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阿君
燕君醒来时,是在三日后的一个午后。
那天是一个好天气,外面云淡风轻,被扬起的蒲公英在城中漫天飞舞,宛如五月飞雪一般好看,而燕君就是在这么一个美好的午后悠悠转醒。
他躬着身子趴在床沿,细细地打量着正在他面前打盹的梁琛,发现这张俊俏的脸庞上尽显憔悴,眼下还有一片乌黑。
燕君不忍生出几分心疼,抬手就想替他抹去这片乌黑,只是他的手刚触碰到梁琛的脸,梁琛就睁开了眼睛,这把燕君吓了一跳,他连忙收回手,跪坐在床中央。
“你……你醒了。”燕君心虚地咽了咽口水,仿佛刚才在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似的。
梁琛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再抬头向燕君伸去,燕君下意识往后躲了下,梁琛蹙起眉头问:“躲什么?”
“你……你想干嘛?”燕君发虚着反问。
梁琛答:“摸摸你额头,看你还有没有发热。”
“哦!”燕君自觉地把额头凑到梁琛掌心。
梁琛感知他体温正常后,才暗暗松了口气,他起身问道:“身子还有没有不适的地方?”
“没。”燕君摇摇头,面露羞涩道:“我,我就是有些饿,有没有吃的啊?”
见他这般别扭的模样,梁琛是真的相信他没事了,他起身出去唤人送来吃食,燕君正准备下床时,一道还来不及看清的身影直接朝他冲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公子,你终于醒了,你快把挽心吓死了,呜呜呜。”
挽心在燕君怀里抽泣着,燕君深知自己应该快把这丫头吓死了,抬手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抚:“好了好了,不哭了,你看你公子我不是没事嘛,别哭了,你再哭下去挽心就该变成浼心了。”
听到这人这般打趣自己,挽心也没恼,况且这人越发单薄的身子让她更加心疼,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多研究些美食,将这人养得白白胖胖。
“公子,你饿不饿?”等挽心平复下自己的情绪,仰头看着燕君。
燕君点点头:“饿,你扶我去用膳吧!”
“好。”
燕君穿好鞋,在挽心的搀扶下走到桌前坐下,他这才想起梁琛从去帮他传膳后一直未归,问道:“王爷呢?”
魏延刚好从外面走进来答:“工匠那边派人来传话,说火药已被制成,特请王爷过去看看。”
“制成了?”燕君激动地站起身,看着魏延再次确认。
“嗯!”魏延点点头:“王爷说让你认真用膳,好好把身子养一下,等炸山时便带你一同去观看。”
“没问题!”
燕君果真乖乖坐下开始吃饭,因为他大病初愈,饭菜都较为清淡,第一眼看见这些饭菜时他还有些嫌弃,而此时他已经没有了丝毫不满,内心只剩期待。
七日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正午,燕君跟着梁琛乘马车到洗雁江汇入瀛海处。
燕君刚下马车,立即有百姓喊道:“燕公子来了。”
很快一堆百姓围过来对燕君嘘寒问暖,百姓们太过热情,燕君有些招架不住,便往梁琛身侧贴近几分。
梁琛感受到他的手足无措,主动往前走了一步,阻隔在燕君与百姓之间解释:“阿君尚且还在病中,大家的好意我们心领了,等日后阿君的病彻底好了,再同你们逗趣吧!”
百姓们这才发现,燕君在这个带着热意的五月还穿着春装,面色也是病时才有的苍白,心中不由生出些内疚,也往边上挪了挪,让出一条道来。
只有燕君,还在梁琛的那声“阿君”里回不过神。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有人这样叫自己了,曾几何时,他最爱的奶奶会做好饭后,在屋门前一声声大喊着:“阿君,回家吃饭了。”
后来,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人人都唤他“燕君”,再无人唤过“阿君”。
燕君是在被梁琛牵着走了很久才回的神,他仰起头看着梁琛的侧脸,下意识就问:“你为何唤我阿君?”
为何呢……这人不许他叫思远,叫燕君显得太过疏离,思来想去,只有唤一声阿君,才让人觉得他们之间更为特殊。
这是梁琛的私心,也是他不敢道出的私心。
燕君等了半晌,都没等到梁琛的回答。这人又牵着他走了许久,直到抵达那两座小山丘跟前,才出声道:“到了。”
燕君愣了下,然后跟随梁琛的视线看去,便瞧见那令人心惊的场景。
多位年轻力壮的男子背着火药,顺着系于腰间的麻绳,交错地穿梭在山丘壁沿之上。山体嶙峋不平,多处还有凸起的砺石,稍有不慎就会磕到上面,轻则受些小伤,重则兴许有性命之忧,因此在远处观看的人都忍不住为他们捏把冷汗。
日头从正空渐渐向西偏移,燕君的鼻尖冒出不少汗珠,梁琛好几次提议让他去马车内歇一下,但都被燕君拒绝。
他想和大家一样,在这里陪着那群勇敢的人,亲眼见证山丘被破,被堵在城中的江水泄洪出去。
当日头悬挂半空时,那群年轻的男人们将火药全部归放完,士兵们将围观的人群驱散,燕君死盯着那两座山丘,等着人将其引爆。
“砰……砰……砰……”
一声接着一声的巨响将山丘炸得碎石四落,其中还有不少细小的石子落在燕君脚边,他低头看着那石子,眼中微热。
长达两个月的治水,他还在鬼门关走了一朝,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了。
山丘被炸平后,堵了数月的江水奔腾而出,大家看着那破涛汹涌的水流,不少人还发出抽泣的声音,大家也都为之动容。
准备回城时,燕君刚走到马车前,身后传来一道女子的喊声:“燕公子,燕公子,等一下。”
燕君回过身,看着一位打扮质朴,样貌却十分绰约的女子朝他小跑过来。
“姑娘可是有事?”燕君等女子到他面前后,轻缓着嗓音问。
女子朝他羞涩一笑,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递给燕君:“这是奴家亲手绣的,送给公子,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燕君低头看了眼那荷包,上面绣着副鸳鸯戏水,此物的含义瞬间不言而喻。
他偷看了眼梁琛,发现梁琛也正看着他,燕君自认为自己是可以妥善处理这种事情的,毕竟他曾在学生时代时,就时常被人表白,也处理得很好。
可就这么与梁琛相视的一眼,他大脑像短路似的,还生出一种自己像被捉奸的感觉,让他异常心虚。
女子见燕君迟迟不接,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怀着几分不甘心追问:“燕公子可有成家或有心上人?”
