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记忆（二）
小姑娘很快垂下眼眸，蜷缩在角落里，让人看不清表情，只声音低落地吩咐：“拿出去。”
侍女愣住，有些想劝，又有些迟疑。
小姑娘埋首在腿间，过了会儿，瓮声瓮气地补了两句：“姐姐替我道声谢吧，另外——请他以后不必如此。”
侍女欲言又止地看小姑娘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叹了口气，屈膝退出了寝殿。
室内重新昏暗下来。
顾青站在小姑娘跟前，看着这一幕，有些恍然。
她似乎，并不知道这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但这段记忆，这份如临其境的感同身受，于魔君而言，应是年少时的秘密。
就这么暴露于她眼前，是在对她释放善意吗？
顾青注视着塌前蜷缩的人影，心底留着疑惑，缓缓往后退开一步。
身形单薄的小姑娘骤然远去，画面荡开，下一幕，她站在了万重山浓密的林子里。
天气有些昏暗，四下里瘴气弥漫，在层层叠叠的密林中有些看不清人影。
先前蜷缩在寝殿中的小姑娘此时正靠在树干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虽是累极，但眼神却紧盯着不远处的浓雾，握剑的手蓄势待发，半点儿没有松懈。
瘴气在林中游走，或浓或淡，时而变幻。
风一吹，小姑娘身前的浓雾中便隐隐约约地露了个模糊的影子出来。
顾青一眼看清了藏在瘴气中的东西。
一条硕大的蟒蛇，蛇身厚大，两人合抱尚不可围。
此刻，蛇头正吐着蛇信子，头顶之上，有丝剑痕，浸出了血迹，却并不影响蟒蛇行动，不过刹那，蛇身便从迷雾中蜿蜒而来，蛇尾如鞭，直朝小姑娘席卷而去。
小姑娘脚下蹬地，飞速跳开，手上魔气放开，凌空斩剑。
蛇尾嗖然扭转，一抹血红的剑光擦着蛇身而过，铛的一声在地面辟出了一条缝。
小姑娘落在树杈之上，紧握剑柄，双目盯着蟒蛇，再次气喘吁吁，一手趴着树干借力，伺机而动。
顾青仔细看了眼，这模样，大概是力竭了。
很奇怪，她依旧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小姑娘此时此刻的心境，就仿佛她在这记忆的画面中与魔君有了共鸣一般，不仅是在见证，而且是在亲历她走过的心境！
这条蟒蛇，并不是小姑娘这个境界可应付的，但她主动选了。
小姑娘的所思所想，就仿佛已天然印刻在顾青脑海中，仿若在旁观自己的心声一般。
此刻，小姑娘想的是，不破不立，太过安逸的环境并不利于磨炼功法与心性。
阿娘说的，危机之中，往往更能催发人的潜力。
她选了，就不后悔。
所有人都在背后议论这姑娘不该出现在浮云宫，她没有继承魔主的修炼天赋，还是人魔混血，万重山与三十六域，都十分排斥她。
排斥就排斥吧，她进了万重山，就不怕排斥，是阿娘说她跟着阿爹或许能看看更广阔的天地，她看过了，不后悔。
如今，即便是要走出浮云宫，她也要堂堂正正走出去，而不是落荒而逃。
阿娘说过，一件事情，想明白了，就去做，不要回头，也不必后悔，愿赌服输。
阿娘去争过，输了，她说她要替她身后的人留一条退路，所以她不能活。
阿娘死之前嘱咐“如果你爹找来了，要不要跟他走，你自己选，但是选了就不要后悔”。
阿娘说，阿爹就是她自己选的，长得好看，功夫还不错，她要了。
阿娘的原话，“至于狗男人走还是不走，不必太放在心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爹除了长得好身手好之外，没什么值得留念的，还不如与朝堂上那些老头子们过招来得有意思。”
小姑娘并不能体会与朝堂上的老头子们过招有什么意思，但这不妨碍她记着阿娘的话。
自己选的路，就要走到底。
