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女儿装
那边解盈抱着宿流光落在树丛中，就地一滚，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王爷，伤着没有？”
宿流光不说话，好像还没缓过神来，脸上毫无表情。
解盈一着急，抓住了他的手掌，触感冰冷如玉石，她吓了一跳，又伸手去探王爷的额头，被轻轻挥开。
“王爷可是受惊了？”她下意识哄人一般柔声道，“身上哪里伤了没？”
宿流光低头看了一圈，眉头紧拧。
解盈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伤了衣服。”八王爷冷冰冰地嫌弃道。
解盈：“……”
她仔仔细细端详了宿流光一番，确信他只是衣上被树枝尘土刮出了些污痕线头，那张丑怪的脸上也擦出一道白痕，也未见出血，才松了口气，笑道：“王爷，您备的马车在哪儿呢？我搀你过去可好？”
“不好。”宿流光挑着眉道，“腿不舒服，你背我。”
解盈又是一时失语，过了片刻，才长叹一声，转过身，把这个难搞的逍遥王背在背上。
宿流光并不重，较之寻常男子来说，甚至轻得有些过头，解盈将他负在背上后才发现，他并不单是双手寒冷，整个人都如尸体一般，冷冰冰的。
宿流光挨在她肩头，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断续的气息洒在她颈端，她不免心惊胆战：“王爷，恕我直言，您身体弱，不该贪杯的。”
宿流光浑然不在意，又咳了两声，才哑声道：“不喝也不会好，何必委屈自己。”
解盈无话，只轻叹了声。
二人穿过树丛到了后花园，园中寂静无人，宿流光忽道：“解盈，你去把帕子沾湿了，我想擦擦脸。”
解盈点了点头，环顾了一圈后，小心翼翼地走到池边跪坐下来，打湿了手帕，递给半靠在背上之人。
那只带有红记的手掌接过她手里的帕子，背后传来悉悉索索之声，她有些好奇，刚想回头，就听宿流光凉凉地道：“不准转过来。”
解盈不解，又觉得好笑，便低头任他折腾，无意间她的视线掠过湖面，却见到湖面倒影中，一双昳丽狭长的点漆之目也正静静瞧着自己。
她大惊，待要细看，一阵春风吹皱了水波，桃花惊扰了池面，再静下来时，古怪丑陋的八王爷正冷眼睨着她，阴沉沉开口：“发什么呆呢，等着被别人瞧见？”
解盈揉了揉眼睛，只道方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她忙背着宿流光站起来，问道：“该往哪儿走呢，王爷？”
宿流光指了指西南角的小亭，解盈快步赶去，不知为何心里发慌，脚步迈得比适才还要快些。
绕过假山，小亭下果然等着一辆马车，车夫遥遥瞧见二人，拱手道：“见过王爷，解大人，两位还请速速上车，小的送你们去落脚处。”
解盈背着宿流光腾不出手，便只点头回礼。她快步跃上马车，放下车帘，扶着宿流光，让他斜靠在软垫之上。
“伙计，”她朝车外喊道，“车上有热茶么？”
车夫笑道：“热茶没有，烧酒有一壶，王爷请用。”
解盈：“……”
马车骨碌碌动起来，解盈无奈地看着闭眼歪着的宿流光：“王爷，敢问您的下榻处在哪里？”
宿流光恹恹道：“杨柳楼。”
解盈一怔，又觉得确该如此，便微微笑起来：“王爷这几日住在杨柳楼，可曾发现些什么？”
宿流光不搭理，更往榻中窝了些。
“王爷？”解盈并不罢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王爷？”
“大蒜味。”宿流光冷不丁道。
“什么？”解盈呆呆地停下了动作。
宿流光已不再理她，靠着椅背，呼吸平稳地睡去了。
申时初，二人回到杨柳楼，白日里杨柳楼并无生意，解盈蹑手蹑脚推着宿流光上楼，进了“滴翠间”左壁的“挽云居”。
宿流光打了个哈欠悠悠醒来，吩咐侍从烧水沐浴，解盈被他赶出屋外，只好跑到后院中，找了口井，粗粗擦了擦脸和手。
洗完后，她又绕回曾经东窗事发的滴翠间，推门进去，里头显然许久没有人光顾了，桌椅积了薄薄一层灰。
陆仙儿所有用过的东西不是被带走，就是被官府所扣，眼下这间房中已然一无所有。解盈大失所望，她又想起宿流光几次提起的大蒜味，耸着鼻尖嗅了嗅，却什么也没有问道。
古怪。她默念了一声，就听得隔壁传来一阵水声，大约是八王爷已经沐浴完毕。
她又等了片刻，才去挽云居叩了叩门。
宿流光声音清越，比先前稍多了几分精神：“进来。”
解盈这才迈入屋中，只见宿流光板着那张死尸般苍白僵硬的脸，坐在椅中，摆弄着桌上的瓶瓶罐罐，一头半湿的墨发披在肩头，衬得他手足如雪。
落地屏上绘有桃李春色之景，后头放着一只浴桶，两个侍童正将新烧得热水灌入桶中。
“先不急着忙。”宿流光没有抬头，只抬了抬手，“你也去洗洗吧，新衣裳刚遣人给你买来了。”
解盈受宠若惊：“谢谢王爷！”
