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故人
这一觉是燕君这么久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他醒来时太阳已日暮西山,身边的人也早已不知所踪。
他随手披了件外衣往门外走去,推开门只见魏延孤身在挽心的花田里捯饬那些野花野草。许是两人先前感情深厚,有那么一瞬间他把魏延看成了挽心,像是挽心在鼓弄她的花花草草。
“公子。”燕君在魏延声音里回过神,本在花田的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跟前。
燕君清清嗓子,用还处于嘶哑的嗓音问:“王爷呢?”
“王爷于晌午时分回安北了。”魏延答:“王爷说公子昨夜没休息好,离去时才没叫醒公子,还让公子遵守你们之间的承诺。”
回想起昨夜的种种,燕君耳尖微红答:“好了,我知道了。有没有吃食?我有些饿了。”
“有。”魏延快速从堂屋内拎出一个食盒递给燕君,“这是王爷离去之前特意去酒楼让人做了送来的。”
燕君接过食盒揭开盖子看了眼,里面全是他喜欢的菜,他以为那颗在人离去后可以平静的心,又在此时狠狠地跳动一下。这人待他的好,永远都是这般的细雨无声,每每等他感受到这份好后,就会止不住地心动与心疼。
只是,如今横在他们之间的事情太多,他已经不知如何面对梁琛的这种爱意,所以不得不把人弄走。
“时辰也不早了,你也还未曾用膳吧!我们一起吃。”燕君拎着食盒走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他边将里面的菜肴端出,边对魏延道:“梁琛准备得有些多,我一人也用不完,你和我一起吃吧,以免浪费了。”
“公子,我……”魏延站在原地有些难以启齿地发出声,但他很快又闭上自己的嘴。
燕君把菜摆好后,回头看着他问:“魏延,你是不是觉得,我之所以把你留下来,是为了欺负你?”
魏延没有出声,但燕君从他面上的神情看出了答案,他轻笑道:“那你想太多了,我可没那么无聊。”
“如今这世上,想真心实意为挽心报仇的,大概只有你和我了,我将你留下来,是因为现在我只信任了,我想替挽心报仇,你愿意帮我吗?”
魏延看着燕君眼底的恨意才明白这人一直未曾放下过挽心之仇,之前表现出来的消极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让梁琛对他放心,同意他独自留在此处。
“那我们该怎么样做?”魏延走到燕君对面坐下。
燕君看着花田里挽心的坟墓答:“等,我在等一个机会。只要那个机会到来,我定会亲手杀了梁粟,为挽心报仇。”
有些恨,有些仇,不是一句轻飘飘的从长计议,便可以在时间的长河里化解。他们需要释放压力,需要手刃仇人,方能得以解脱。
自从那天过后,燕君的生活突然静了下来,他每日不是在屋里看书写字,就是在花田里与魏延种花种菜。随着这样的日子越长,燕君的内心越平静,如今的他看上去与从前并无二致。
可仇恨的种子早已深埋于心,他们终究不再是他们。
日子在这种伪装的岁月静好里继续往前走,直到四月初,这处山间小院里多了两位建安而来的故人。
荣鸣和钱缙来的那天,竹溪的天气甚好。燕君和魏延从山间小溪边垂钓回来,就看见那两人在院门前来回张望,燕君把鱼篓递给魏延,蹑手蹑脚走到钱缙身后拍了拍俩人喊道:“钱绍元,荣少恒。”
钱缙被他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回头道:“燕思远,你吓死我了。”
“哈哈哈,”燕君大笑问:“你们怎么来了?”
钱缙和荣鸣对视了一眼,荣鸣开口道:“我们进屋说吧!”
燕君见两人神情严肃,也跟着肃然几分。他接过魏延手中的鱼篓,让他下山去买些酒和菜拎回来后,转身带着俩人走进堂屋。
荣鸣自出生就未离开过建安城,所以第一次来着山野间对处处都满是好奇。他先是在屋内转了一圈,随后站在屋门前,看着远处的群山感慨:“思远,你这地不错啊!绍元,等我们把官做腻了,便来此处同思远一起隐居吧!”
“算了吧!”燕君走到墙角放下鱼篓,“我家绍元这般优秀,日后肯定娇妻美妾相拥,儿孙满堂绕膝,岂会与你来隐居。”
钱缙无奈地看着二人:“你俩就别拿我打趣了。”
“哈哈,”燕君大笑两声,走到桌前倒着茶水问:“好了,说说吧!你二人来寻我所为何事?你们千万别和我说隐居,我可不信。”
钱缙和荣鸣一起走到他对面坐下,钱缙先开口问:“你可知陛下驾崩了?”
“嗯。”燕君将倒好的茶水推到他们跟前,“数月前我初到竹溪便听闻了此事,我还听说,梁粟有意继位,但安平公主拿出陛下想传位给六皇子的诏书,使得双方久争不下,建安城也跟着陷入水深火热。”
“是的。”钱缙答:“今日我们来寻你,正是为了此事。”
“嗯?”燕君面露疑色:“你们寻我做甚?我早已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是吗?”荣鸣反问他:“那可否问一下思远,靖王有多久未曾与你联系了?”
