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糖人
长州城外,离城门约两里处的地方,有一家酒馆。酒馆旁边生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因夏日炎热,不少行人在这里驻足歇息。其中一位卖糖人的老者,正在树下乘凉,面前箱子上插着的各色糖人,惹来了不少眼馋的孩童观望。
一名身穿灰色布衣,脸上留着络腮胡子,身形消瘦的男子杵着一根用布条包住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男子名唤张志平,此行路过长州城,身后跟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
女孩名唤李玉肆,面容清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惹人怜爱,头上扎两个小辫子,穿着洗得褪了色,却很干净的杏色衣衫,身后背着个小包袱。
张志平走到酒馆门口停下,咂了咂嘴,从怀里摸出两枚铜币,径直走了进去。不一会,手里就端着一碗酒出来,找了个阴凉地方,原地蹲下,喝起酒来。
李玉肆则被那些颜色惹眼,形状不同的糖人牢牢吸引住,蹦蹦跳跳地在木箱前停下,盯着架子上插着的各式糖人,抿了抿嘴。
“老爷爷,那是什么呀?”李玉肆伸出小手,指向了最左边的一个糖人。
“这个呀”老者望向女孩手指的糖人,原本因不耐烦而抿着的嘴一下子就笑开了。伸手将她感兴趣的糖人取下。“这是一只九尾狐狸。”
“九尾狐狸?”李玉肆奶声奶气道。
“你看她有九条尾巴。”
“是妖怪吗?”李玉肆问道。
听到“妖怪”二字,原本站在女孩旁边,嘴里含着兔子糖人的男孩,吓得哇的一声就哭了。李玉肆却无半点惧意,水灵灵的杏眼期盼地望着老者。
“不是妖怪。”老者摇了摇头,“是妖精,是绝美的妖精啊。她化作人形时,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
李玉肆并未听懂,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问道:“可那不是一只九尾狐狸吗?”
老者先是打量了一圈四周,见并无大人,便摸着白色胡须缓缓道:“我年轻的时候啊,去过一次吉祥客栈,吉祥客栈你知道吗?那不是普通的客栈,是妖开的客栈哦。”
“哇!”女孩睁大了双眼。
老者继续道:“舞大人是九尾狐妖,也是吉祥客栈的掌柜。她修炼千年,法力高深,可化作人形。化作人形的她有着惊为天人的美貌,眼睛灿若繁星,笑起来又像夜空中的月牙儿,任谁瞧上一眼都将终身不忘。都说长州城里的千家夫人有倾国倾城之貌,我看都不及舞大人。”
“五大人?”李玉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掰着手指数了数。
“不是一二三四五的五,是跳舞的舞。”老者纠正道。
“哦。”
“你识字吗?”
“嗯!”李玉肆点了点头。
“老头你又在胡扯!”一位身穿蓝衣,约莫十几岁的少年凑了过来。“我可见过千家夫人,一个害人的妖怪怎能跟千家夫人相提并论呢?”
老者瞪了少年一眼,“舞大人虽是妖精,但心地善良,不仅不伤人,还救过我和大哥的性命咧,她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胡说八道!小心我报官,说你勾结妖怪,让官府的人把你抓去。嘻嘻。”蓝衣少年嬉皮笑脸道。
“你个兔崽子。”老者作势要打少年,少年跑得快,一溜烟就跑到了几米开外,对着老者做鬼脸。老者不再理他,而是叹了口气。“也不知舞大人找到她的恩人了吗?”
“妖精也有恩人吗?”李玉肆好奇地问道。
“当然,她的恩人是一名女子,据说,她已经寻了她几百年了。”老者道。
“几百年?”李玉肆小小年纪,听得竟有些难受。“是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吧。”
“是呀。”老者叹气道。
“老爷爷,请问怎样才能找到她?”在李玉肆身旁,冷不丁地传来了一个少女沙哑的声音。
李玉肆一扭头,就见到了一个削尖的下巴,再往上看,那张脸如同白纸,眼睛布满血丝,好似是画中的鬼怪跑了出来,吓的她打了个寒颤。
“小妹妹别怕,是面具哦。”女孩耸了耸肩,伸手在脸上敲了两下,发出了邦邦声响。
李玉肆被逗笑了,不再害怕。
面具少女比李玉肆高半个头,十来岁的她瘦骨嶙峋,手腕比七岁的李玉肆还细,身穿一件宽大的黄色棉布长袍,将身子裹得像一根麻杆。
“你找舞大人做甚?”老者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我我没地方可去”面具少女低下了头。
“她在吉祥镇,吉祥镇你可知道?”老者和善亲切,脸上挂着微笑。
“不知,但我有嘴会问,总能找到的。”面具少女抬头一笑,“多谢老爷爷。”
张志平喝完酒,走过来拍了拍李玉肆的背。“丫头,我们该走了。”
“嗯。”李玉肆嘴上应着,眼睛却仍盯着老者手上的九尾狐狸糖人。
张志平见状,右手伸进腰间,摸索了一阵,终于掏出一枚铜币来。“丫头,想吃就买吧。”
李玉肆看了眼他手心里的铜币,又看了眼糖人,摇了摇小脑袋,“我不想吃,我就看看”
