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母裴如
静乐轩在后院西南,与沈岁宁的清辉阁隔了一座小秀山,清辉阁建在小秀山山腰,站在清辉阁二楼,可以望见静乐轩全貌。
沈子陵喜静,平日事务繁忙,常在沈天华书房议事,故静乐轩离景园边最近。
她们很快到了静乐轩,沈岁宁吩咐碧荷在外等候,接过食盒自行进了书房,却未瞧见所寻之人。
沈子陵的书房素来干净利落,就如他人不喜拖泥带水。但今日书桌凌乱,纸张随意丢落在地上。
做什么这般匆忙,沈岁宁心想。
她放下食盒,开始给沈子陵收拾书房。她将书籍一本一本归类放置好,转首瞧见地上的纸张,蹲下身子将它们一一拾起,目光却停留在其中一页纸上,久久未移。
那是一封匿名信,书信内容匪夷所思,许是收信人难以置信走得匆忙,这才落下了这一页,让她碰巧看到。
她就这般蹲在书桌旁,仿若被抽干了全身力气。好半晌,才缓缓起身,捏着宣纸的指尖,不停颤抖。她走到书桌前,将刚整理好的书籍打乱,提着食盒离开。
那几页纸,静静躺在原地,和来时一样,仿若从未被人碰触。
回清辉阁的路上,沈岁宁整个人像失了魂般,面色苍白,目中露出的悲戚之色。筋疲力尽回到清辉阁,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进了卧房,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碧荷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里满是担忧。作为清辉阁最得力的婢女,她自是比旁人沉稳些许、玲珑几分。她比沈岁宁年长几岁,又有紫玉这个妹妹,伺候起来更是尽心尽力。
心思细腻的她早已察觉小姐的异样,小姐兴冲冲到静乐轩送糕点,出来时食盒还提在手上,她伸手接过食盒时,感觉小姐在颤抖。回来路上,小姐摇摇晃晃,她只能一只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做好随时搀扶的准备。
她唤了好几声“小姐”,可每一声都像石头沉进了湖底,对方没有丝毫回应。
碧荷心想,静乐轩的书房里,必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沈岁宁关上房门,整个人软软地靠在上面,头轻轻抵着,双眸中灰白一片,丝毫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指尖无力,拉扯了好一会儿才解开身上的芙蓉斗篷,雪白带着淡粉便跌在地上。她踩掉脚上绣着芙蕖的五彩缎鞋,裹着春衫便上了床。
她只觉自己置身于雪海之间,浑身冰冷,迫切需求温暖。她扯过锦被盖在身上,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全身直打哆嗦。
接二连三的打击,令她千头万绪,茫然无措。
这比二姐与萧渊祈的背叛,还令她痛苦。
这个还未满十七岁的少女,害怕侵袭了她的身体、她的心,眼泪昭示她的怯懦。泪水流过脸庞,打湿锦被,她紧紧捏住被角,试图把自己裹起来。
仿若这样,她就能得到一面铜墙铁壁,将她护于其中。
真希望,一觉醒来,一切浑噩皆是梦。
她这般安慰自己,却也嘲笑自己内心深处的胆怯。
怕什么呢?怕什么呢?
大哥离去得匆忙,不就已证实信中所言非假?
难道要活在骗局中,自欺欺人吗?
沈岁宁整日未出房门,紫玉着急,想去禀报萧淡晚,被碧荷拦了下来,“小姐只是心情不好,你去小厨房煮点吃的,小姐饿了要吃。”
紫玉听话,做了沈岁宁最爱的软皮春卷,煮了碗小馄饨送去。结果沈岁宁一口没吃,全让拿了出来。
碧荷摆摆手,让热着,以备她随时想吃。主子未进食,紫玉也担心得吃不下饭,想陪小姐饿肚子,却被碧荷教训了一顿,“小姐不吃,我上下操心。你要不吃,我哪只手伺候你。”
紫玉本就畏惧自己的亲姐,觉得她待自己过于严苛,此番听她训斥,不敢再矫情,端起碗开始吃饭。
翌日,不到辰时沈岁宁便唤了碧荷进屋,碧荷见她神色凄然,想是一夜未眠的缘故,吩咐紫玉做碗安神汤,早膳准备些清淡易消化的。
“碧荷,你跟了我多久了?”