“啊,我,我,我……”燕君表现得像第一次被人告白似的无措,在‘我’了半天后,最后他自暴自弃答:“我已经成家了。”
在说这句话时,燕君还不忘偷看了眼梁琛,只见梁琛的眉眼间露出一些愉悦,他也暗自松了口气。
可是,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梁琛的情绪呢?
“好吧!”姑娘的语气失落下来,“那愿公子与发妻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梁琛抢着替燕君答:“多谢。”
姑娘离去后,两人回到马车之中。梁琛见人有些沉闷,想缓解一下这种氛围,便开口打趣:“阿君这般不快,可是在为拒绝那位姑娘而后悔?”
燕君没有理会梁琛,自从那姑娘提了成家后,他就感觉自己很烦闷,至于这种烦闷从何而来,他又说不清。
他很讨厌这样的自己,情绪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从何消散。
梁琛见他不言,心跟着一沉,难道被自己言中了?他不禁微皱眉头道:“你可成了家,那些……”
“王爷,你日后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为王妃呢?”燕君打断梁琛的话,问出自己的疑惑。
梁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反问:“你呢?日后想娶什么样的女子?”
“我吗?”燕君想了想答:“不要很好看,温柔一些,持家一些,最好是特别爱笑,我喜欢爱笑的人。”
“嗯,挺好的。”
梁琛挪开视线看向窗外,不愿在同燕君交谈。他一直知道这人只喜欢女子,可总有怀抱一丝期待,却又时常在试探里打破这份期待。
这般的纠结,让他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马车在这片寂静中到达府衙门前,梁琛还是与平日里一样,扶燕君下马车,送他回房,对他无微不至,但两人都感受到了这份亲近里的疏远,而且两人也不知如何化解这份疏远。
一直到六月份,永安百姓逐渐可以安居乐业,朝廷才迟迟派人前来慰问,以及送来一批御医为永安城百姓把脉诊断。
经过长达半个月的调养,燕君的身子也好了七八分,他站在城楼上,看着御医在城中主街道上搭棚把脉忙得热火朝天,不自觉讥笑出来。
他记得自己病重时,梁琛多次上书朝廷,望朝廷派遣御医来,可朝廷中人当不知道此事一样,迟迟不予理会。如今永安城内风调雨顺,处处都透着祥和之气,他们才派遣人过来,简直如同那马后炮,毫无意义。
不过这群马后炮也不是真正的无用,他们至少还带来了两个好消息。
一是陛下下旨,命他们即日启程归京,二便是,陇西州府被卸职,张远在此次水患中立了功,将任命陇西州府一职,秦琮继续辅佐他身旁。
六月初五这天,燕君和梁琛准备启程回建安城。永安城门前,张远与城中百姓为他们送行,场面极为盛大。
张远看着燕君和梁琛,不舍道:“王爷,燕公子,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张大人……”燕君喊完顿了下,立即改口:“不,现在应该是州府大人了。”
“不敢不敢。”张远略微有些惶恐答:“下官之所以能成为州府,也多亏王爷与公子的提携,多谢王爷与公子。”
“不不不,张大人爱民如子,州府一职理所应当归你。”燕君道:“听闻张大人曾也是状元郎,张大人若一生拘于此处实在有些屈才了。今年的新科状元是我挚友,他如今在朝中正所谓如鱼得水,同样是状元郎,在下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在建安城与大人叙上一叙。”
张远听懂了燕君话里的意思,点头答:“谢公子指点,公子日后有需要下官之处,下官定竭尽全力相助。”
“好,在下要的就是大人这句话。”
梁琛在一旁看着燕君一步套一步地将张远招揽,忍不住好笑,他轻笑着摇摇头,在心中感慨:此人笼络人心的手段太有一套了,他若入朝为官,那才是真正的如鱼得水。
“好了。”梁琛见两人聊得差不多了,出声打断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启程出发了。”
燕君朝他点点头,又看向张远:“张大人,青山不改,绿水常在,我们后会有期。”
张远:“后会有期。”
梁琛和燕君坐上马车后,马车缓缓向北而行。
张远朝着马车拱手行礼,高喊:“下官恭送王爷,恭送燕公子。”
百姓们齐声大喊:“恭送王爷,恭送燕公子。”
燕君从马车车窗中探出头,看着那浩浩荡荡,齐声为自己与梁琛送行的人,突然有些泪目。
他们来这里是,此处一片狼藉,如今离去,此处已井井有条,长达两个多月的相处,不仅这里的人对他们不舍,他对这里也生出了几分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