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裂
一语未毕，织羽只觉眼前一黑，直接失去了知觉。
梦里没有流光照影，没有霜华满天，只有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里写的那段话，在黑幕中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诵读。
“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仁义道德！
吃人！
织羽同样不知这是什么年代，更不知，他们又是用着怎样的借口和心情，分食自己的战友和同胞。
她在惊叫中转醒，一睁眼便无法自控地呕吐不止。
“姑娘”房中只有叶澜守着，他担忧地递上一杯水，手背上攥出了明显的青筋。
织羽伸手推开，声音哑得连自己都被吓得一怔。
“发生了什么，把过程说给我听。谁割了几刀，谁吃了几块肉，我全都要一一记着。”
叶澜沉默不语，却见织羽双目赤红地把手边的杯盏摔得粉碎。
“说！一个字都不准漏！”
他猛地一顿，深深闭了闭眼。
“你离开后，四公主便和迟副将纠集了所有人，指出当日烧毁粮仓的便是江慎。她称是当夜伤口疼痛，无法入眠，才会在粮仓外撞见江慎的罪行。又因当时伤口未愈，怕惊动后对自己不利，故而直到今日才敢将这一切娓娓道出。”
“然后呢。”织羽面白如雪，冷静得让人害怕。
叶澜停顿许久，复又继续说道：“接着便有几名将士附和，道是夜间确是见着江慎鬼鬼祟祟地在外流连，分明心怀鬼胎。在他们的几番施压下，迟副将决定以军法处置，可四公主坚称既毁了粮食，就该付出相应的代价，于是他们命人将江慎的皮肉一块块割下，让他活生生地看着自己被人分食而亡。”
“呵，活生生！”织羽冷笑。“他不过想念远方的妻子，出门看看月亮，他何罪之有！只是同我走得近些，便被我牵累，才会成了四公主报复我的利器，遭受这般非人的折磨。这仇，就算换上我的性命，我也一定要报，这是我欠江慎的！”
“姑娘，你要保全自己，才可替江慎复仇。”叶澜略带担忧地劝阻。
织羽摇了摇头，突然怒瞪着双眼问道：“你告诉我，迟洛白可有阻止？她说这些话时，迟洛白可有说过一个“不”字？”
“未有。”叶澜低下头来，不敢直视织羽。“迟副将似是接受了四公主的提议，决定与影虎族联姻。”
“很好！”织羽拍了拍手，神情狠戾如罗刹。“联姻，到时我定是要亲自给他们吹唢呐，看看是他们的炕头先塌还是坟头先塌。”
见她开始愈发激动，叶澜赶忙低声轻语地劝慰：“姑娘，莫要冲动。若是君上同意了联姻，他们便是动不得的人，若是再在他们身上吃了亏，那才是真的不值。”
织羽并不在意，而是从青厢囊中取出干粮和水，递到叶澜眼前。
“我自有分寸，你先用些吃的，再陪我去把江慎的尸骨收回来。”
二人来到门外，见一批人正嘻嘻哈哈地聚在树下，没有半分忧心的样子。看来，就连这支队伍里也混进了脏东西，是时候该彻底洗洗了。
“江慎的尸骨呢，交出来。”织羽气势汹汹地看着他们。
在场之人无不低头，只有树下的那些人略显猥琐地笑了起来：“他本就是大皇子的细作，还险些将我们全都害死。现下，他的尸骨大概还在二毛的窝里，只是还剩多少便不得知了。”
“你们！”织羽的头皮一阵发麻，转身就往狗棚的方向匆匆赶去。
二毛是当地农户圈养的一只黑狗，农户一家撤离后，便将它留在了这里。前两日断粮时，曾有士兵提议将二毛用作应急口粮。当时四公主和这些人还口口声声地道着万物皆有灵，现下却是残忍地将人活活分食，连仅剩的尸骨，都用来喂了狗。
织羽飞奔着朝二毛的窝棚跑去，食槽中散落着皑皑白骨，二毛碰也未碰，只是乖乖地窝在茅草深处。
“二毛，来。”织羽朝它摆了摆手。
见织羽唤它，二毛摇着尾巴迎上，口中发出低低的呜声。织羽急切地掰开它的唇齿，直至确认二毛口中并无骨肉的残骸和碎片，这才瘫软着跪在了地上。
江慎一直都在厨房帮工，二毛也一直都是由他喂养。想来连二毛都感念江慎的恩情，不愿分食他的骸骨，而那些人，却是连只狗都不如。
织羽小心地将尸骨收入青厢囊，又从袋中取出一块干粮，放入二毛的食碗。
待到处理完这些，她才有些踉跄地起身，重新回到住处。