“碧荷姐妹自幼入府,算下来已有十三载。”碧荷一边伺候着梳洗,一边回话。
“十三年了啊。”沈岁宁喃喃,笑道:“我记得以前有照顾母亲的老人,年纪大了,前些年送到外面庄子里养老了。”
“小姐说的是江嬷嬷这几位吗?”碧荷将昨日的衣裙收放一边,拿出干净的衣裙给她换上。“江嬷嬷是夫人的陪嫁嬷嬷,夫人每年都下庄子里看她们,偶尔她们也会到府里请安。小姐问她们作甚?”
“许是昨日在母亲那块吃点心,想到了她。我小时候她常给我做糕点,许多年没吃,想呢。今日天好,我们去庄子玩一玩。”沈岁宁从妆奁中取出张银票,“这是一百两,你在屋里拿些合适的锦缎,我们路上再购置些吃食。母亲近日思虑过度,别去烦她。吩咐院里的人,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出门了。”
“现在就去吗?”
“先吃早饭。”沈岁宁昨日只进了几块糕点,天未明就饿得心慌,这会只想吃饭。
这日她天微明就出府,伴着树梢尖上的月牙回府,没有人问她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她知晓了一个秘密。
接下来几天,沈岁宁笑颜满面,仿佛昨日种种真如梦一场。
她偶尔陪母亲说说话,大部分时候都是她说着,沈夫人听着,说到好笑处,母女二人眼角微扬。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她便告退离去。
有时会碰到沈天华,一家三口,喜笑颜颜。
偶尔陪沈宛宁读读书,喝喝茶,享受大婚前逍遥快活的日子。
偶尔见到沈子陵时,问问他近况,叮嘱他保重身体。
然正是这般毫无异常,让碧荷心神不宁,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大婚前一天,碧荷才知道,小姐要换嫁。
沈岁宁回忆着自己换嫁原因,她忍着疼痛,擦干眼泪,低头说:“沈府嫡女,本就不是我。我若嫁给皇上,才是真的欺君。”
“大婚前,我在大哥书房,看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说我不是您和娘的孩子,二姐才是。”似怕沈天华不信,她继续说道:“后来,我去了郊庄,找到府里的老人。”
嬷嬷们回顾在府里的生活,说丞相总是半夜去看二小姐睡觉,一看就是半夜。
沈岁宁把这些话当笑话说给萧淡晚听,萧淡晚直言,若不是知道岁宁才是亲生女儿,她也以为宛宁才是丞相亲生。
“我猜想,也许是担心娘知晓实情,爹才开始远离二姐。结合这些,我确定了匿名信上所说为真,我的确不是沈家女儿。”
仿佛有千斤重的石头压得喘不过气,好一会儿,沈天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于是他哑声道:“你生母,叫裴如,是洪泽人。”
十七年前,瑶东战乱,沈天华奉先帝之命运送军需前往前线,遭到洪泽突袭,受伤被附近村民救回家。朝廷收到军报,萧淡晚当时已有七个月身孕,听说丈夫下落不明,挺着肚子带着人就往前线走,一路走一路寻。
那时候是真乱,萧淡晚一行人遇到流民,她和侍卫婆子们冲散,机缘巧合结识沈岁宁生母裴如。当时裴如也有七个多月身孕,两个孕妇寸步难行,找了间破屋,勉强度日。
“我伤好后,到了前线,才知道你娘的事,立马带兵寻找。”沈天华在一间破屋里找了妻子,当时的场景,多少日夜闭上眼睛就像在眼前。
两个孕妇,一个已生产,孩子包得整整齐齐,睡在旁边。另一个大着肚子倒在地上,流了满地血。
那是个很美的年轻女子,她挣扎着,像在说什么,沈天华凑近了,才听清楚。
她说,帮我把孩子——剖出来,求你。
女子坚毅的目光打动了沈天华,他留了一个下属帮忙,其余人站在门外等候。下属扶着女子,托起她的上身,沈天华咬着牙拉开了女子的衣衫。
皇上御赐宝剑,本应沙场割破敌人脖子,如今却用来划开妇人血肉。
女子满身血污躺他怀里,看着自己刚出世的女儿,只来得及说个名字,便含泪阖上了双眸。
他抱过这个生剖而来小生命,看着躺在床上的妻女,他含着热泪把这个小可怜放在了妻子的另一边。
在她醒来后,告诉她这是他们的女儿。
后来他听萧淡晚说,那女子是洪泽人,家里是做买卖的。她带着药材上前线,救助流亡失所的难民,并寻找自己的丈夫。
然而天下之大,沈天华在瑶东、洪泽找了几年,也没找到她的丈夫。
他想,这个女孩也许是上天赐给沈家,保护沈家的福星。
“裴姑娘貌美,你与之有七分相似。她与你娘在瑶东相遇,两个孕妇相依为命,是患难之交。胎儿足月,你娘提前生产,裴姑娘为了帮助你娘耗光了力气。”
告诉沈岁宁,你是我生剖出来的孩子吗?
