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刻。
等他抬起头时,我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顾叙便轻笑了一声,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同时非常自然伸出手来,拎起了我桌上那包小举人送给我的果子,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顺手就扔出了车窗外。
我的身心和财产同时受到了暴击。
“你竟敢!?竟敢……”我结结巴巴。
顾叙道:“你是我妻子,便是亲一口又如何。”
我脸皮涨红,从未如此吃瘪:“你……”
顾叙又看我一眼:“若是不服气,你亲回来也可以。”
我一下站起来,头咚的一声撞倒车顶,又生生坐下来。
“怎么还是如此毛手毛脚。”顾叙分明是故意逗我,“倒也不必这么激动。”
“……你快闭嘴。”我气急。
他偏不。
顾叙开始絮絮说话,他平日话也不见得多,但说起来确实也不少。
他说起小举人。
说当日之后,看在我的面子上,他牵线搭桥促成了小举人还去了礼部尚书郎家做客,礼部尚书和五皇子素来亲近,如今小举人怕是春风扶摇,进士有望。
我本不想听,但这些和我息息相关,不由还是坐定了听他说话。
“可满意?”他忽的问我。
我才不会被他套话,我想到个问题:“那以后是都在京都了吗?”
顾叙似笑非笑:“自然。这也是他的愿望。”
他索性戳破关键:“能在京都立足,再寻高门,仕途财富都通坦。”
看来,从头到尾,这个小举人根本就没想过回去梧州,我想起梧州那一片庄园心血,心里有些惆怅。
“舍不得?”他挑眉。
奇奇怪怪的话头子。
我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今日反应格外迟钝,我脑子还有些没转过来,甚至没察觉到马车已经换了个方向,倒回了方才来路的方向,初夏的天气算不得热,空气中有恰到好处的香味。
“给你看点有意思的东西。”
顾叙撩开了锦缎窗帷,只剩下里面的薄纱。
而透过薄纱看出去,正是一丛丛的芭蕉翠绿可爱。
芭蕉树旁的茶坊里,临街的雅间,两人正在品茶言欢,其中背对这边的正是小举人。小举人一改之前的拘谨,颇有几分爽朗,两人聊得兴起,言笑晏晏。
期间侍奉在侧的并不是茶博士,而是个年轻俏丽的婢女,点茶殷勤,那小举人不知说了什么,笑着看了一眼那婢女。
婢女脸微红垂下头去,却藏不住嘴角的笑。
而这个婢女,正是方才已经离开的含香。
我心里一震,含香作为母亲的大丫鬟,对苏家的事情不说全部知道,也七七八八。
联想到小举人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也许,小举人已经知道了大部分情况。
也许,到底是因为含香,小举人才知道的,还是因为想要知道,小举人才接近含香?
——好像并不重要了。
我只是忽然觉得此人何其不顺眼。
曾经的沉默变成了心思叵测,曾经的清秀变成了面目油腻。
原来对一个人外貌的观感可以变得如此之快。
我不想再看,做回位置。
顾叙的座位旁还掉落一颗蜜饯,是刚刚扔出去的时候遗落的,我伸手捡起来,看了一眼,撩开窗纱扔了出去。
顾叙看我一眼,慢悠悠:“真浪费。”
马车缓行,我心里烦乱。
自己的未婚夫没了,投出去的庄园看起来也要折价,现在婢女又是这个鬼样子,我长长叹口气。
想喝点酒。
才这么想,马车已在后巷门口停下,等顾叙下了车,他开始心安理得使唤我:“往前,一直走。”
“走中间,路不平。”
“别使坏啊,我是带你去个好地方。”
等到了,却发现只是个有些脏兮兮的小酒馆。
在后巷尽头,几乎就是死路,后面靠着庙,只需要修两面墙。
唯一特别的是酒馆前面有很多长得歪歪扭扭的石榴树。
花期已过,小小的石榴果已从凋谢的花中显露出来。
今日只有我们两个客人。来的早了。
待客的桌子上面有洗不掉的油腻,平日很在意的顾叙却像是看不见一样,到了这里,便叫老板上两份酒。
我倒是不嫌弃,这样更糟的环境我也待过。
