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风雨前
夜色已至,九断山中万籁俱寂,原本拢在不知谷的云雾仿佛突然从地底涌出,漫天而来,悄无声息地吞没了不知谷外半山腰旷地上仙妖魔三族的驻地。
遮天蔽月的云雾中,神魂似乎也被罩上了一层薄纱,很轻,但却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探查的范围,对拟入秘境试炼的普通弟子而言,目之所见便是神魂所能至之地。
好在大家都不是第一次到九断山,三族驻地各有阵法,在法阵中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只是,出了法阵,再高的境界也与筑基初期无异——这还只是在秘境外。若入了秘境,均将被压制回炼气期,在秘境中艰难行走。
不知谷的云雾开始四散便是秘境即将出世的征兆,待过个一夜,朝阳初升,虹彩霞光从天际洒下来,在云雾中变幻而生桥——是曰过虹桥,便可从顶端一直延伸至万丈谷底,引人入境。
此刻,层层迷雾被浓重的夜色掩盖,星衍宗驻地中众人已入定,为明日养精蓄锐,只待秘境开启。
一个娇小的人影沿着程岳山的帐篷外头转了半圈,随后轻手轻脚地掀开帘子,迎面而来的柔和光亮瞬间照亮了人影的脸庞——赫然便是傍晚时分才从程岳山这儿领了吩咐出去的云落。
“程长老。”小姑娘脸颊上都是笑意,进来便伸着脖子凑近程岳山跟前,好看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程岳山看了片刻,随后转动起来,“您去妖族驻地了吧?怎么样,那位宴姐姐是不是有蹊跷?我总觉得她不像是仙界的人,云澹哥还想邀她去妖界呢。对了,方才好像还多了一个人,也是跟那位姐姐一起的,您知道么?”
程岳山原本正呆坐在桌案后沉思,听见云落一连串地发问,才猛地回神,抬头看向云落,有些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
魔君要多带一人进九断山,先前就与他传过音了,至于那位新来的女子身份——他怎么敢问?
云落眨着眼睛,手撑着桌案,身子又往程岳山跟前凑了凑,笑得十分好看:“我觉得呀,那位宴姐姐兴许与魔君有关系——我在通天城听了好多故事,都说魔君常年以面具遮面,那位姐姐的面具也很奇特呢。”
“小丫头问这么多干什么?不该你打听的事别瞎掺和!”程岳山好笑又好气地瞪她一眼,想了想,又正了脸色,换了语重心长的语气,郑重嘱咐,“那位的行事,你别多问。她既然说了要与你们一道入秘境,你们就暂且跟着她,也别使什么心眼,留心点别人便是。过了幻镜就寻个由头离了她最好,若遇到什么不对,先躲开了要紧。她身边的事儿,不是你能掺和的。”
“这么严重啊。”云落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故作惊讶地看着程岳山,随后又猛地想起先前在通天城所见所闻,脸色顿时又古怪起来,看着程岳山,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大师姐语气,拍桌子摇头,“外门那两个弟子也太傻了点,跟那位姐姐走了一路,还当人家是哪个隐世家族出来的高人,明明才在通天城受过教训,偏偏一路都没看出不对!”
说到中途,云落脸上重新染上笑意,双眼亮莹莹地盯着程岳山:“您说,会不会是魔族出了什么变故,那位姐姐才一人前往九断山?先前在通天城现身的魔族可有好几个呢!”
程岳山眉心狠狠一跳,心下咯噔,面上却不敢有过度反应,只大手一挥,打断了云落的联想:“别想有的没的,魔族之事不是你该操心的。此去九断山,且量力而行,别贪着好玩,若见势不对,须得早些出来,万不能留恋。”
云落说得对,为了一个凌水派的离间之计魔君竟然亲自来找他,说不得是魔界里头也有什么蹊跷。
哎,山雨欲来,这才几个时辰,魔君境界不稳神魂有失的消息就传出来了,安知不是那位有意为之?
