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殊途
老者面容慈和地看着宴凌，但并未让开，提醒他：“上一次，你也这么说。”
“上一次？”宴凌意味深长地笑，抬手，漫天赤红气息停滞，“要先论一论因由吗？”
老者似默了一瞬，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虚幻的身形下，衣袍震动，停滞的气息重新恢复了流动。
界面之内，气息往复，空间骤然颠倒。
拦路人的身影融在其中，隐隐约约地被拉成了无数残影，看得人眼目昏花，声音却仍旧清晰：“你想干什么？”
宴凌拂开身前扭曲的空间，满目潋滟，轻描淡写道：“自然是找我的东西。”
颠倒的空间停了一瞬，一声属于老者的叹息从四面八方传来，回声震荡：“印记尚在，你若出手，神君必会察觉。”
顿了顿，回声慢慢消散，一片沉静中，老者再次出声，带了几分劝：“你既已成形，如今这般，相安无事，不是挺好？”
拉扯的空间中，一株红梅悄然绽放。
宴凌漫不经心地瞥过，满树红花瞬间枯萎。
干枯的花瓣飘落到他身前，定住。
“谁说我要出手了？”宴凌伸手捻起干花，丢开，指腹之间，另有一抹耀眼鲜红冒了出来，拈花的人抚着花瓣笑，“你该担心的，是轮回界，说不定片刻之后就有人到了。”
空间中的残影顿住，随后又开始流淌。
老者的声音停了一阵，其后一声长叹：“生死往复乃天命。”
似是回应，又不是回应。
宴凌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既是天命，那你多事干什么？”
老者似乎从这声嗤笑中听出了讽刺，又是一声长叹，似解释，也似感慨：“与轮回争命本就有违天地规则，终不长久。那位殿下如今油尽灯枯，神魂溃散，即便是圣器护魂，时日也无多。”
寥寥地叹完一声，凌乱空间里，老者声音里有了些停顿：“至于另一个——”
隐入空间的残影突然晃荡了两下，似是被惊住了一般，“不在六界轮回之中？”
若隐若现的影子倏而聚成了人形，老者隔空望向宴凌，原本温和的眼目中带了丝讶异：“她与你同源而生？”
宴凌立在碎空之间，红衣慑慑，衣袂浮动处，赤红的气息自动退开。
依旧是懒洋洋的声音，听不出多余的起伏，“你觉得呢？”
老者慢慢看一眼宴凌，眉头皱起，极是不解：“怎会如此？”
声音落下，缓慢扭曲的空间轰然坍塌。
老者的身躯残影尽数消失不见。
不在六界轮回之中啊，那可就更有意思了，宴凌挑了挑眉，笑得极是好看，手上红梅隐去，抬脚往前。
异变的空间中自动分出一条路来，又像是一座桥，赤红的气息被禁锢在桥面之外，蜿蜒游走。
一步走上去，桥后的空间瞬间消融在一片沉黑之中。
……
轮回界外，无妄湖边上的浅滩中，水草繁茂，遮住了人影。
一个身量高挑气质精干的男子正俯身说着话。
男子跟前，另站着一个人，素衣粗布，面容也极不起眼，此刻正一面听着男子的话，一面望向无妄湖中，似在思索。
“……那位，似乎不受秘境压制，也看不出神魂受损的迹象……扬卫远一招溃败，隐在树林子里头的，全都被杀了个猝不及防。后六域的有两个，剩下的多是二十三域到二十八域的，前十域尚未来人。为免漏了形迹，那位出手时，属下便先退出来了，未能瞧见后头情形。”
男子回完话，却并未起身，依旧拱手待命。
草丛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抹云白之色在草根丛中一晃而过，正要窜出来，下一息，却突然抽搐两下，倒在了湿润的地面上——是一只兔子，死得毫无征兆，也悄无声息。
望着湖面的人收回视线，平静无波地“嗯”了一声，余光扫过僵死的兔子，笑起来：“这么看来，咱们这位君上，不是神魂受损，而是想瓮中捉鳖呀。”
躬身的男子脊背微顿，视线落在对方的脚下，迟疑着问：“那您看，神影境中——”
“照先前的计划来，”直身而立的人笑容平静，声音温和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变。”
回话的男子敛了迟疑，再次拱手，恭敬地应了声“是”。
片刻后，浅滩上只余风声。
先前躬身的男子已退走，观湖之人低头踢了踢地上的兔子，转目看向绿草茵茵的湿滩，原本平静的笑意中多了几分起伏。
有大长老在，浮云宫那位缺的，从来不是实力，而是气魄——立六界之巅，睥睨天地，让人俯首的气魄。
不过……神魂无恙境界提升的魔君，倒也让人很想一战。
杨卫远出招前的那些话，太过自大了。
从三十六域杀上万重山的魔君，怎能如此被轻视？
即便要迫其让位，那也得先在手底下胜过对方！
素衣男子垂眸，手多了把剑，剑鞘开了条缝，嗜人的剑意轰然漫开。
赤色剑光之下，男子眼底多了抹意味深长的笑。
四百年前抵着他面门的那一剑，记忆犹新，如今，他倒是很想跟那位再过一过招。
……
无妄湖东面，草木逐渐稀疏，温暖的光线淡去，头顶之上一片阴暗，仿佛只是一条河的距离，气息便猛然冷却。
