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含冰
涂萝被喂得有些撑。
祁渡在的时候,总是要盯着她。
一些炖物补品是家常便饭,奇珍异草更是不在话下。
她饱食终日,就团在玉榻上消食。
从前她还喜欢下山溜达,瞅一瞅飞流信宗的生意。
或是与水玉、信谦,找个小山洞修炼,菜鸡互啄。
只是后来信谦对她越来越疏远,最后竟到刀剑相见;
水玉也害怕云鼎山的修士,更害怕剑尊祁渡,只有在他南游时才敢过来陪她……
如今,他们全都被收进了那个大葫芦里。
涂萝翻了个身,肚子里撑得难受。
她听到外面的响动,勉强撑起身子,“祁渡?”
白影绰约,她看到他走了进来,目视着他在自己眼前坐下,“我今日吃得很饱……你能把水玉他们放出来吗?”
她原想着再寒暄几句,但心里着实记挂着水玉。
白菜精本就修炼不易,要是在葫芦里待得太久,说不定会耗损元气。
男人眉眼微掀,眉目间是淡淡的清冷霜雪,“不止今日,日后也要吃得饱些,你如今的体质,怎么也要多长几斤肉,才能固本培元。”
他的话,不是她想听的。
涂萝又糊弄了两句,兔子一样的圆眼睛直直看着他,“我知道了……那水玉你什么时候放出来?”
见他不说话,她又扯了一下他的衣角,“……祁渡?”
“我听说,凡人之躯,若是心中积郁成疾,也会消耗元气的,我想啊,我若是太担心水玉,肯定会茶不思饭不想,即便勉强自己进食,肯定也是每日郁郁寡欢,食不知味……”
她知道,祁渡最在意她的堕妖体。
他总是情绪内敛,不轻易表达,但对她身子的关心显而易见,不会让她有任何损耗元气的机会。
涂萝便觉得,这就是喜欢了。
像她心慕祁渡,就会担心他南游时是否会受伤、会担心他练功时是否会疲倦、担心他用剑是是否会割伤……
一如他担心自己那般。
果不其然,祁渡漆黑的眼眸看了过来。
一截清致的长指搭在涂萝的腕部,他缓缓道:“洗罪卺是锁妖之地,每一只妖要待多久,都由其犯下的罪孽而定,不能随意放出。”
涂萝的视线落在了他腰间那个葫芦上,“哦”了一声。
她道:“……那水玉他们也没犯事,应该马上就能放出来吧?”
祁渡扫了她一眼,知晓她的心思。
他站起身,替她盖好那床花色的神锦衾,“洗罪卺一旦进入,至少要待上数月。”
“那怎么行?”
眼看他就要转身出去,涂萝一下掀开被子,“洗罪卺里都是妖魔鬼怪,水玉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她是真的急了。
原以为只要将事情说清楚,水玉就能出来,却没想到得来的是这样的回应。
祁渡回身,看着她的眼神温淡,语气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们聚众闹事,并不无辜。”
“涂萝,你如今不是妖,不必再处处为妖说话。”
离火屋常年温热,即便有玉榻驱逐热毒,也需要时常开窗透气。
此时此刻,涂萝却觉得胸口发闷,难以呼吸。
“我堕妖……只为了与你在一处,并不是我耻于妖族的身份。”
“祁渡,难道没做错事的妖,也要被惩罚吗?”
祁渡没有说话。
在这片刻的寂静中,涂萝原本明艳的脸色,掺入了一寸的灰。
她心中,其实也藏着心事。
信谦的话,并不是没有在她心中掀起半点涟漪。
涂萝觉得,自己执着于堕妖,只是为了与他没有隔阂,可以长相厮守。
毕竟人妖殊途,她也知道不能勉强,总得要有个人做出让步。
这一寸的灰,埋在她的心间。
让她忍不住担忧,祁渡是否瞧不起她曾经是妖、也瞧不起她的那些妖怪朋友呢?
她总觉得祁渡是喜欢自己的。
否则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也不会对她这般有耐心;不会如此关心她的身体。
可他若真的喜欢她,他会对妖怪有偏见吗?
一个瞧不起你的人……会真心喜欢你吗?
涂萝这时便恼了自己的阅历不够,想不通这些徒然惹人烦忧的问题。
微风轻轻吹拂。
悬挂在窗前的白马兰微微摇曳,白色花骨朵有些恹恹,被这离火屋的热气炙烤得十分萎靡。
祁渡摘下腰间的葫芦,放置在矮凳上,“洗罪卺是灵器,上附有灵,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放妖出来,你若是担心,便用万浮针与她联系,可护她在卺中周全。”
一番不算争执的争执,终是他退步。
涂萝落了地,走到祁渡面前。
随即伸出手,不期然地抱住了他,“我不是要与你吵架,只是我们就快要成亲了,难免会有些磕碰,你不会与我生气的,是么?”
祁渡拉开她的手,掌心躺了一支通体剔透的长针。
“如何使用这万浮针,西阁第二排的架子上有记载洗罪卺的古籍,里面便有万浮针的详细用法,正好你也可以多看些书。”
南游前,祁渡教过她认字,每日都要验收。
他走之后,涂萝难免懈怠了一些。
闻言,她摸了摸鼻子,接过万浮针,“那万一我有看不懂的字呢?”
“记下来,我回来教你。”
“回来……”
涂萝意识到什么,攥紧了手里的针,有些紧张,“你又要去哪里?”
