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夜会3
走廊的壁上点了几盏的羊角灯, 在幽暗的走廊上洒下一片昏黄的光。今夜入住的旅客不多,一层楼只有几间房间的窗户是亮着灯的。
沈蕴如在谢幼卿房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里头没动静,她放下手等了一会儿,抬起手准备再敲的时候,忽然听到房间里传来女子压抑的哭泣声。
沈蕴如心中咯噔一下,莫不是谢幼卿……她再细细一听,发现女子的哭声是从前面一间亮着灯的房间传出来的。
沈蕴如转过头往那间房看了看,哭声仍不止,她犹豫了一下,慢慢走到那间房间门口, 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房间里的哭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位穿桃红色杭绸衫裙的姑娘, 约莫十六七岁年年纪, 身量娇小, 容貌姣好, 眼中滢滢挂泪,手里还拿着哭湿的手帕。
看见沈蕴如,那姑娘也怔了一怔,沈蕴如关心地道:“姑娘何以哭得这般伤心?”
“我……”那姑娘难以启齿, 往房门外打量了几眼,然后便转身回房,坐在临窗的炕上,又哀泣起来,边哭边拿帕子擦泪。
沈蕴如迟疑了一下, 也跟着进了房内。
就着炕上明亮的烛台,那姑娘打量了沈蕴如好几眼,见她生得十分甜美可爱,让人一见便生了亲近之心,身上穿的是暗花缎的衫裙,想必是富贵人家的小姐,问道:“姑娘从哪里来?怎么称呼?”
这一下倒把沈蕴如问住了,她总不能说她是过来找谢幼卿的,这难免会让人误会,她想了想说道:“我姓沈,是京城人氏,随父亲回苏州探亲,今晚过来见一个故友,路过时听到姑娘哭得这般伤心,不放心便过来看看……”
那姑娘眼珠子动了一动,“我姓花,敢问沈姑娘的故友为人怎样?”
这是想顺蔓摸瓜?还是随口问问的?沈蕴如思索着她的意图,说道:“他呀,就是个冰块雕成的人,一靠近就让人觉得寒浸浸的,人是冰雪聪明,就是脾气也很大。”
花姑娘道:“这样的人不好处,怎么跟沈姑娘成了朋友?”
沈蕴如心里还有闷气,呵呵笑道:“你也觉得他不可能把我当朋友是不是?是我单方面的把他当朋友,他救过我的命,虽然他不喜欢我出现在他面前,但我还是要想办法报恩。”
花姑娘眼中微微一亮,“那他倒是个很仗义的人,沈姑娘你的心地也很好。”
花姑娘说她心地好,沈蕴如听了倒有点心虚,瞧她不哭了,便问道:“你是一个人出京吗,想家了是不是?”
花姑娘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滴落了下来,“不是出京,是回京。我是哭自己命不好,被哥哥嫂嫂卖给了一个比我父亲年纪还要大的人做妾……”
沈蕴如听得心酸,“你父母呢,怎么容许你哥哥嫂嫂为了钱财把你卖给人家做妾?”
花姑娘目光空洞,叹了一口气道:“我父母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哥哥嫂嫂为了家中的生计,把我送去学唱大鼓赚钱,一开始在街头茶棚里唱,后来落了馆,就在馆子里唱。前天我在茶馆里唱大鼓,被一个官老爷看上了,要买我回去做第六房小妾,我百般不愿,可他给了好多钱,我哥哥嫂嫂就同意了。虽然他是做官的,但家中夫人和五房小妾生的都是女儿,他说买了我给他生儿子……”花姑娘说完又掩面而泣。
沈蕴如听得生气也十分同情花姑娘,“你可知他是做什么官的?是先把你送回京还是一同回京?”
花姑娘道:“他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放了鲁城的乡试副考官。现如今回京复命,这一路他跟我不同车,驿店也是分开住。”
翰林院的侍讲学士?谢幼卿出身翰林院,必然知道这个官老爷是何许人也,说起来翰林院也是朝中的清要之地,不想身为清流却做出这等失格的事情。
不过沈蕴如觉得有些奇怪,为何这位翰林院的老爷买了妾回京,一路却不同车,也不同房?偷偷摸摸的好像怕人知道似的。
沈蕴如还在思索,花姑娘又道:“沈姑娘,其实我哭,还是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情投意合之人,他比我大了五岁,是个秀才,这些年常接济我们家,他说过等他中了举人便娶我为妻,我也早已把自己当成了他未来的妻子,没想到我哥哥嫂嫂为了钱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他放不下我,一路悄悄地跟到这儿来了,一想到他,我就心如刀割。”
原来还拆散别人的大好姻缘,这就更可恶了,沈蕴如安慰她道:“你别难过,我给你想办法,把你从火坑里拉回来,告诉我,那个官老爷住在哪间房?”
