与曾经的潘德福有何不同?
若早知今日,刘棹歌只会让懿成帝提前禅位,再不管什么家国大事易主与否,只要安心的颐养天年,哪怕抛弃这些
虚名,陪着他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刘棹歌也心甘情愿。
可如今,什么都晚了。
顾洺蓦的抓住她的手腕抬起,刘棹歌回过神来,方看到握紧暖炉的掌心已被烫伤红肿,丝丝渗血。
顾洺沉下眼色,从怀中掏出一瓶药膏,极为细致的抹在刘棹歌的伤口上,声音还有丝不悦:“疼了便说。”
刘棹歌缩了缩手,没有抽回来,便懒得再动弹分毫,任由顾洺动作。
“不疼。”
顾洺挑起眉尾,看了她一眼,上好药后才将她怀中的暖炉拿了起来,将里面的银碳倒出一些,摸着温度适宜后,顾洺微蹙眉,有些不耐的说道:“你的那些宫女都去哪了,便由着你一个人在这,宫里死了个皇帝便连活着的人都不管了?”
说着他便将暖炉不轻不重的扔到刘棹歌怀中。
刘棹歌闻言抬眼看去,第一次觉得顾洺好像也没那么恶心。
甚至……有一点点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