“云鼎山。”
祁渡单手背在身后,淡淡道:“去见一见老祖。”
他见涂萝似乎很舍不得自己走,突然勾了勾嘴角,“不若你与我一同前去?”
“不不、不了!”
涂萝慌忙摆了摆手,将自己又缩回到了玉榻上。
似乎犹觉得不够,还将一双脚也缩进了衾被里,“我还是待在离火屋里看书吧。”
云鼎山的老祖祁怀岭,是祁渡的师父。
祁渡年少有为,成为了七宙之中最年轻的剑尊,他便早早隐退。
只是剑宗大小事虽由祁渡主持,但祁怀岭依旧会偶尔插手。
涂萝很畏惧那个一脸严肃的老头。
祁怀岭对妖物有很深的偏见,她能看得出,他是不乐意自己的大弟子与一个区区堕妖结为道侣的。
因此,她也不常上去云鼎山,只在离火屋居住,离剑宗那些修士们都很远。
祁渡也不勉强她,交代几句,便要先行离开。
涂萝却又叫住他——
“祁渡。”
她方才亲他的时候,还大着胆子,如今倒是忸忸怩怩,有些羞涩了。
“怎么了?”祁渡停住脚步。
涂萝示意他站过来点。
等他站到她跟前的时候,她突然揪着他的衣袖,半跪起身。
温热的呼吸擦过他的耳际,祁渡微微俯身配合她的高度,听到涂萝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
“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你走这些日子……我很想你。”
……
云鼎山。
不用载着涂萝,祁渡独自驾驭飞剑,速度便快了很多。
不消多时,他抵达云鼎山主峰。
大堂宫殿,祁怀岭已经在此等候。
“这次南游,让你取的东西,可曾取到?”
祁渡从身后拿出一盏冰莲,“师尊交代的,便是此物。”
冰莲产自含冰海,与离火山脉遥遥相望,相克相性。
有传闻称,含冰、离火若能同时炼化,便能得到长生不老之效,更有甚者,可以起死回生。
祁怀岭手中点着一盏灵灯,灵灯不灭,则灵魂不灭。
他叹息一声,“月儿已经等得太久了……”
祁渡微垂着眼眸,并不言语。
祁怀岭打量着他的神情,将灵灯收好,问他道:“你跟那只小妖的婚事,是如何打算的?”
祁渡拱手行礼,淡声道:“弟子前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我既已允诺,南游后要与涂萝结为道侣,便认为这件事可以今早办好,恰逢离比剑大会还有些时日,不日便可广发喜帖。”
见他神情认真,祁怀岭微微蹙起眉,“……你真打算与她结为道侣?”
听出他话中的犹疑,祁渡也直起身子,“师尊可有什么顾虑?”
“虽说她堕了妖,顶多也只能算是一介凡人,配你,还是太委屈了你。”
祁怀岭叹了口气,走到祁渡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为师的意思,不若事成之后,你为她寻一处好人家,给她一些钱财,安置稳妥便是了……”
闻言,祁渡脸色沉了一些,“既然已经答应,便没有随意毁约的道理。”
涂萝堕了妖,那不是随随便便能做到的事情。
整个七宙,也只有这么一具堕妖体。
只有极少人知晓,堕妖体是多么适合还魂的好材料。
见他已下定决心,祁怀岭摇了摇头,“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
祁渡是他座下首席大弟子,自小便跟在他身边。
从誉满师门的大师兄,到如今只手擎天的仙门剑尊,他也是他最骄傲的一个弟子。
“既然你要遵守承诺,为师便不多说,只是你要时刻谨记自己的使命,不可为旁的事情影响大业。”
“弟子遵命。”
……
离火屋,西阁。
涂萝小心翼翼将那座洗罪卺端放在书案上,便去祁渡说的第二排书架去找关于洗罪卺的古籍。
她翻了半天,才找到一本疑似的。
“嘶……这些书籍都是古书,祁渡可没教我认古字啊。”
她犯了难,随意翻了几页,感觉一个字都不认识,全都怪模怪样的。
涂萝蹙着眉头,刚要放回去,方才看过的那些字,恍然又重回脑海中。
奇怪。
她分明是不认识这些字的,怎地突然又明白了这些字的意思?
但她没有时间却想这些,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联系到水玉才是要紧。
她很快找到万浮针的用法,将长针置于掌心,很快,那针便化成一束光,钻进了洗罪卺中。
涂萝再睁开眼,便感觉自己的手与万浮针融为一体,能在洗罪卺中肆意横行。
万浮针上有眼、嘴、耳,能试、听、言、触。
她很快便在里面找到了瑟瑟发抖的水玉。
可怜的白菜精正缩在角落里一只死去的龟壳里,躲着外面那些妖怪们的互相残杀。
“水玉!”
涂萝大声喊她,“水玉,是我!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涂萝,是你吗?”
水玉瑟瑟发抖的白菜叶停止了抖动,试探地问道:“你也被剑尊关进来了吗?”
“没有,但我用万浮针可以跟你互动,我找了很多法宝,你别担心,我不会让里面的小妖怪欺负你的。”
说着,涂萝便找了一堆祁渡的法器来,将看上去就能保命的东西扔了进去,“水玉,你接住,我待会告诉你怎么用!”
她的声音惊动了洗罪卺里其他的妖怪,纷纷都躁动起来。
但涂萝有法宝护体,她跟水玉暂时很安全。
忽然,一阵剧烈的抖动传来——
洗罪卺中,似乎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在苏醒、在挣扎:
“……龙萝?”
一道低哑苍劲的声音灌入耳中:
“龙萝,是你吗?你终于要与我一决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