花姑娘道:“他住在旁边的那一座,他昨晚半夜过来要跟我圆房,我不肯从,今晚他还会过来……”
沈蕴如道:“他这样不敢明目张胆地带你回京,就是怕被人知道了参他一本。”
花姑娘有些害怕地道:“你一个弱小姑娘,他恐怕不会放在眼里……”
这倒也是,她不能自爆身份,不然会被这位官老爷泼脏水,到时候官场里的人都会知道沈弼的女儿在驿店夜会男人,姑娘家的清誉就毁了。
这件事的解决,还是要找一位有威慑力的官场中人,隔壁的谢幼卿就是很好的人选,但她不太有把握他会不会出来帮这个忙。毕竟在官场中,门生故吏,交朋结党,关系牵连不断,得罪一个人,就意味着得罪他背后的一群人。
沈蕴如正思想着,忽然窗纸上晃过一个高壮的男人的身影,沈蕴如心中咯噔了一下,跟花姑娘对望了一眼,花姑娘眼中有惧色。
很快,那男人便走进了房内,看见了站在花姑娘身边的沈蕴如,眼中划过几丝惊异之色,又打量了沈蕴如几眼,眼中便阴沉了下来。
“你是谁?想做什么?”
沈蕴如见那个男人四十多岁的年纪,身穿着酱红色府绸锦袍,后背微驼,身材微微发福,一双眼窝下垂的三角眼里不怀好意。
沈蕴如毫无惧意地望着他,眼中有鄙薄之色,“你就是那位强买民女为妾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身为朝中清流,却做出这等污浊之事,不怕丢了头上的官帽子,名声扫地?”
那男人很快看了花姑娘一眼,又转眼看向沈蕴如,眼中射出两道凶光,“你一个小姑娘,不要多管闲事,闹开了,对谁都没好处。”
沈蕴如冷笑道:“你威胁我没用,我是不会任你糟蹋这个良家姑娘的。”
那男人掩上门,一步步走近,目光露出一丝狡黠,“你说话也忒难听了,她一个唱大鼓的,我纳她为妾已经是抬举她了。跟着我穿绫罗绸缎,吃美味珍馐,还有丫鬟侍候着,哪里不比街头卖唱强,若能生下儿子,就是我仇某一家的大功臣,进祠堂入族谱,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沈蕴如听得犯恶心,强买女儿辈的姑娘当妾还把自己当恩主,不怕给祖上抹黑,还想要生儿子?这世道,衣冠禽兽太多,面皮之下都不知道他是人是鬼。
沈蕴如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你别走过来,你过来我就喊了。”
那仇某果然顿住脚步不动了,伸指摸了一下唇上的短髭,调笑道,“这么晚了,小姑娘不回去,是打算在这间房留宿?若是路上缺盘缠,仇某可送你一封程仪。”
“你不放了花姑娘,我不会回去。” 沈蕴如涨红了脸,眼睛怒瞪着他。
这位仇某果然是老油条,料定她不是他的对手,言语还轻薄起来,想让她打退堂鼓,但她又不能丢下花姑娘一走了之,这样一直耗着她心里有点焦急,谢幼卿怎么不过来收拾这个翰林院的败类。
“哦,小姑娘你这是想断送了我仇某的香火?那可不成。不若这样,我今晚送走花姑娘,你留下来陪我?”
沈蕴如气极了,一时脱口而出道:“你这种无德之人,断了香火倒是好事!我父亲也在朝中为官,今晚我若没有回去,明日一早你的事就捂不住了。”
仇某目光又阴沉起来,幽幽地盯着沈蕴如道:“你父亲是谁,不妨说出来。”
沈蕴如有些懊悔自己口舌太快说漏了嘴,倔强道:“我干嘛要告诉你,你放了花姑娘,什么事都没有。”
仇某恶狠狠地道:“说不出来吧,你就是个冒牌货。”
花姑娘望着沈蕴如,目光有绝望、无奈和不忍,哭着道:“沈姑娘,你回去吧,我不能连累你。”
沈蕴如心中烦躁起来,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仇某忽然扑了上来,将沈蕴如摁倒在炕上,伸手捂住她的嘴,再钳住她的手把她拽了起来,往门外推。沈蕴如挣扎,用脚踢他踩他都无济于事,因为她的力气根本敌不过他。
“老爷,你放了沈姑娘吧!”花姑娘吓得手足无措,只得哭泣哀求,想上前来救沈蕴如,却被仇某一脚踹翻在地。
仇某刚把沈蕴如推出门口,便感觉迎面扑过来一股凌厉的风。
一道清冷却又平静的声音传来,“仇山石,你放开她!”