沈天华无法告诉女儿残忍的事情真相,只得善意欺瞒,“生产那日我带着亲兵赶去,见到昏倒在地的裴姑娘,马上找了附近的稳婆。裴姑娘难产,幸得稳婆经验足,终是把你平安带到这个世上。”
沈天华眸色黯淡,悲痛道:“只可惜你生母,拼尽全力留下你,却没留住自己。你名字中‘岁’字,是她留给你的小字。”
岁者,遂也。
顺心如意,遂怀通达。
原来自己的生母,是这样的人。
沈岁宁泣不成声,哭成泪人。
沈天华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语。过了很久,他才说道:“你姓沈,今生便是沈家女儿。萧淡晚是你的母亲,沈天华是你的父亲。”
“我以前,我不知道……我以为我是丞相府的嫡小姐,所有人都该爱我让我迁就我。”沈岁宁絮絮叨叨。
感情里不该有第三人,她将沈宛宁待萧渊祈的小心翼翼看在眼里,却装不知道。大家心知肚明,却没有一人为她出头,没有一人给她撑腰。
所有人都认为,沈岁宁的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沈宛宁的喜欢,不重要。
“这么多年,爹您不心疼吗?”沈岁宁擦干眼泪上前,蹲在沈天华身边,头枕在他的膝头。
沈岁宁享受了十七年的快乐时光,她拥有的一切皆是眼前人所给。如今,她怎能令沈家真正的女儿爱而不得、陷入险境。
沈天华知情,沈子陵知情,她如何还能云淡风轻享受本该沈宛宁享受的一切。
“小时候,宛陵被苏小公子欺负,是你站出来维护她;她生病,是你熬夜照顾;她随口念了个糖葫芦,也是你偷了我的文房四宝拿去卖掉。好多事,我都知道。”沈天华拨开贴在她脸上的发丝,“你从小我就捧在手心里长,你娘疼你更甚你哥,没让你吃过一点苦。宛陵,是我对她有亏欠。”
“爹爹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沈岁宁打断他的话,自顾自说道:“大哥带回了一条裙子,到了家门口,才想到自己有两个妹妹,又去街上买了一条。刚好那天我和二姐都在,我闹着看礼物,大哥不得已将两条裙子摆出来让我二姐先选。两条裙子相差太多,二姐却选了那条大哥临时选的,还装出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
“爹,您看,二姐从小便懂事。如今,她喜欢皇上,做妹妹的想让她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
“岁宁,那你想过你和季景澜,今后如何吗?如果,他——今后,你我父女——”沈天华与季景澜书房一叙,年轻人克己自持,看得出有所保留。
沈岁宁与他,并非良配。
想了想,他说出了后面的话,“你我父女,便是仇敌吗?”
沈岁宁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就听到周叔笑声。她擦干眼泪,整理好衣装,打开门看着周叔放大的笑脸。
“相爷,喜事。”
周素小跑到书房,相爷父女闭门倾谈,气氛这般低沉,大伙都不敢高声一句。但这事不能不急啊,于是他大着胆子喊了一嗓子。
“公子,大公子没事了。”
沈岁宁欣喜,又哭又笑,“那大哥人呢。”
“公子先进宫面圣,晚些回府。”
沈岁宁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大哥没事,她能少些愧疚。她深深吸了几口气,转身跪地,朝沈天华拜了三拜,“爹,如今大哥无事,岁宁欢喜,给爹磕几个头,愿爹娘身体安康。”
周素扶起她,见她双眼红肿,额间也是一片红,心疼不已,“我的三小姐哟,以后磕头的机会多呢,小时候你最不爱的就是磕头,一要磕头,你就跑了,现在怎么说磕就磕呢。”
那不是嘛,哪怕是皇帝来,沈岁宁都不肯磕。萧寄禺宠爱她不和她计较,时间久了,直接下旨免了她的跪拜礼。
“小时候不懂事。”沈岁宁嘴角扬起,眼泪硬生生憋在眼眶里,“父亲,今日天色已晚,我和夫君不便久留,我们先回去了。”
“唉——三小姐,等大公子回来——”
“周素,别喊了。”
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沈天华红了眼眶。
他的岁宁,再也回不来了。
“相爷,我知道,我都知道。”周素压抑着哭声,擦了擦眼角。
只是,舍不得啊。
“把紫玉给她送去,再看看她喜欢的东西,一并送去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