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试衣
晴朗的午后,空气都是暖洋洋的。
三福开了窗,薛泽坐在窗边,身影却隐在阴影里,暗沉的衣衫更显得他肤白如雪,瘦削得令人怜惜。
热闹了半天的老宅恢复清净。
柳老太太应邀上门看诊,姜婶陪同。难得回来一趟的柳山和韩六娘携礼去村长家里道谢。
一向活跃的小娘子躲在房中不知在做什么,生生让薛泽觉出几分寂寥来。
片刻后,薛泽不由失笑,若在从前,有人告诉他,他会觉得寂寥。
薛泽一定会说,如此甚好。
寂寥总比被人烦来得好,比暗藏机锋的热闹好。
可眼下他竟因这份寂寥生出不甘,或者说是不舍,究竟是为何?
他想不明白。
日影西斜,空气染上凉意,小院中又飘起熬药的苦味。
薛泽准备关上窗扇,抬眼间却见对面关着的房门开了。
小娘子做贼般探着脑袋左瞧右看,对上他的视线后明显松了口气,紧接着抱着一个包裹跑了过来。
薛泽清冷的眸中闪动着笑意,不自知地关上窗,转过身就见溜进来的小娘子。
呼吸略急,整齐的刘海被吹拂开,露出光洁的额头,白净的脸颊似扫了腮红,生机勃勃。
薛泽不由抬起了手。
柳盈儿扫了眼室内,径直走向床边,转过头示意他过来。
昨天祖母说要薛泽两日内离开,她连夜赶制,希望能让那人走时有件像样的衣裳。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自己下午就要离开了。
好在衣衫轮廓已经裁出来了,袖口衣襟也简单缝制过,本打算绣些花纹出来的,现在没时间了。
“来,试试衣服。”柳盈儿将搁在床上的包裹打开。
月白色的长袍拎在手中质感很好,但因为有些长,将柳盈儿眉眼以下全都遮住了。
薛泽走到跟前,好看的桃花眼似被一团月白映亮,眼神柔和地叫少女不敢直视,只得垂了眼眸,故作冷静道:“转过身去。”
从善如流,背过身的薛泽脸上露出无声的笑来,他认出来了,这长袍的料子是昨日她买回来的。
所以,这件衣裳该是她亲手做的吧。
静默中,他身上宽松的外衫脱了下来,身形更瘦了,好在肩背挺直,显得没那么弱不经风。
柳盈儿为他穿上新衣,抚平褶皱,顺着整理衣襟的动作绕到他身前。
少女额头饱满光洁,眉如新月,长睫浓密,凌乱的刘海搭在眉梢,因为他的呼吸微微颤动着。
薛泽看得入神,待柳盈儿退开两步,才回了神,自觉地转上两圈好叫她看效果。
“嗯……”还行,果然是人靠衣装,新衣上身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柳盈儿神色雀跃,觉得自己手艺不错。
只是目光滑过对方被束紧的腰部时,难免心里惊叹,这也太细了,足以称得上“不盈一握”了。
“以后多吃点饭,这么瘦衣服都撑不起来。”
嘴硬的柳盈儿才不承认自己羡慕嫉妒了,上前就将那束紧的腰带松了松。
薛泽低头看她,少女肉嘟嘟的脸蛋白里透红,唇也很饱满,颜色红润如浸了雨的花瓣。
清甜的香气将他周身的药味冲散几分,穿过窗棂的阳光落在她侧脸,显得格外恬静美好。
柳盈儿重新系好,准备退开看看,抬头时一下撞进他的眼底。
阳光从侧照进他眼眸,纤长的睫毛未能遮挡住,深茶色的瞳仁显得清亮迷人……
“你、你看什么看?”柳盈儿控制不住乱跳的心,没出息地退了一步。
薛泽张了张唇,好险没顺嘴回答。
拉开距离,柳盈儿紧张地攥紧了拳头,灵光一闪,脱口道出了过来的第二个目的——告知他后日离开柳家。
“你的伤,好了七八成,也该走了。”柳盈儿慢慢说着,缓和情绪,没有留意到对方黯然的眼眸。
“最近府衙和王府的人都在捉拿凶犯,你当心点,药铺什么的别去,过会儿我给你收拾点干粮、药丸……”
心跳一点点恢复正常,柳盈儿终于敢抬眼看他了,却见对方微低着头站在那里,身形萧索,好不可怜。
柳盈儿仿佛心被扎了下,言语一顿,但想到自己今日就要离开,老宅只剩祖母和姜婶在,就不由得她硬起心肠说下去。
“不管你是否清白,我们家小门小户招惹不起官府,做到这些已是仁至义尽,你好好想想吧。”
夕阳渐落,天边的晚霞缤纷多彩。
回到柳宅后,柳盈儿说累了,先回房休息。
韩六娘没拦着,只道给她留夜宵,饿了就自己去吃。
目送女儿离开,柳山捋了捋胡须,道:“盈儿她怎么了,平时挺精神的,莫非不满意咱们给她寻的亲事?”