程岳山越想越觉得脑门发涨,揉着脑袋嘱咐云落:“照我先前跟你说的那话,别去碰洗神珠,不知底细的人也避着些,跟其他宗门的人也别走太近。此行,只怕不会太平。”
云落捧着脸,一脸意兴阑珊,埋怨地望着程岳山,颇有些看热闹不得的遗憾,叹了口气,不怎么情愿地点头:“知道啦,您放心吧。”
与程岳山的凝重担忧相似,此时的星衍宗与凌水派皆生起了几分涌动的暗潮,妖族与三宗六派其他地方的人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向了九断山秘境。
星衍宗后山,清冷的月光下,柏无奂站在光秃秃的巨石上,胡子迎风而飞,目光幽深地望着山下四散而去的人影,静静无言。
在他身后,同样满身伛偻的灰衣老婆婆面容温和地注视着山中寂静的月色,轻声道:“近万年了,魔界或许真要出一位统领全域的君主了。”
“嗯,”柏无奂的声音随风而散,拈着胡子回头,望向老婆婆的目光柔和而专注,语气中似叹亦似忧,“只怕仙界众人没有这份警惕心,小看了她。”
“云晖他们都有数的。”老婆婆笑着拉了柏无奂的手,轻拍他手背,柔声劝道,“你我都是要入轮回的人了,也操心不了这么多。那位当初上星衍宗的时候我便瞧过,是个心思开明的小姑娘,不至于让他们没了命。她在通天城讲那个故事,也很好,且先看看吧。”
柏无奂回握她的手,在老妻的温柔宽慰中慢慢释然,伸手拂过妻子被夜风吹乱的碎发,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凌水派含露峰峰顶,与掌门裴渊长相相似的少年倚在栏杆上对月而坐,手中执一杯清酒,慢慢地饮尽,仰头望着柔和的月光,似是出神般看了片刻,随后轻声笑起来,手指婆娑着酒杯边缘,低头呢喃:“神魂入轮回界,可真敢想啊。”
含露峰外数十里的遮霞峰中,半山腰结界中的小院,李玉言身影寡淡地立在溪水边,白日里雀跃的鱼儿已不见了踪影,只余清澈的水流从山上一直蔓延流入山下。
缓缓流淌的溪水眨眼间升高而起,似被无形的力量牵扯着,瞬间铺开了整个结界,随后柔水化成尖冰,轰然四散,牢固的结界也被刺破了无数道口子。
站在溪边的人转过身,俊秀温润的脸上,春风抚人般的笑意与慑人嗜血的阴寒交织而来,最后融成了一张温柔善良的面皮,一步踏出了遮霞峰。
半山腰处原本体力不支正在打瞌睡的卜淳源猛地惊醒,心惊肉跳地直奔结界而去,最后看着被破开的结界,心中一片拔凉。
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仙界小山宗中,胡子花白的老者随手拿着把锈迹斑斑的剑,用剑端敲了敲正在闭目养神的少年,待少年面无表情地睁开眼,方挤眉弄眼地笑:“山望啊,要不要去九断山玩一玩儿?据说魔君也要入秘境,你悄悄去学一学魔族功法,日后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少年面容冷峻,眉目锋利,周身上下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气性,闻言只是淡淡瞥了眼老者,继续闭目养神。
老者却不以为忤,脸上褶子都快挤到一起了,笑眯眯地继续拿剑敲地,不紧不慢地闲话:“据说魔君已入真神期,六界近万年才出一个呢。咱们仙界可没有真神期,错过了就见不着了!”
闭目的少年睁开眼,抬头,与老者对视,片刻后,开口,声音低哑,带着少年至成年之间特有的嗓音:“你想让我干什么?”
“当然是学一下魔君的功法!顺便再把洗神珠抢回来!正好跟魔界换一换机缘。”老者将手中锈剑随意抛给少年,拍着手上散落的锈块,随后抬手,动作滑稽地抹眼角,边抹边伤感地叹气,“你师尊我眼看着就要入轮回了,再不突破化神期,日后你想见也见不到了,多可惜呀。”
少年一手接下锈剑,木着脸听老者装模作样感叹完毕,收回视线,低头,掌中微光浮动,原本颓废生锈的剑身上一块块斑驳痕迹瞬间被化为尘土,褪出光洁的剑身,剑光凌利,本来要外放的寒光在少年手中却似被压制了一般,还没放出去便静悄悄地沉了下来。
剑还是那把剑,只是少了些锈迹,多了点儿剑光,面上看着还是把极其普通的剑,与别的剑没有任何差别,连名字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三尺剑,大约铸剑的人也十分懒,就依照剑身的长度来随便命了个名而已。
老者看少年握了剑,脸上的褶子又起了一层,拉着胡子语重心长地嘱咐:“进了九断山可别被星衍宗那丫头拐回去了啊,这年头小丫头说话都不可靠,连魔君当年都——”
少年看他一眼。
老者被看得猛地呛了一声,意识到说远说叉了,又面不改色地收了后话,不再提魔君。
少年敛目,收拢三尺剑,声色无波地问:“还有什么交代的?”
“这么一说,倒是没什么了……”老者还真认真想了片刻,随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抖着胡子跺脚,愤恨地磨牙,“对了!若是碰见你师兄,记得一定要打死啊,千万不能心软。”
说完还犹自觉得不够展露心中愤恨,扯着胡子仍在恨恨:“太不像话了,竟然投奔魔族!”
少年未置可否,脸上神色岿然不动,重新闭目,继续养神。
万里之遥的界面之外,魔界藏云峰五长老下辖魔族第八域中,域主蒋闻寒与守将连中月相对而坐,一方执白,一方执黑,正在安静对弈。
蒋闻寒一身青衣,面容和煦,发间别一根墨玉簪,手中执一把芙蓉出水的折扇,慢慢地摇着,看着便是一副风流倜傥的书生模样。
相比之下,连中月面容则十分平常,素衣粗布,一点儿都不讲究地踩着半边椅子,手里捻着枚黑棋,悄无声息地引动着棋盘上百枚旗子。
“连兄!”蒋闻寒手中折扇伸过来,脸上带着几分责怪的笑意,挡住了连中月的动作,也轻描淡写地断开了棋子之间连动的魔气,“哪儿有你这般下棋的?”
连中月脸上半点赧然都没有,将棋子轻飘飘一扔,摆手坐回椅子,语气随意地哼:“浮云宫那位不就是这么下的?”
蒋闻寒看他一眼,笑着摇头:“你太心急了,那位可比咱们耐得下心。”
连中月斜睨着蒋闻寒,挑着眉头笑:“神魂不稳,在九断山中便是任人宰割的份儿。你猜,会有多少人想要她的命?”
蒋闻寒收回折扇,指尖点着扇面上靡丽的美人脸,笑得漫不经心:“连兄怎知,不是她想要别人的命呢?”
连中月眉头扬起,轻呵了一声,语气轻蔑:“她若是能要了别人的命,我也不介意上浮云宫给她跪上一跪。”
蒋闻寒手指顿住,随后轻笑,点头附和:“那我便与连兄一道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