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审案
赵守益喘着气, 声音却十分平静,“我在去年十一月拜会部堂大人督署的时候, 见到沈夫人从督署出来……”
沈弼勃然变色,猛拍了一下手中的惊堂木,喝道:“赵守益,你蔑视主审官,刁恶十足,谈论与本案无关话题,是何居心?!”
赵守益嘴角勾起一丝阴险的笑意,似乎说完这句,便达到了目的, 他费劲地爬起身,想要站起来, 淌着血的脚却是一滑,又跌坐了下去。
谢幼卿盯着赵守益, 修长的指尖在桌面轻轻划了一下。这个赵守益究竟想做什么, 他为何会突然提到沈夫人?他想把罪责从刘恒一身上摘去, 为何又突然把沈夫人牵扯进来, 去年十一月,正是沈夫人到苏州为沈弼筹款的时候,这个中的关窍,的确引人猜想。赵守益吃刑不过时, 提到沈夫人,绝对是蓄谋已久的,难道,是想敲山震虎?让沈弼别逼太狠?
沈弼眼中有焦躁之色,他猛的站起身, 朝隔壁暗室里的书记员喝道:“把方才赵守益说的那句删了,不能记录在案!”
“慢着!”谢幼卿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弼,冷声道:“大雍律法规定,奉旨审案,不能删改原供!否则便是欺上瞒下之罪!沈大人主掌刑名,应当知道的极清楚。”
赵守益身上似乎凛了凛。
沈弼身子一僵,唇上的髭须抖了抖,面色阴沉地看了谢幼卿一眼,沉默半晌,然后道:“今日的案子就审到这里!”说罢,便拂袖出了审讯室。
沈弼是主审官,谢幼卿只是陪审,不可能绕过主审独自审案。沈弼走后,谢幼卿冷眼打量了赵守益几眼,对暗室的书记员道:“把口供拿过来。”
书记员将口供呈给谢幼卿,谢幼卿翻看了一下,递给书记员,“画押!”
赵守益似乎十分畏惧谢幼卿,书记员将口供和笔拿到赵守益面前,赵守益颤着手画了押。
谢幼卿对审讯室的差役道:“把人带下去,好好看着。”两个差役提着赵守益的胳膊,把人拖了下去。
谢幼卿坐在桌案边似乎在沉思什么,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一刻钟后,方起身出了审讯室。
每日审讯紧锣密鼓进行的同时,沈弼和谢幼卿带来的亲信在清河县一带的查证也有了结果,跟江苏按察使折子上参的罪行基本一致,赵守益在清田村和周边一带抓捕三百多位村民关了起来,一一排查后,只揪出十名盐枭,却在抓捕过程中因用武力威吓,令当地村民过于惊惧,逃跑过程中摔伤致死、旧伤复发致死的不少,因兵致死的亦不少,共计死了五十八位无辜百姓。
之后又在金陵、苏州等地查获一批低于市价的私盐,里面掺杂了一成半的观音土,而还在盐仓里的三千引私盐也是掺有一成半的观音土,可知是同一批的私盐。从贩卖这一批低价私盐的私盐贩子口中供出,他们这批次的私盐,是从淮北的一个叫港安的官方盐场买的盐,而港安的盐场大使赵斌,是赵守益的嫡亲侄子……
一条条线索查下去,谢幼卿手中收集的证据越来越多了……
几日后的审讯室。沈弼抱恙,交由谢幼卿一人审讯。主案桌空无一人,谢幼卿端坐于一侧的副桌案。
赵守益弓着身子坐于椅子上,仪容不整,眼皮耷拉着,双手不安地放于膝上。
谢幼卿清冷又平静的声音传来:“赵守益,盐场大使赵斌口供,从正月初一至十三日深夜,盐兵从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盐仓里押送了一批盐包到淮北的港安盐场,此事是否属实?”
赵守益震颤,赵斌已经招了,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阵脚一乱,便是坐立难安,他默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属、属实,这批是九月底缴获的私盐,掺杂有大量观音土,品质很差,只能押送至盐场销、销毁……”
谢幼卿道:“具体押送了多少?”