蟒蛇或者是她，二存一，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放弃。
她要借着魔兽磨剑。
顾青仔细感受着小姑娘的心声，思绪有些漂浮，对小姑娘的阿娘倒是很有几分惺惺相惜的佩服，只是可惜，她应该见不到本人了。
正感慨时，地上蟒蛇已突然张口，长长的蛇身缠上树干，蛇尾疾速摆动，蛇头一窜而起，竟直接循着树干往上扑去，身躯压断了树枝。
小姑娘飞身后退，搭着长剑借势在地上落足。
目标已失，蛇身放开树干，卷土而来，长长的毒信子已近在咫尺。
小姑娘手上魔气骤然沸腾，躬身扬手，正要挥剑相迎，谁知剑芒尚未落下，一道极细的血光从眼前一晃而过，眨眼之间，地上的蟒蛇已碎成了七八块。
蛇头轰然倒地，满地都是沾满了血色的蛇肉，触目惊心。
浓雾之中，慢慢透出了一个人影。
顾青与小姑娘同时转头，看向来人，随后又齐齐皱起了眉头。
看模样，来者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身青衣，面容俊秀温润，眼眸明媚，笑起来让人如浴山间清风。
是商澜。
顾青轻轻叹气，这样的场景，在她意料之中。
魔君与商澜，有渊源。
只是这会儿，顾青转回头，好笑地看了眼面无表情之下掩着无语跟懊恼的小姑娘。
这位将军出现得——真不是时候。
危急时刻施以援手，按理说应该道一句谢，可要说谢吧，这好不容易找的磨刀石就这么硬生生没了，着实让人有些郁闷。
好在小姑娘极快地调整好心态，抹了把脸，用袖子擦了擦脸上被飞溅的蛇血，收好剑，冲来人行礼，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商将军。”
商澜走上前，眼里含着笑意，在小姑娘面前顿了一下，抬手，一道净尘术落在小姑娘身上，满身狼狈瞬间被涤清。
他朝她拱手，俯身，温和有礼：“见过殿下。”
魔族第三十六域守将，一如顾青最开始窥见的那般，温和淡雅，笑得让人沉溺。
小姑娘握着剑，看他直起身子，方抿嘴道：“方云叶。”
商澜诧异地笑。
“我的名字。”小姑娘多说了一句，视线落在地面散着的肉块上，又飞速转开，镇定地朝商澜点头，“多谢商将军援手，只是天色已晚，我该回浮云宫了，改日再备礼登门道谢。”
言罢果断转身，掉头便走。
商澜在她身后愣了一瞬，跟在她后头，走了两步，瞥着小姑娘的侧脸，迟疑了一下，温声问道：“吓到你了？”
“没有！”云叶断然否认，加快步伐，极快穿过万重山密林，往浮云宫山下而去。
一直走了几十步，走出商澜的视线，到了密林边缘，云叶僵直的脊背骤然塌下来，猛地喘了口气，踉跄着趴到路边石头上，浑身上下一股恶心涌窜而出，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趴在石头上不停干呕。
那模糊了一地的蛇肉，太恶心了！
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术法！
那血渍拉忽的场面，他多半是故意的！
顾青站在她身后，感受着小姑娘的难受加嫌弃，一时又觉可怜又觉好笑，很显然，这位商将军不懂得怎么跟一个小姑娘示好。
不过——
顾青抬眼望向密林深处，眉头维扬，这两人之间似乎还有什么彼此心知肚明的别的渊源。
余光落在趴在石头上的背影上，顾青微微有些出神。
方云叶……是她的本名吗？
可魔主姓商，不姓方，方这个姓氏，大约是云叶她阿娘的姓。
商澜与云叶……浮云宫的侍女这么大大方方地替人送花……
顾青眨了眨眼，这两人，或许有什么父母之言媒妁之命？
可，这样的关系，神族的神念是如何在商澜身上种下的呢？
被迫还是自愿？
当他们在神魔战场上相对，彼此又作何感想呢？
随着心底疑问起伏，满目青翠缓缓散去，山石间的人影也渐渐模糊，顾青敛下思绪，眼前瞬间又换了一副场景。
还是在树林里，面容仍余了些稚嫩的小姑娘正与一头犀牛模样的魔兽对峙。
顾青细细观察了一圈，料想这会儿与先前那一幕相隔时间应该不太远。