周围依旧喧哗，织羽挺直了脊梁，朝着人群高声喊道：“是谁允许你们滥用私刑的？”
所有声响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只有四公主一脸傲气地从人群中走出，示威般地将迟洛白的手牢牢抓紧。
“犯了军纪，当了细作，自是要按军中的规矩处罚。莫非织羽姑娘真把自己当成了副将夫人，以为一切决定都要先按你的意愿执行。”
织羽愤愤不平地看着四公主，分毫没有低落半分气焰。
“你们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是细作？就凭你的一面之词还是你公主的身份？我不是副将夫人，也请四公主记住，你现在同样不是。两族交手，就算你想联姻，也得看麒麟族同不同意这门亲事。只要圣旨不下，你就还是敌国的公主，就算我现在杀了你，也怪不到我的头上。”
“羽儿。你闹够了没有！是我下的命令，军纪从来如此”迟洛白挺身而出，将四公主牢牢护在身侧。
织羽不禁冷笑，争着他的话头抢道：“从来如此，便对么？迟洛白！现在的你，和当初害死你母亲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你仔细听听，你听到你母亲在黄泉下的哭声了吗？”
迟洛白如遭雷击般地僵直身体，连半个字也无法道出。
他原是想挫挫织羽的锐气，让她知道权势的重要，再心甘情愿地回到自己身边。只可惜，这个小姑娘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固执，似是有着一股韧劲，无论如何也不肯屈服。
他顿时怒从心头，有些口不择言地说道：“我只是在处置我的部下，就算四公主暂时不是我的妻子，难道你便是麒麟城的人吗？按照你的话说，就算我现在杀了你，也怪不到我的头上。”
他拔出腰间利剑，直指织羽喉管。
叶澜已被派去结界边缘接应，现下织羽形单影只地立在人前，只觉浑身血液都像在那一刻瞬间凉透。
“向栩儿致歉！”听着迟洛白字字铿锵的怒吼。织羽心头悲凉，却也仍是站直了身子。
“笑话，轮得到我来道歉吗？”看着四公主那柔弱无骨的模样，织羽险些都要把白眼翻到天上。“而且，我非但不会道歉。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一定会找你们报仇。”
“你仍是不知悔改！就不怕我杀了你吗？”迟洛白满眼戾色，完全不复曾经的温柔。
织羽孑然不动地立在原地，她目光灼灼地看向迟洛白，神情满是讥讽。
“有本事就杀了我，若是今日杀不了，就要做好被我寻仇的准备，毕竟我这人心眼小，记仇。”
“好。”迟洛白冷下脸，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一股疼痛尖锐袭来，带着灼热的液体，滴落在织羽前襟。
“诶，副将，你且等等。”方才树下的几人突然迎上，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这小美人可是少有的绝色，弟兄们都已经出来了这么久，也是有些需要的。既然要杀，不如就先赏给我们，让兄弟们也爽快一番。”
“龌龊，你们这些人当真是配得上这幅丑恶嘴脸，脑子里只能装得下这些混账玩意。”织羽脑中嗡嗡作响，强忍着恶心记下了这些人的样貌。
见她气急，迟洛白却觉得异常畅快。他被激红了眼，指挥着这些人将织羽牢牢捆住。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肯伏低做小，接纳栩儿，我便还如曾经那般待你。可若是你不同意的话，那我也只好将你赏给他们，具体怎么选，全看你自己了。”
“我选你个头。”织羽牙呲欲裂地怒道：“不要让我寻到了机会，否则，我一定让你们这些人痛不欲生。”
“你真就这般恨我！？”迟洛白握紧了拳，心头宛若滴血。他狠狠咬了咬牙，还是背过身去。
“带下去吧，她就随你们处置了，只是记得最后带她的尸体来见我。”
心头仿佛裂了一块，迟洛白强忍着回头救下织羽的冲动，狠狠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