赵守益道:“记不清楚了……”
“那么我告诉你,有七千引。”谢幼卿冷眼看着他,问道:“这批掺了杂的私盐,每包是不是砂土一成半,盐八成半?”
赵守益浑身如入冰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应该是吧……”
谢幼卿道:“根据盐仓账本,九月底缴获的私盐只入仓了五千引,十月中旬行售了三千引给许姓盐商,依许姓盐商的口供,他从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盐仓里行的是没有掺杂砂土的一等淮盐。”
赵守益没想到谢幼卿竟然对案件相关细节查探得如此细致入微并且了如指掌,以致他的谎言一下子就被揭穿,从正月初一至十三日深夜押送至港安盐场根本不是九月底缴获的私盐,首先是品质不一样,其次是数量也对不上,跟十二月底缴获的私盐才是同一批,且证明他私吞了七千引偷运至港安盐场。
赵守益浑身寒毛战栗,冷汗直出,他抖着唇,没有说话。
谢幼卿道:“这批盐既然是送到盐场销毁,为什么会出现在私盐贩子手中低价售卖?”
赵守益彻底慌了,语无伦次地道:“是赵斌,是赵斌捣的鬼,他在贩卖私盐,不干我的事,我没有叫他贩卖私盐……”
谢幼卿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赵斌的口供,他听你的指示,把这批偷运到盐场的私盐又走私了出去,每引作价十两售出,共获银七万两,已于二月初一的凌晨送至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后院。”
“赵斌这个混账东西,他诬陷我,我没有见到银子,一两银子都没有见到……不干我的事,不是我干的……”
谢幼卿口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盐运司副使王进口供,二月初二日二更时分,他按你的指示,领着一帮差役,将六个大箱子从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衙门运出,于次日四更时分押送至两江总督督署,此事是否属实?”
赵守益双眼呆滞地看向谢幼卿,这场审讯,面前的审问官从始至终都未正眼看过他一眼,却让人感到压力挤满了每一寸的空间,挤满了他的五腹六脏,让他呼吸困难。
“说话!”
赵守益无话可说,垂下了头,后背早已经汗湿一片。
谢幼卿修长的指尖在桌子上敲了几下,“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是不是走私盐获取的七万两白银?”
“说话!”
赵守益开始往上翻着白眼,好像要晕厥了一般,身子无力地从椅子上滑落了下去。
“把他扶起来!”谢幼卿狭长的眼尾扫了他一眼,冷声对着差役道。
两名差役进来,架起赵守益的两只胳膊,把他固定在椅子上。
谢幼卿掀起眼皮,提高了音量,“把口供拿过来!”
隔壁暗室的书记员很快呈上口供,谢幼卿翻看了几下,“让他画押!”
书记员将口供递到赵守益的面前,赵守益像面如纸色,眼神涣散,抖着手,迟迟没有画押。
谢幼卿清冷的声音倏地响起,“大雍律法规定,罪员不在口供上画押的,须杖责。我呢,不打人,你不画押也行,那就继续审问!”
赵守益还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他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颤抖着着手在口供上画了押,然后闭上了死灰一般的眼睛。
两名差役像缚鸡一般将赵守益提出了审讯室。
翌日傍晚,行辕审讯室。
壁上点了一圈的壁烛,烛光滟滟,室内的每一人、每一物,都好像浸在如水流动的光波中,沈弼和谢幼卿端坐于案前,烛光将两人的面容烘托得越发深邃分明,长长的袍服在地上投下一片暗影。
从一进来审讯室,沈弼的目光便颇有些沉重,他看向门口,清了一声嗓子,说道:“传两江总督刘恒一!”