再往南一些，冰雪翻飞，一望无际的冰原在眼前铺开。
茫茫冰原之中，十几匹白狼尸身错落地躺在雪中，浑身雪白的狼毛中看不出半点儿血迹。
狼群之中，一个衣着单薄的短发少年手里持着剑，剑峰一抹血红在苍茫的白雪中尤其显眼。
少年面无表情地将剑收回背后的剑鞘之中，脚下蹬地，一跃而起，瞬息远离了狼群。
脚跟刚刚落地的一瞬间，又跳跃升空，身形如箭，迸射向前。
如此往复，眨眼间，少年的身影便在雪地中越缩越小，直到看不见。
少年身后，一道黑色人影慢慢浮现在狼群之中。
虽是冰雪之地，但来者似乎颇爱风雅，手中执一把半开的折扇，扇面上的美人面栩栩如生。
扇上美人面徐徐收拢，雪上的狼群随之纷纷漂浮而起，片刻后，又嗖然坠地，激起雪沫四下飞溅。
来者握着折扇，颇为欣赏地看了眼少年远去的方向，自言自语地笑：“三尺剑啊……确实干净利落。”
笑完以后，又哗啦一声打开折扇，慢慢地摇着，依旧是温柔带笑的语气，头也不回地道：“这么好的苗子，不杀了，有点儿可惜——殿下以为呢？”
漫天雪沫之中，衣着白袍的青年男子从十丈以外中走了出来，一步便行至执扇的青年身旁。
被称作“殿下”的男子比执扇人身量稍高，眉目深邃，面容寒峻，较之他人亦更显威势。
那人顿住脚步，眼角往下，略略扫了眼浑身雪白不见血迹的狼尸，眸中冷意更甚，声音也冷萃，如旷谷中的寒泉一般，叮得人身心不自觉地发颤。
“该杀。”
执扇之人闻言拢了扇面，含笑抬手：“那殿下先请——”
“殿下”冷淡地瞥过一眼，手腕扬动，对方扇面瞬间凝漫冰霜，下一刻，身形没入雪中，残影掠过，一步踏出数十丈。
执扇人——魔界第八域域主蒋闻寒，面上不见半点儿恼怒，仍旧噙着笑意，慢慢收回胳膊，手上扇柄轻点，凝起的冰霜赫然消散。
望着不远处交织的残影，蒋闻寒抚着扇上美人面，轻笑。
对九断山秘境一向克制礼让唯仙族是从的妖族，此番竟已出动了两位妖王。
除秘境外护法的鹰王之外，这位入境的狼王殿下可是号称妖皇之下第一人。
如此安排，很难说是不是别有所图啊！
也不知浮云宫那位能不能拿到洗神珠。
若拿不到，大概真要与仙妖两界的人动一动手了。
魔界诸人，可都是翘首以盼，等着一战高下呢。
……
轮回界内，抱着胳膊冷睨着眼前人的吕章此刻想法与蒋闻寒不谋而合。
眼前这位君上，神魂与轮回界外时相比，颓弱之势太明显！
这样的境况，别说取洗神珠，能全须全尾走出轮回界就不错了。
他们魔族众人，与仙妖两族，势必要动一动手。
倾全族之力拿洗神珠的话是这位君上自己放出去的，若要动手，到时她是拦还是不拦呢？
吕章冷嗤。
吕章身旁，闻熠一袭白衣已染了尘埃，浑身狼狈却犹自不觉，只望着面前闭目的女子，抬了抬手，似要拂上对方衣肩。
手指快要触碰到对方的刹那，却突然在半空中顿住。
对面的女子睁开了眼，正朝他望过来。
那一眼的注视中，带了熟悉的道不出的柔软。
闻熠心头陡然一颤，未触到对方的手不动声色地放下来，指尖蜷缩成拳，眸底血色已慢慢褪去，深望着对方眉眼，轻声唤道：“君上。”
对方看着他，轻轻地笑：“我没事。”
话落，伸手，替他拂了拂衣衫上沾染的灰烬。
闻熠手指骤然收紧，缀在半空中的玉笛轻轻震动着，血色由端口处缓缓散去。
“君上，”出口的声音已沙哑，仿佛有无数的道不出的话想要诉说，闻熠喊过一声之后，却都尽数咽了回去，只关切道，“可有受伤？”
“尚未。”女子摇着头笑，又侧目看向一旁的吕章，声色温和地招呼，“吕大人也来了。”
吕章一直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人之间的动作，眉毛越挑越高，嘴角往下拉着，差点儿就想再翻一个白眼。
一直到对方招呼，吕章才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腻烦跟不屑，心头更添了丝古怪。
这位，不止是神魂势弱，脾气秉性竟然也变了？
眼前这个声气平和跟他打招呼的，跟轮回界外笑眯眯讽刺他的，是一个人？
不可能！
吕章皱起眉头上上下下极其直白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心头那点儿莫名而起的怀疑越垒越高，正要开口，余光之外，一抹鲜红瞬间而至。
甫一转眼，便见宴凌倏然到了跟前，一身红衣尤其张扬。
吕章撇着嘴角，啧了一声。
闻熠收回玉笛，侧身，对着君上时的忧虑关切与欲言又止尽数隐去，看向宴凌的目色里添了冷意。
宴凌驻足，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了眼已恢复真容的女子，视线瞥过女子手中的红羽，笑得十分恣意，慢悠悠地问：“我是该叫你君上呢，还是——”
声音顿了一瞬，换了意味深长的语气，继续道，“殿下？”
吕章一下子瞪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