可女孩越懂事,张志平就越自责。他蹲下来,平视着女孩那双清澈的眼睛,叹了口气:“唉,哪有孩子不喜糖的?都怨我不好,让你跟着我吃苦,辜负了你爷爷的信任。”说完便扬了扬下巴道:“老人家,把那个最大的蝴蝶给我。”
“这个要三个铜币。”老者笑容平淡,伸手比了个三。
张志平一时尴尬,喝完酒没有红脸,现在倒是脸红了。他将仅有的一枚铜币紧紧攥在手中,竟有些不知所措。
“爷爷说过,糖吃多了不好。”李玉肆扯了扯他的衣袖。“我们走吧。”
张志平缓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衣衫,像是做出了很大的决定。“也罢!走吧,丫头,叔叔带你去个好地方,等见了他,你就不用吃苦了。”
李玉肆乖巧地点了点头。
“等等。”老者开口道。“我看她喜爱九尾狐狸,这个糖人就送给她吧。”
李玉肆很开心,却不敢伸手去接,而是看向了张志平。
“不行,你是将门之后,以后会是除妖师,妖怪糖人绝不能要!”张志平摆了摆手。“有失身份。”
“哦”李玉肆垂下头,失望地将手背在了身后。
“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不要也罢。”老者气呼呼地将九尾狐狸糖人插回到木箱上。
“走吧。”张志平道。
两人刚走几步,马路上迎面而来一队骑兵。骑兵队列的中间,有一辆囚车。
囚车上,关着一名女子,浑身是血,双手双脚被铁链锁住。待走近了,李玉肆才发觉女子头上长着一对牛角。
原来她不是人而是妖。
女子很像刚才见过的面具少女,一样瘦骨嶙峋,一样穿着宽大的黄色棉布长袍。
李玉肆不禁望向了她。
面具少女站在榕树下,双手紧紧抠着树干上的树皮,眼里噙着泪花。
“你看那个妖怪,他们会将她送去刑场,施以火刑!”张志平道。
“为何?她她害人了吗?”
“笨丫头,她是妖怪啊,来到人界就必须死!”张志平笑道:“这是规矩,你以后千万别再问这种问题,会被笑话的。”
“哦。”李玉肆心里难受得紧,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若是娘亲还在,她定会扑到娘亲怀里大哭一场。可现在,她已没有了亲人,难受也好,恐惧也好,都只能压抑在她小小的身躯里,自己想法子慢慢消融。
囚车中的妖怪抬起了头,一脸慌张地望向了榕树方向。
榕树下,蓝衣少年跑到了面具少女的跟前,一个箭步跃上去,左手抓住了她的长袍,右手一把将她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啊!”面具少女大叫一声,双手捂住了脸。
旁人没看清发生了何事,蓝衣少年却看了个清清楚楚,他洋洋得意,大声道:“她怕太阳,她是妖怪!她就是妖怪!”
“我不是妖怪!”面具少女大喊一声,嘶喊的同时周身迸发出了一股力量,将蓝衣少年推向了几米开外,重重地摔在地上。
蓝衣少年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妖怪,官爷快来呀,有妖怪!”在此歇脚,看热闹的人都慌了。“妖怪杀人了。”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面具少女脚下一软,跌坐在地,手仍捂着脸没有放开。
李玉肆吓地不敢动弹,等她回过神来,张志平已经将她抱起来,跑到了酒馆门口。
领头骑兵听到喊声,缰绳一拉,喊了声“停!”。
战马停下,长矛整齐地排成了一列。
“抓住她,她就是车中妖怪与人生下的孽种!”
“遵命!”众将士翻身下马。
“阿林!快逃!”囚车中的妖怪发出了撕心裂肺地喊声,伴随着迸裂的声响,她冲破了身上铁链的禁锢。囚车的碎片飞向了几米开外。
李玉肆抱着脑袋蹲下,不敢看却又想看,于是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瞧着停在半空中的妖怪。
她的脸白的发光,比面具少女掉在地上的面具还要白,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就一点一点变成了青色,就像是被人打过后的淤青,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摔倒的将士爬了起来,冲向了她,尖锐的长矛对准了她的身体,黄色长袍迅速被染红。
她是一只青牛妖,五百年修炼成人形,却因天生畏光,法力微弱,不能消除头上牛角。爱上人类男子林郎,义无反顾,与之携手,隐居人界山林十载,生下一女,小名阿林。阿林同她一样畏光。半年前,林郎染病,遂进城看病,被人发觉妖怪身份,告之官府。一家欲回山林,不料林郎途中去世,她被活抓。如今,她唯一的念想,便是让女儿活着!
李玉肆闻到血气,终是吓地哭了出来。哭累了,由于心中记挂阿林,四下寻找不见她身影,便擦泪问道:“张叔,阿林呢?”
“谁是阿林?”
“戴面具的姐姐。”
“被卖糖人的老头子给带走了。”张志平生气地将手中“拐杖”往地上一戳。“早知他就不是什么善类,身手厉害着呢,那些将士都不是他的对手,说不定也是个妖怪!”
得知阿林被救走,李玉肆心里舒坦了些。
不远处,蓝衣少年从地上爬起来,连身上的尘土都顾不得拍,就跑到插着糖人的木箱旁一顿乱踢,最后还将掉在地上的糖人踩了个稀烂。
九尾狐狸糖人碎了,可九尾狐狸却烙在了李玉肆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