这个问题让燕君心头一震,自从梁琛回了安北,基本上会每隔三到五日给他递来一封所谓的家书,每次还必须要求回信,搅得燕君既期待又烦躁。
可从七天前至今,他很长时间没有收到梁琛的家书了,在荣鸣说出这句话之前,他都以为是因为梁琛忙而忘记了,现在细细想来才觉得不可能。
以梁琛的性子,就算再忙,也不会忘记这封家书。
“安北……安北可是出事了?”燕君颤着嗓音问俩人。
钱缙俨然答:“前不久,梁粟不想与我们继续纠缠,私自做主发动兵变,将我们打得措手不及,好在靖王之前给我们备了活路,我们才死里逃生出来。”
“最初我们的决定是准备逃去安北投奔靖王,可我们刚行了一日,就接到安北大乱,靖王自顾不暇的消息,我们才临时决定来此处寻你。思远,如今的大梁风雨飘零,我们需要一位枭雄来救世了。”
钱缙的话里说尽了对这个国家的惋惜,而燕君在这份惋惜里强颜欢笑道:“你们需要枭雄便去寻枭雄嘛,你们来我这有何用,难不成你们想选我做枭雄啊!”
“谁能成为这个时局里的枭雄,思远不是应该比我和绍元清楚吗?”荣鸣直视着燕君的眼睛问。
燕君敛起笑意:“既然你们清楚,直接去寻他就好了,还来寻我作甚。”
许是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凉薄,荣鸣和钱缙都没有再说话。三人就这样静默了许久,燕君垂下双眸,用异常难过的语气问:“你们就非他不可吗?这天下想做英雄的人那么多,你们就不能换个人吗?”
“我们若有多一项选择,也不会来寻你了,思远。”钱缙面露愧色道:“现在的靖王身份为嫡出皇子,又深得百姓爱戴,是目前整个大梁唯一一个可以与梁粟抗衡的人。”
“我们今日来寻你,除了想让你劝说靖王走这条路,还希望你能帮他。思远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也是你让曾经毫无优势的靖王变成众望所归,当年你把路都铺到九十九步了,为何不能铺完算了?”
为何不能……
燕君也在心底问自己,为何不能,因为他要是铺了最后一步,他就会彻底失去这个人。虽然他早已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但真的了这一步,他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
亲手斩断自己与爱人之间的那条线,堪比锥心之痛。
燕君在沉默着站起身,两人同时看向他,只见他走在门口,背对他们挡住门口的光亮道:“给我一点时间,我考虑一下。”
留下话后燕君抬脚往外面走去,被挡住的光线再次落入屋内,使得屋内亮得有些晃人眼睛。
是夜,燕君用完晚膳就开始躺在院中的摇椅上发呆,他看着似弯刀的圆月,总觉得这明月与他在安北和建安看见的都不一样,这里的明月更显孤寂。
“燕思远,喝酒去。”荣鸣不知从哪弄来几壶酒走到燕君身旁,低头看着他。
燕君收回视线看着荣鸣问:“去哪喝?”
“跟我来。”荣鸣直接把燕君从摇椅上拎起来,拽着他往山野间奔去。
穿过山野,燕君跟着荣鸣来到一条小溪边,溪水在河床里潺湲流着,钱缙在河岸边燃起一个火堆,火堆上架着几条鱼。晚风将一旁的松树吹得沙沙作响,萤火虫在四周交错飞舞,加之此处静而秘,使眼前这一幕看上去安谧且美好。
“你们来了。”钱缙听闻脚步声回头看着俩人开心道:“鱼也差不多快烤好了,待会就可以吃了。”
燕君跟着荣鸣走到火堆边,指着面前的烤鱼问:“你们这是……?”
“绍元说,来竹溪一趟,不吃上一回竹溪的河鱼都属白来。”荣鸣挨着钱缙坐下后,一把将燕君拉扯到自己另一边坐下。他把酒打开,递给燕君一壶道:“好了,别想太多了,思远你最近就是思虑太多。今晚呢,你什么都不要想,就跟着我们一醉方休,只为痛快。”
燕君盯着手中的酒壶看了许久,突然出声笑道:“嗯,只为痛快,不醉不归,喝。”
这一晚的燕君真的很痛快,他们喝酒吃鱼,聊着五湖四海的新鲜事,那些解不开的烦恼在酒精的驱使下,随着这上头的夜风散去。
“此情此景真让人怀念啊!”燕君举酒壶对月感慨:“若是德耀在便更好了。”
“是啊。”钱缙接话答:“经此一战,我方若胜,德耀差不多可以做将军了。”
“哈哈哈,那他终于得偿所愿了。诶,”燕君大笑完有叹息一声:“曾经的少年郎变成了状元郎,曾经的毛头小子也快变成了大将军,这些不过才过了两年,我竟感觉过了一世似的。”
“实不相瞒,今日我见到你们时,都有种如见故人的感觉,而事实上我们上个月才见过。”
这话语里充满了惆怅,荣鸣也跟着怅然:“确实,我们身处乱世,又在权力中心,每日睁眼都会感觉这个国家的不同。人们常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倒觉得,身逢国家动荡之际,才是度日宛如度年。”
“思远,”荣鸣回头看着他,“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燕君轻笑道:“问呗,你何时变得这般规规矩矩了。”
“这不是跟着你们这些君子待久了,我也变成君子了嘛!”荣鸣道:“其实我也不想问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上个月你说的那个梦。思远,你梦里的靖王是那件宝物对不对?”
燕君在这个问题里怔了下,随即大笑道:“是啊,梁琛就是那件宝物,是我可遇不可求的宝物。”
“思远,那我们……”
“无事。”燕君打断钱缙的话,又饮下一口酒道:“今日我想了许多,我想,这大概是我与他的缘分吧!所以去做吧,这样所有人都能求得圆满,我也可以……”
我也可以回家了……
他与梁琛本就是作者与角色的关系,是他想强求得太多。
这世间万物,许多事物就算你强求到,终究还是会失去。与其这样,倒不如放开些,只求一段曾经拥有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