韩六娘睨他一眼,道:“瞎说什么,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哪儿来的满意不满意。”
柳山眉梢微扬,笑呵呵道:“娘子此言差矣,若是对陈家这门婚事没期许,你又何必着急将盈儿叫回来。”
韩六娘轻哼一声,语气无奈道:“我也是为她好,你不是不知,我娘家二嫂一直盯着盈儿的婚事……”
韩六娘的娘家是韩家集有名的富户,家中良田百亩,子孙加起来二十余口,韩六娘上头有三哥哥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弟一妹。
因着韩老爷子健在,韩家没分家,一大家子住在一块。热闹归热闹,挤也是真挤得慌。
韩六娘的二嫂吴氏本也是个端庄俏丽的女子,嫁进韩家二十年,人不知何时就变得贪财了。
韩六娘私以为,二嫂吴氏相中盈儿,八成是看上家里给女儿置办的嫁妆了。
不是韩六娘夸口,与柳家家境差不多的人家里,置办嫁妆能有柳家准备的一半就不算亏待女儿了。
如今想来,当时也是她没防备心,吴氏相问她便把心里话说了,觉得因生意亏欠女儿良多,就多给些嫁妆弥补。
吴氏听到后吃惊的模样和亲热态度,叫韩六娘从此长了心眼,凡外人问起都要打含糊。
闺房内,光线昏暗,柳盈儿懒得点灯,直接拉开被子窝了进去。
被子许是刚晒过,松软干燥,躺在里面浑身都放松了。
但心底那片潮湿沉闷依旧不散,仿佛随着那抹身影刻进脑海后愈演愈烈。
借着黑暗遮掩,柳盈儿长长吐了口气,一向疏朗的眉目间结着轻愁,不受控制地想象他离开老宅后的情形。
虽然她给他准备了行囊,还塞了一包铜钱,但他那样貌实在惹眼……
“啪”地一声,柳盈儿猛然拍了下脑门,脸上神情懊恼。
作死啊,她怎么给他做了件月白色的新衣!那岂不是更惹眼吗?
深夜,石桥村。
断断续续的哨音自远而来,柳家老宅内,唯一醒着的薛泽打开了房门。
他一袭白衣,皎皎月色下泛着朦胧光晕,墨发半披,俊美的面容恍若仙人临凡。
然而,在他怀中极不搭调地抱了个暗青色包裹,鼓鼓囊囊,一下就将人拉回现实。
守在大门处的随风听到动静,立即上前两步,待看到公子身影,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今日一早接到陈彦之传信,他便想立即过来见公子。
但一则公子有吩咐,要寻藏身之地,二则柳家人来人往多有不便,他只能静候夜深。
如今,终于平安迎回公子了。
激动之余,随风不忘职责,行礼后欲帮公子拿行礼。
不料公子竟避开,低声道:“不用。”
随即又道:“你身上可有银钱?”
随风自幼跟随公子,闻言意会,将怀中所有银票取出,“约有百十两,可够?”
他家公子的性命自是无价的,但医者行医问药是有价的。
见公子点头,随风放轻手脚,潜入院内,将银票塞进正堂门缝里。
离着大门六七步远,薛泽伫立凝望,略显破落的农家小院在夜色中静谧无声。
回想这些天的经历,小院中最鲜明的记忆便是少女或嗔或喜的面容了。
若说她容貌,算不得绝色,在京城中他见过比之貌美的,多不胜数。
但不知为何,总能吸引他心神。五官单独看是美的,合在一处也极为赏心悦目
。
尤其是她笑起来时,脸颊微鼓,梨涡浅浅,叫人心悦。
难道是因为她救了自己?
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薛泽心中思量。
关卡解禁前他难离蜀州,在此之前,他得好好琢磨怎样报答她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