此刻，魔兽身上已挨了好几道剑痕，血迹斑斑。
云叶忍着身体自然而起的不适感，直视着犀牛的双眼，双手握剑，剑锋之上已泛起红光。
在她的背影之外，郁郁葱葱的树叶之后，还隐着一个人影，只关注着眼前场景，并未出手。
顾青看得扬眉，心道，这位商将军是终于回去想明白原委，知道不该出手了？
余光处，剑芒跃过，云叶手中剑锋已破空而去，直指犀牛眼目。
尖啸的魔气伴着利剑锋芒，精准无误地落在犀牛头顶。
一丝剑痕从犀牛双目中间裂开，犀牛头被干净利落地劈成了两半，硕大的魔兽轰然倒地。
云叶撑着剑，勉强站定身形，强迫自己看着眼前的一幕。
胸口的恶心一阵一阵网上窜动，她吸了口气，硬生生咽下去了。
这是她终究要面临的场面，她必须克服。
正喘息之际，隐在林丛中的商澜从云叶身后走上来，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停住脚步，似斟酌了一下，出声道：“你劈它第三剑的时候，若是不退反进，以气御风，凌空往下，再辅以魔气引剑，它那时候就该成两半了。”
温和的声音，似引导，也似打趣。
云叶偏头看他一眼，收回视线，右手执剑划了个圈儿，利剑自动落入剑鞘。
“多谢将军指点。”她侧脸对着商澜，声气平常地致谢，左手搭在剑鞘上，顿了顿，余光瞥着身旁人的影子，默了一下，又抬头，两步走过去，正对着商澜。
“魔主虽有意让你我结亲，但我无意高攀，将军不必如此。”
依旧是平静的语气，但其中态度却不言而喻。
顾青听着这话，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笑意，有些感慨，亦十分理解。
强扭的瓜不甜，商澜对云叶，过于照顾，甚至是有些刻意。
第三十六域是魔界最外域，幅员辽阔，且境况相较更复杂，历来是魔界重地，由一界之主直管，其中域主与守将，除实力高超外，更须手段强硬。
商澜作为域中守将，真实秉性，断不会仅如他在云叶面前展现的这般温和。
这一点，小姑娘应该是后知后觉看清楚了。
方云叶，有她自己的骄傲。
更何况，这会儿，似乎云叶对商澜也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
商澜静默地看着大方直白的云叶，片刻后，笑起来，如潺潺春水漾开，随意挥手。
震地余波自他挥袖处漫开，林中走兽飞鸟乍然而起，被骇得四下逃窜。
几声叫唤随之而起，此起彼伏，哎呀连连，连带着还有树枝草丛不停晃动的声响。
一息之后，林中多出了几个陌生的面孔，都是缺胳膊少腿的，除了最开始猝不及防被斩时的叫唤外，此时一声都没敢多吭声，只老老实实地拱手作揖，一脸讨好地对着商澜:“误会误会！将军且息怒！”
云叶撇了撇嘴角，余光瞄着这些人，心中了然地哼。
果然，这才是三十六域守将，谈笑间断腿断胳膊，下一回，估计就该要人命了。
这样的男人，谁都说不清他那笑里是藏着刀还是浸着蜜糖。
总而言之，太难捉摸，她不喜欢。
顾青如先前一般，轻而易举地感受到了云叶的所思所想，此刻差点儿拍手笑起来。
到这一刻，她对魔君，除了疑惑与警惕外，突然生出了点儿别样的感觉，似同情，似理解，也似好奇，概况一下，大约就是——原来魔君也曾经是个让人心生怜爱也心生温暖的小姑娘。
顾青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当然，仅限于此时此刻。
魔君与她，有本质矛盾——无论是魔君刻意还是意外，她与魔君，共用了一副身躯，且魔君明显有所打算。
虽然匪夷所思，可这种情形，应该也不会长久。
方云叶的这段记忆，示好已十分明显，但并未触及核心。
顾青心道，她还得再看看。
看明白了究竟，才能思索应对之法。
而云叶与商澜的后续，大约，就是问题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