老板取了酒,碗还少了缺口,我倒了一碗,酒香立刻就顺着那碎裂的碗开始慢慢蔓延出来。
我低头先嗅了一下,顾叙示意我尝一口。
果然是好酒。
比很多酒都好喝,当然,我喝的酒的种类实在有限。
“是不是还可以。”他有些献宝。
我已经喝了一碗,对着风干的肉丝和卤菜,加上一叠小小的花生米,又粗鲁,又过瘾。
喉咙中滚辣的感觉下去,便渐渐是回香和一抹甜。
“这个地方是我无意中发现的。”顾叙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带了微微的笑意,“有几次去前面的庙歇脚,后来发现,里面的庙祝腰上的葫芦不是水,是酒,我一问,才知道后面这家小酒馆。这老板原是个正店里面的伙计,因救老板伤了腿,后来开了这个小酒馆,酒是从正店里面便宜买,他自己买了放在青竹里面存着,又加了香料,喝起来少了几分涩味,反添味道。”
“看不出来,你竟然也是个信佛迷道的。”我有些可惜。
顾叙道:“嗯,曾经被个小菩萨……算是救过吧。”
我摆手:“菩萨会救人?不坑人就不错了。这世上假佛陀可比街上要饭的还要多。”
顾叙:“有时候,大概看心情,会救吧。”
这人真还没喝酒就醉了。
“你也喝啊。”我示意他,心里暗暗道,不如灌醉了,拿了他身上的银子细软,等他醒来也只能自认倒霉。
可惜这酒并不醉人,只是喝完了有点微醺,一壶酒下去,心里那一抹小小的不痛快倒是奇异少了很多。
我想到一件事。
“我问你一件事,你要是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顾叙道:“你说。”
“为什么要帮林公子?”我记得那日在书房听见的话。现在太子未立,三皇子和五皇子是最热的人选。来人要顾叙选站五皇子,但顾叙以有腿疾推诿。可是他给小举人推荐的那位礼部尚书,却是和五皇子走得极近。小举人此举相当于已经站队,若是站队了,青云直上,若是站错了,一败涂地。
顾叙嗯了一声:“你倒是关心他。”他缓缓笑了一下,并不掩饰道,“我只是无意中告诉他,张尚书家中有一独女,虽容貌抱歉,却深得父亲喜爱。张小姐每逢初一就会去城外上香。”
我想起小举人那微白而又清秀的面庞,想到他那些妥帖又恰到好处激起我好感的话语,想起含香对他沉默的相助,已然明白了很多东西。
这世上很多东西原本就是注定的,要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要付出代价。
“原来是这样啊……”小举人要的东西,我什么都没有,又怎么能要求别人的死心塌地呢。
他端起碗在我碗上碰了一下:“随他去吧。”
“随他去吧。”酒意微微上头,我一手托着腮,目光看向陈沉甸甸的石榴树,想到秋日这里该是何等的模样,又想到宅院中我自己种的那几株果树,怅然若失,却又觉得心里微松,好像其实心里一直在隐隐的期待着这桩婚事并不能成,却又不能说出原因来,一旦真的如此,反而松了口气。
“想什么呢?”顾叙问,我移回目光看顾叙,忽然觉得他竟在这烛火和灯笼下颇有些顺眼。
顾叙看着我,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细细盯着我看,我有些疑惑:“怎么了?粘上什么了。”
正待伸手去摸,他已经伸出手来:“一点口水。”
“瞎说,是酒水。哪里会有……”
粗粝的指腹从唇上抹过,肆意又温柔。
我觉得酒意一下涌上了脸,脸上似乎都起了一层鸡皮,立刻向后一侧,头撞上了旁边的石榴树,砰……树微微晃了一下。
几片花瓣落下,飘荡在桌上的酒碗里。
“真是……”他笑起来,手却伸到了我的头上,轻轻揉了揉,“小心啊。”
我伸手挡住他的手,同时别开了脸。
“顾叙。”
他嗯了一声。
我端起酒碗在他碗上碰了一下,闷闷却很清楚:“其实,你知道的。不用对我这么好。”
我将那酒连同里面的花瓣一起喝了一口,放下碗,轻轻笑了下:“听我的,没必要。”
顾叙轻笑一声,他目光还看着我,手伸过去,端起了我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若我——不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