很快,提审室门口的烛火摇曳了一下,走进来一个身穿正二品锦鸡官服,身材高大,器宇凝沉的中年男子,烛光照在他补子上锦绣灿烂的的锦鸡上,射出刺眼的光芒。
两江总督刘恒一已过天命之年,跟沈弼年纪相仿,虽模样比沈弼看起来年轻几岁,却是须发皆白,颇有几分沧桑之感。刘恒一出身扬州普通仕宦之家,父亲刘佑山曾任扬州通判。庆光二十五年,刘恒一娶了苏州知府李清的嫡次女为妻。而李清嫡长女于一年前入选公主陪读,两年后,因才学出众、品性纯良,被高宗皇帝选中,指配给弘亲王为正妃。刘恒一便与弘亲王成了连襟。
先帝驾崩前五六年,因与弘亲王有隙,故刘恒一也受到了弹压,虽平定湖广苗民起义、抗击东南沿海倭寇有功,却一直在海宁知府的任上升不上去。去年先帝驾崩,弘亲王入朝辅政,大权在握,刘恒一便扶摇直上,从从四品的海宁知府升为正二品的两江总督,在江南地区煊赫起来。
如今江苏按察使上折弹劾刘恒一数条罪名,朝廷却对他没有丝毫处分,仍十分安然地坐着他两江总督的位子,可见弘亲王在其中影响的作用。
看见刘恒一进来,沈弼嘴角似乎轻轻抽动了一下,开口道:“刘部堂,坐!”
刘恒一在椅子上坐下,沉沉的双目往审官的桌案扫视了一眼,在与谢幼卿视线相撞时,他的目光顿了一下,闪过一抹异色。
沈弼道:“我和谢詹事是奉朝廷之命审案的,希望刘部堂配合我们,让我们可以早日回京复命。”
刘恒一点了点头,眼中没有一丝畏惧、紧张和不安的情绪,镇定地道:“该怎么审就怎么审,咱们按章程办事。”
沈弼道:“好,那我就开始问了。刘部堂,赵守益向你请兵缉私盐,兵到了之后说盐枭凶悍难剿,上了两次禀贴请求加派官兵,你加派了两团兵去救应,可有下手札做指示?”
刘恒一平静地道:“两江总督兼管两淮缉拿私盐之任,赵守益说淮扬一带盐枭横行,向我请兵捉拿盐枭,我不得已才发兵的,至于他如何带兵去剿,我没有任何干涉和指示。”
沈弼道:“赵守益在剿私盐时手段残暴,杀伤了五十多位无辜良民,此事有无向你禀告?”
刘恒一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墙壁的某一处,说道:“他派人跟我禀告说已经成功抓获十名盐枭,没有说有良民因此伤亡的事情。两江总督督署在金陵,离淮扬的清田县有一百多里地,他没有向我禀告,也没有报官,我如何能知晓?”
刘恒一果然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没有指令,没有包庇,一切都是赵守益的责任。
沈弼和谢幼卿对望了一眼,若是刘恒一和赵守益在“杀伤良民”这一罪名上提前串供,赵守益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又没有直接的罪证的话,那么他们的确审问不出来。
审讯室静了下来,壁上的烛火跳跃了一下,落进谢幼卿的眼里,多了几分幽暗不明的味道,他直直地看着刘恒一,不带一丝情绪地道:“刘部堂的意思,赵守益事后除了派人向你禀告捕获多少个盐枭,其余一概未提,你也没有过问?”
刘恒一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只管出兵缉私,缴获多少私盐,不是我该管的,自然也不会过问。”
谢幼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语气凌厉,“我并没有问你关于缴获私盐的事情,既然你先回答了,那么我问你,盐运司副使王进口供,二月十三日二更时分,他按赵守益的指示,将六个大箱子从盐运司衙门运出,于次日四更时分押送至两江总督督署,此事刘部堂知道吗?”
刘恒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知道。”
谢幼卿问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刘恒一微微仰头,望向天花板,语气低沉:“一万两白银和一百匹扬州云锦缎料。”
谢幼卿道:“赵守益贩卖私盐获银七万两,马上就送你一万两,还送你价值不菲的云锦缎料,为什么?”
