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剿贼
谢幼卿依旧微微低着头, 只口里称是,静待许太后的发话。
许太后看了左边的弘亲王一眼, 不疾不徐地道:“关防传来奏报你们都看了,关外的马贼已经冲破长城大大小小数个关口闯入蓟州,离先帝梓宫安置的永安寺仅二三十里路,难保马贼不会骚扰先帝陵寝,半个月之后便要举行奉安大典了,若有疏虞,不堪设想,当务之急,是要清理这帮马贼!你们举荐的那几员在京的大将都身有疾伤, 不便领兵,依哀家看, 这个领兵剿治马贼之人选,谢幼卿倒是很合适。”说罢, 她飞眼睨了谢幼卿一眼, 纵然隔着一道明黄纱帘, 仍让谢幼卿感觉一阵森冷之意逼来。
此言一出, 空气静默了下来,连呼吸声都不闻。议事的几个大臣都知道,这是许太后要给谢幼卿出难题了。京中并非无人,何必非用一个从没有带兵经验的文臣谢幼卿?且时间如此紧急, 若半个月之后不能剿了这帮马贼,那谢幼卿便会落得个剿贼不力的罪名,尤其是在先帝奉安这个重大关口,怎么处置都不为过,轻则夺官, 重者下狱。
如今小皇帝落马受伤,连做做样子的上朝和议政皆不能现身,那么便只得由皇太后来坐镇,明面上所有的政事皆要与太后商议裁决,太后的话语权无疑是加重了,如今她突然提议让谢幼卿领兵剿贼,众大臣皆知不妥,一时间却不敢轻易去驳。
弘亲王轻轻看了谢幼卿一眼,上前几步,沉声发话道:“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太后收回成命,谢幼卿身为皇上的老师,以皇上的功课为要,况且书生带兵,与武官不同,臣倒是觉得还有一人可用,兵部尚书赵沫手下有一员大将,叫李荣安,是京营二营的副总兵,勇武干练,若由他去带兵剿贼,定能早日收功。”
弘亲王虽然没有明说,但众人皆听出他话里的另一重意思,谢幼卿身系重大,不能涉险,马贼凶悍,若有个什么闪失,则延误皇上的学业,领兵应另择他人为好。
许太后脸上微微变色,明显对弘亲王出言驳回非常不悦,冷笑一声道:“皇帝在马场受了伤,现下自然是养伤为要,课业虽然要紧,也只能先缓缓。大雍朝建国二百多年,历经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受命出征的将领,十有七八都是书生,照样仗打得极好,德宗朝的兵部侍郎陆谦,翰林出身,在蒙古瓦刺大军进犯京师时,率十万京营士兵击退瓦刺。哀家瞧着,谢幼卿倒是有几分陆谦的底子,况且年轻力胜,正好让他去历练一下。”
连弘亲王的谏言都被太后驳回,还搬出了陆谦的例子,看来是非要谢幼卿带兵不可,况且先帝奉安大典,是内廷之事,太后有极大的处分权,那么……
诸位议政大臣犹在低首缄默,却听得谢幼卿朗声道:“微臣领命。”
许太后定眼看着谢幼卿,目光带了一丝得意, “好,哀家知道你担得起这个责任,那么,你明日便到京营选一千兵马前去剿贼。”
众人皆替谢幼卿暗暗捏了一把汗,马贼来势汹汹,已冲破多个关口,在关内来去自如,太后却只发话领兵一千,这加难之意真是再明显不过了,且京营兵士积习不良,都懒散惯了,若带出去打仗,恐怕还没打就抱头鼠窜了。
虽摆在眼前是一大难题,谢幼卿的神色却无丝毫变化,只应声道:“是。”
首辅尚任此前一直在低头缄默,这时他看向纱帐里的许太后,说道:“既然有谢幼卿领兵剿贼,臣等无异议,但眼下除了剿贼,也应该加紧关防,这次关外的马贼之所以会如此轻易便窜入关内,是因为守关的将士懈怠疏忽所致,臣以为,应该派兵前往各大关防整顿部署,等马贼清剿,才能杜绝后患。”
尚任话音刚落,弘亲王便朗声道:“尚任所言极是,我朝承平已久,守关之士,多半都是虚应故事,才会奈何不了区区几个马贼,确实应借此机会好好整顿一下,臣的绿营出兵三千,驻兵各大关口,如此京畿重地和皇陵一带,可保平安无虞。”
绿营号称京营中的精锐,在京中地位非同一般,淳明八年之时,弘亲王率兵平定西北蒙古族鞑靼叛乱,凯旋归来之后,便向淳明帝提出京兵改革,因京营五大营各设有一个总兵统领营政,而总兵之间互不统辖,导致作战时号令不一,指挥困难,降低了兵士的战斗力,故而弘亲王向淳明帝提议从京营五大营中选拔出五万精壮之士,组建成绿营,设总兵一人,由弘亲王管辖,驻兵在京畿之地以便练兵,绿营器械精良,拥有大雍朝最先进的枪炮火器,战斗力十分强悍,加上近年来京营越发懒怠无能,数十万兵士恐都难敌一个绿营。
许太后是个精明的主,以她数年来参政时练就的对时政的敏锐,在弘亲王提议派出自己绿营的三千精兵前去关防整顿时,立马便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弘亲王这一出,莫不是想暗度陈仓?借绿营驻兵之名,调兵给谢幼卿前去剿贼,那自己这一盘计划岂不是又被搞坏了?