这样无波无澜的声音,却比寒刃还有穿刺力,仇山石浑身一颤,循声往走廊望去,在看见离他半尺之距的谢幼卿时,一下子怔住了,脑中电光火石嗡嗡作响,想起从邸报上看到的沈弼和谢幼卿出京查案的消息,顿时就慌张起来。
他马上放开沈蕴如,赔着笑脸道:“原来是谢大人在此,误会,误会!”
沈蕴如揉了揉被仇山石抓痛的手,向谢幼卿投以感激的目光,阿弥陀佛,你这尊菩萨终于现身了,她走进房内,把花姑娘牵了出来。
谢幼卿抬起眼角睨了谢山石一眼,干脆利落地道:“你不必说了,我都听见了。你身为翰林院侍讲学士,乡试副考官,在回京途中强买良家女为妾,不知自爱,德行无状,按《大雍律法》,应当法办,以正官常。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放了花姑娘,回去听参;二,将花姑娘带回京,等候参劾。你自行考虑!”
仇山石只觉得如芒在背,膝下发软,额上涔涔地滴下冷汗来,“谢大人,这花姑娘是在下出闱后在茶馆听鼓戏所遇,见她歌喉婉转动听,身世凄苦,触动了心肠,便认作干女儿,准备带回京给她谋个好出路,既然途中她水土不服,我让她自行回去便是,你我是同僚,无仇无怨,还请谢大人高抬贵手。”
沈蕴如看着仇山石张惶的样子和矮下去的身姿,真是解气,方才还在她面前横,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再看看这两人站在一处,对比真是惨烈,一个年将半百还是五品的翰林侍讲,一个方弱冠年纪就已经是正四品的天子帝师了。官运二字,真是让谢幼卿发挥得淋漓尽致。
谢幼卿撇开眼去不再看他,转而望向楼台上的夜色,声音冷漠无温,“同僚?从今晚开始你就不是了。”
谢幼卿向来是铁腕和雷霆手段,仇山石是知道的,他情知无望,顿时面如死灰,朝谢幼卿作了个揖,便灰溜溜地走了,只是临走的时候,又转头看了沈蕴如一眼,好像要把她死死地记在心里。
沈蕴如被他看得发悚,赶紧移开视线望向谢幼卿,好像他是如来佛祖,一看见他,心中种种不安害怕担忧的感觉都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无灾无难,现世安稳之感。
夜色中,谢幼卿身穿玄青色缂丝袍,身材如同最好的手工裁剪过一般隽瘦颀秀,清风拂过,卷动他的袍带,像迎风邀月的诗人李白,潇洒磊落。
一旁的花姑娘看呆了,脑中划过沈姑娘描绘的故友,与这位谢大人重合了起来,确实像是块冰,确实脾气很大,确实很仗义……但实在长得也太俊美了,有点不太像是人。
等沈蕴如伸指戳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她忙福身行礼,“花瑶参见谢大人,多谢谢大人相救之恩。”
谢幼卿淡淡道:“不必言谢,你收拾一下行囊,今晚离开这儿。”
沈蕴如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仇山石没料到买妾的事情会败露,又摄于谢幼卿的铁腕,便当场决定放了花姑娘,等他回去思想过来后悔,待谢幼卿明早一走,又会把花姑娘夺回去。
沈蕴如想起什么似的,望着她笑道:“花姑娘,你的秀才,他现在在何处?”
花姑娘的脸倏地一下红了,她顾不上害羞了,快步走回房间,推开房内的一扇窗,突然朝下面挥了挥手,露出灿烂的笑容。
花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他一直在楼下面守着我。”
客舍的背面是一条街肆,因夜色已晚,街上人丁寥落,偶尔一两辆驮着货物的骡车缓缓走过。有个身着长衫的男子手中拿着一盏油灯,站在枝叶如盖的柳树下,视线定定地望着楼上。
有个两情相悦的人真好,此情此景,沈蕴如竟然有点羡慕。她想送花姑娘出去,但又怕仇山石候在暗处朝她们下手。
沈蕴如扭头看向谢幼卿,冲他一笑,“那个……谢哥哥,我们一块儿送花姑娘下去好不好?”
谢幼卿漆眸看了沈蕴如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算是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