刘恒一道:“这一万两银子是不是赵守益贩卖私盐所得我不知道,但他请兵之前便已说了会尽快给督署送来今年的缉私经费,收到这笔银子,我便把它当做缉私经费存入了督署银库中,至于那一百匹扬州云锦的缎料,是依沈夫人所求,赵守益跟扬州云锦织坊的坊长有亲,我便托了这层关系,令其为沈夫人购得一百匹,之后,我派人将这一百匹的扬州云锦原箱不动地送入苏州建昌侯府府中。”
沈弼呼吸顿时重了一下,眼中幽暗深邃,划过种种复杂的情绪。
刘恒一的段位果然是高,都转运盐使司的确每年都要送几笔缉私经费到两江总督手中,贩卖私盐的干系,就这样被他摘除掉了。而刘恒一这话也透露出一个极为关键的消息,即送到两江督署的箱子,大部分又经刘恒一之手送到了苏州建昌侯府的沈夫人手中。
而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是七万两白银还是如刘恒一所说的一万两白银和一百匹的扬州云锦缎料,这里面必然存在着一虚一实,虚是用来逃罪精心构造的环节,而实,才是真实的罪证和作案动机。
若是箱子里装的是七万两的白银,那么,沈夫人去年十一月份出现在两江督署的动机似乎就显而易见了,而刘恒一参与贩卖私盐的动机似乎也有了。
但刘恒一的供词都是对他完全有利的话,直接证据不是缺失便是难以查证,这便是难审之处。
谢幼卿问道:“刘部堂跟沈夫人有交情?”
刘恒一道:“金家和刘家是多年的世交,既然沈夫人有所求,我自然得为她办到。”说罢,他似乎别有深意地看了沈弼一眼。
沈弼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
谢幼卿道:“赵守益说去年十一月拜访督署的时候,曾见到过沈夫人。那么沈夫人此前拜访督署,是为了扬州云锦的事情还是其他?”
刘恒一呼吸一滞,然后颇为坚定地道:“是为了扬州云锦的事情。我要声明一下,这桩案子跟沈夫人没有任何关系,若不是为了解释那几个箱子来龙去脉的问题,我不会让沈夫人的名字出现在这个案子中。”
谢幼卿黑漆漆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情绪,但他似乎能感觉到,僵坐在椅子上的沈弼面色虽十分难看,却是轻轻松了一口气出来。
“那么,刘部堂说的这笔一万两的缉私经费,如今还在督署银库的账上吗?”
刘恒一很快恢复了淡然自若的神态,“缉私经费本可作为总督个人公费之用,但我这数个月也没什么公事应酬,所以这笔款子一直在账上没动,你们可以随时去查。”
谢幼卿敏锐冷厉的目光和刘恒一冷硬的目光交碰了一下,刹那间仿佛有几星火花溅出。
刘恒一果然是只老狐狸,这点估计沈弼有更深的体会。这桩案子,查到这里,已经八九不离十了,江苏按察使弹劾的折子递上来,到钦差弛驿金陵查案这一段时间,以他两江总督的权力,足以在证据链上做好手脚。除了“滥保匪人”这项罪名实在无可推卸,但也只能落个失察和用人不当的处分,而其他“杀伤良民、贩卖私盐”的严重罪名都可以完美地卸在赵守益身上。
谢幼卿目色冰冷,“我问完了,沈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沈弼面色沉凝地道:“没有。”
谢幼卿站起身,“今天的审讯就到此,把口供拿过来,让刘部堂画押!”
书办从暗室从来,将口供呈给了刘恒一,刘恒一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画了押。
刘恒一离开了提审室好一会儿,沈弼和谢幼卿还坐在提审室不动,墙上的壁烛已经灭了好几盏,半明半暗的烛光照在两人的面上,似乎都各怀有心事。
谢幼卿看向沈弼,漆眸幽暗不明,“沈大人,刘恒一说那六个箱子运到了苏州建昌侯府,这条线索很关键,我明日亲自去一趟苏州建昌侯府查证。”
一桩案子往往有诸多的枝节,如今这个枝节伸到了沈夫人和建昌侯府,而沈弼作为主审官,关系是十分敏感的,要查,也只能由谢幼卿去查了。
沈弼目中划过几丝古怪之色,“沈某也没想到,夫人会跟这桩案子有几丝关联,但沈某相信夫人没有涉入此案。谢大人信不过,派几个人过去查一查便可以了,何必亲自去查?”
谢幼卿不为所动,“该查的一项都不能疏漏,我去查苏州建昌侯府,那么沈大人,你去查扬州云锦织坊。”
沈弼目光冷凝地看了谢幼卿好几眼,才说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审案的情节到这里就结束啦,去了苏州之后会见面,两个人之间会发生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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