许太后心中暗恨,面上却不露声色,“弘亲王,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区区几个马贼闯入关中,哪用得着你绿营的将士,何况绿营军威名在外,若因马贼出兵,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们大雍朝无兵可用了?依哀家看,将环京各辖区的地方文武官严加整饬,再加派两千京营兵前去部署便可了。”
弘亲王语气坚定,“先帝奉安山陵在即,护跸之责十分重大,关外这几年,常有不平静的地方,唯有用绿营将士加强警戒才能保证万无一失,若不用绿营之兵,臣担不起这个责。”
许太后气得脸色青白,如今朝政大权,都在弘亲王和尚任为首的内阁班子手里,他们两个若联起手来跟她对着干,她亦无可奈何。
众目睽睽之下,鸦雀无声地静了一会儿,许太后强忍着气,说道:“弘亲王为先帝的大事十分尽心,哀家自然放心,就按弘亲王所说的办吧。今天的事议到此,诸位退散吧。”
说罢明黄的纱帘子晃了一下,许太后已经起身,从身后的屏风转了出去。
屏风后设有一扇门,直通后殿的穿堂,后殿出来有一个顺安门,从顺安门出去,经过东西夹道,再往前便是慈宁宫了。
殿内的众位议政大臣看着纱帘内的太后转眼间便没了人影,才陆续退了下去。
慈宁宫内。
许太后坐在宝座上,身后站着两位给她揉肩捶背的大宫女,膝上趴着她的爱猫雪麒麟,雪麒麟产自西洋,浑身白如雪,长着华丽的长背毛,许太后便十分喜欢捋雪麒麟背上柔顺的毛发,每日都让宫女用牛奶给它洗浴,除却两只宝蓝色的眼睛,雪麒麟便如慈宁宫内一朵飘动的雪。
许太后戴着尖尖的金镶红宝石护甲的手一下下的捋着雪麒麟的背毛,一边低着头,目光暗影涌动。
谢幼卿、尚任、弘亲王这三个已经站在了一个阵营里,扭结成一股不可抗的力量,是她的心腹大患,只能找机会一个个除去,眼下清剿马贼这一步棋,是除去谢幼卿的大好机会,谢幼卿乃一介书生,无拳脚功夫,到时让几个武力高强的杀手扮成的马贼,趁乱杀了他便是。若杀不成,也能探一探谢幼卿身边的防护水平到底如何。
至于首辅尚任,只不过是个和事佬,威胁不是很大,若先除了他,便留着弘亲王一家独大了,只要弘亲王不倒,那么首辅尚任便有继续留着的必要。
而弘亲王位高权重,手握绿营兵权,在大雍朝无人敢与其争锋,身边又有一众暗卫守护,先帝在的时候都不敢动他,何况她这个如今没有多少实权的太后。
想起他今早在宏德殿的数次反驳顶撞,许太后心头火起,捋猫的手指往里挠了挠,雪麒麟突然喵喵地叫了几声,龇了龇牙,从许太后的膝上跳下。
许太后伸手揉了揉眉心,然后扶额默了一会,方开口道:“琥珀,去把宝亲王抱过来。”说到宝亲王,许太后眼中的阴沉散去,露出一丝柔光来。
“是。”琥珀缓缓退了下去。
退朝以后,谢幼卿便去了翰林院,往常他从上书房散值后,也是回翰林院当值。翰林倒是清闲得很,不像六部有实绩可考,只是让你在此潜心做学问,等三年后散馆考试以备擢用。
当然,他入翰林没多久便超拔为帝师,已经越过了终极龙门,自然不用再考试了。
他在值庐里给《尚书》做注释,身为帝师,他给小皇帝讲《尚书》和教书法,每天都要教几句生书,再温习熟书,小皇帝年纪尚幼,《尚书》对他而言不亚于天书,很难吃透,所以他颇费心思逐字逐句地注释。比起《尚书》的艰涩,小皇帝倒很喜欢写字,已经能写颇为工整的大楷了,所以书法方面谢幼卿倒是教得挺轻松。
除此之外,他正为小皇帝编撰一部诠释帝王之道的新书,取名为《启心帝鉴》,辑录历代帝王治国用人之术,为方便小皇帝理解,每个篇章都用一则小故事来阐明,还亲自绘上插图增加趣味。所以谢幼卿每日都忙到翰林院散值才回。
今日倒有些不同,他到了翰林院,不去值庐而是去了书馆,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然后便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今早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好像没有都丝毫影响到他似的。
这么一看便是数个时辰,日影从书馆的地砖上渐渐爬走,窗外夕阳淡薄。谢幼卿从翰林院出来,没有回湉园,而是去了离翰林院只隔了几条街的王宅。
在此特殊的关口,为了避嫌,他当然不能去弘亲王府。
谢幼卿刚进月亮门,便只听得淮安堂的院子里面传来清甜的女声,说道:“家母不日就要到京了,应该带了好些苏州特产,到时我拿一些过来给老先生瞧瞧……”
王文龢祖籍苏州,许多年未回故土,倒颇怀念家乡的风物,点头笑道:“老夫倒是想念家乡的黄酒,里头有太湖的味儿……”
谢幼卿微微顿住脚步,倒是王文龢像是有感知似的,在屋内道:“是幼卿来了,快进来……”
谢幼卿入内,眼前便撞入一个鹅黄的身影,微微斜着身子坐于王文龢的身侧,头上松松地梳了个堆螺髻,好像一倾头,满头乌发便会坠落下来。
沈蕴如扭头过来看见他,顿时展露甜美笑颜,亲亲切切地喊了一声:“谢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