宿流光睨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颊上停留片刻，又垂下眸：“不必客气。欠条已经写好了，洗完澡回来，签个字，画个押。”
解盈：“……”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绕到屏风后，解了袍子束胸，小心翼翼地跨入浴桶。
热水覆过身子，她罕有地放松下来，声音也带了几分惬意：“王爷，我刚才到滴翠间去闻过啦，没闻到什么大蒜味。”
宿流光被她逗得轻笑一声：“怎么一来就到处闻一圈，你是狗么？”
水声动了动，解盈取了些澡豆抹在脸上颈上，被水汽蒸腾着，声音也有些含糊：“我闻不到，王爷却能闻到，看来王爷的鼻子比狗还要灵些。”
“官府派人来搜查前，是有的。”宿流光不理会她的玩笑，淡淡道，“搜查完便没有了。”
解盈动作一顿：“可是什么证物散发出来的味道？”
宿流光道：“你觉得呢？”
解盈一头雾水。
“这起案子里最奇怪的东西是什么？”
解盈恍然明白过来：“您是说那盏琉璃莲花灯！”
宿流光低低“嗯”了声。
解盈垂头涤发，一头绿云漂在水面，她一边揉搓梳理，一边纳闷道：“为何花灯里会有大蒜味？王爷，我记得你当日在现场，好像也闻到过这大蒜味，恰巧陆仙儿在出事前曾和陆昶的几个同榜进士赏玩过这灯，可是这花灯与陆昶之间也有关系？”
宿流光对她的猜测不予置评，倒是难得耐心地解答了她的疑问：“我在《四海录》中，曾经读到过一种‘水火石’，离水即燃，燃烧时会产生奇火，火焰色异，伴之刺鼻的臭蒜味。有毒，不可常近身。”
解盈一下子从浴桶里跳出来：“正是那宋轶之说得鬼火！”
宿流光点了点头，又皱眉道：“解盈，别上蹿下跳，弄得一地水。”
解盈讪讪慢下动作，她拿巾帕擦干了身上，便取下了一旁挂着的轻衫，一边穿一边道：“可是陆仙儿为何要用这种奇异的水火石呢？难道是为了表演杂耍、招揽客人？不料吓到了宋轶之他们，倒是适得其……啊！”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发出一阵惊叫。
宿流光挑了挑眉，什么也没问。
解盈一脸错愕的看着手里的衣物，面色如纸，嘴唇不住颤抖，连话都不会说了。
宿王爷为她准备的衣物质地柔软，轻薄舒适，一套鹅黄对襟罗衫，一身浅粉半臂，下裳则是一条石榴裙，绫罗裙摆如水一般从她臂间泄下，长长的垂到地上。
“怎么，可是尺码不合？”宿流光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失常。
解盈隔了许久，才哑声道：“王爷荒唐，怎可给我这等裙钗之物呢。”
她口说“荒唐”，言辞间却没提半个“男女”之字。
宿流光静静听着，再开口时，语气中仍带了几分漫不经意：“你不穿裙钗，怎么扮作我的婢女？”
解盈一愣，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您是要我……扮作婢女？”
宿流光闷闷一笑：“解大人风姿绰约，全京城有几个人不认识。你要瞒着解左京陪我查案，不乔装一番，怎么能跟着我出门呢。”
原来他并未识破。解盈僵硬的肩膀霍然松了下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竟说不清此刻的情绪到底是轻松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王爷，你这个玩笑，可真是开得大了点。”
八王爷唇角微扬，双目低垂，清透明彻的眼睛里，盈满的亦不知是何种情感：“解护卫本就芝兰玉树，男身女相，又腰细足小，装扮成女子，再合适不过。”
解盈脸一下子红到脖颈，她拿着那身裙装，对着自己的身子比划了两下，终于笨手笨脚地穿戴起来。
这是她二十年来头一次做女孩打扮，她双手颤抖着，将那片裙幅系了好几次，才系到腰上。
她罩上半臂，怔怔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乌发团在颈间，黄衫红裙，杏目粼粼，好一个灵巧俏美、顾盼神飞的秀丽少女。
不知为何，她此刻极希望有人能瞧见自己的模样——不假伪饰，不掩姿容，不再扮演解家长子的解盈究竟是个甚么人？她心中痴痴地问自己，自己竟也一时答不上这个问题。
她绕过屏风，走到宿流光面前，低着头，又忐忑地看了自己一眼，下意识地压沉嗓音：“我……”
“解盈。”宿流光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声音难得的带了些柔和，如温热涌动的泉水一般，轻轻地打在解盈心头，“好好说句话，让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