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四节丽景楼篇丨过往
此话一出,现场的氛围瞬间变得冷凝起来。
这女子,果然是在戏耍他们!
叶流水剑眉紧蹙,显得恼火不已,若非师兄站在一旁,他怕是早就翻脸走人了。
“您有何处不满意吗?”邢天启直接问道。
霁雪把玩着自己新染了蔻丹的纤红玉指,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你们连端茶倒水这种活计都做不熟练,叫我还怎么满意?”
邢天启眼神一黯,袖中的拳头攥紧了几分,但那怒意不过显露了一瞬,便又被压了回去。
叶流水见到这一幕,心中烦躁愈甚。
这邢天启本就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平日里便表现得桀骜不羁,即使是在他面前也是伶牙俐齿,从不落下风。怎么现在却甘心在这女子面前伏低做小,不仅如勾栏里的杂耍一般献技,还愿跑到跟前去端茶送水?
罢了罢了,若闯个楼还得忍辱负重的,那还不如不闯了!
叶流水愤愤地走上前,正打算将邢天启拉回,便被师兄给叫住了——
“流水。”
叶流水有些迷茫地回过头,便见宁行云指向一旁道:“去把霁雪小姐的孤月琵琶拿过来。”
“啊?”叶流水虽觉疑惑但还是照做了,并按示意将琵琶交到了霁雪手上。
霁雪一脸懵然地看向他,想询问这是何意,却只收到了一张满脸写着“爷不待见你”的臭脸。
“宁公子这是打算……?”
邢天启被叶流水拉到一侧后,也忍不住追问道。
叶流水撇了撇嘴:“我也不知道师兄打算干嘛,反正总比你在那伺候人强”
他漫不经心地看向霁雪,无意间瞥见了她怀中的那把孤月琵琶上,似乎还刻着两个小字。
霁月?叶流水眼眸微眯,总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熟悉。
宁行云全程都是一言不发,未做任何解释。
待叶流水与邢天启退至一旁后,他才拿起方才演奏所用的洞箫,递至唇边。
接着,低沉悠呜的箫声随之而起,配上宛转悠扬的曲调,缓缓绘出一副沉静的江南暮色。
“春江花月夜?”
邢天启一听前奏,便知他所吹奏的正是坊间流传甚广的名曲——《春江花月夜》。
难道宁公子是想要用才艺打动霁雪?他眉头微皱,总觉得此举太过牵强。
而且……这箫声虽然动听,但是听着似乎还少了点什么,甚至部分曲调也演奏得不甚完整。
与邢天启的焦灼不安不同,叶流水则是显得愈发气定神闲。初时他还尚未领悟到师兄的用意,但待听到箫声后却是豁然开朗。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霁雪,见她双唇紧抿,眼底幽深一片,托着琵琶的手也颇为不安分,似是在纠结些什么。
此时,宁行云仍闭着眼沉浸在一人的独奏之中。
从暮色夕阳的静谧河畔,到圆月初升的缥缈江景,悠扬的箫声似乎穿越过了时空,将惝恍迷离的江南和缠绵悱恻的思绪都揉进了空气里,曲尽其妙,让那些难以言说的深意都借此来传达。
“铮——”
听到玉珠走盘般的琵琶声响起,宁行云缓缓睁开了眼,看到面前低眉信手,转轴拨弦的霁雪,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没错,他吹奏这首曲子本就不是为了炫技,而是为了邀约——邀约霁雪能与他同奏!
低沉飘渺的箫声搭配上清脆圆润的琵琶,让曲谱的演绎变得更加完整且意蕴深长。乐声丝丝入扣,将秀美的月夜景致和深邃渺茫的旷野情怀一一诠释,从月上东山,到欸乃归舟,听众仿若置身于“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之景中,由着那曲声撩拨着心弦。
待曲声终了,邢天启与叶流水皆是落得一脸的慨然与怅惘。
宁行云走上前,将洞箫放置在桌面,然后斟了一杯茶,双手递至霁雪面前,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有些事情,其实并不是取决于外界,而是取决于你自己。”
霁雪浑身一震,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杯清茶。
碧绿清透的茶汤中,一片茶杆在杯中悠悠盘旋,又悄然沉底。
她接过饮尽,初入口时尚觉苦涩,但不消一会便醇香回甘,口齿生香,连带着心里的那份燥郁,也都莫名地消散了……
“……这就成了???”
邢天启不敢置信地摩挲着令牌上第七朵染色的曼珠沙华,迟迟未从震惊中回过神。
那个霁雪明明方才还对他们冷眉冷眼的,怎么合奏一首曲子、喝杯茶,就轻易让他们过关了?
叶流水一挑眉,将令牌从他手中夺回,洋洋得意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谁?”邢天启一脸茫然。
“你没瞧见她那琵琶上刻的字吗?”叶流水停顿了片刻,故意卖了个关子——
“上面刻的是霁月。那把琵琶,也是真正的孤月琵琶。”
“霁月?江南那个闻名天下的琵琶圣手霁月?难怪她屋中摆了这么多教坊才有的东西。”邢天启瞪大了双眼,震惊愈甚。
霁月,曾是江南最有名的女子之一。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曲,一张动人心魂的芙蓉面,成了当时江南名噪一时的花魁娘子。曾有大家世子为其倾倒,不顾规矩和名声也要纳其为妾,为此还惹出了不小的风波。是故,即使他远在大宛,也曾听过此人的花名。
“没错,就是她。”叶流水继续道:“几年前,有人替她赎身脱籍,之后便再无踪迹。许多人都猜测她是被某个高官金屋藏娇之,但没想到竟是来到了大宛,还成了迷心楼的守关者。”
邢天启十分疑惑:“可她擅长的不是琵琶吗?怎守的是画关?”
“许多人只知霁月擅琵琶,可其实她入乐籍十年,习舞奏乐皆是样样精通,就连画的画也曾得大家赞赏。只不过…对外献技时以乐舞居多,当初有王公贵胄赐了她一个琵琶圣手的名号,那些趋之若鹜的客人也都跟风要求听赏琵琶曲,霁月便开始琵琶随身,其他技艺也渐渐被人遗忘了。”
宁行云接过话,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惜:“她不愿意演奏琵琶,也并非是厌弃,而是……不想暴露身份。”
“为什么?是觉得她曾经江南花魁的身份过于张扬?”邢天启问道。
叶流水反问道:“在你们这,乐人的身份地位如何?”
“与普通的商贩、农户并无区别。”邢天启道。
制度有别,难怪他这榆木脑袋听不出其中缘由……
于是叶流水耐心解释道:“在中州,这乐籍便是贱籍。凡贱籍者,律比畜产,可以被随意赠送、买卖,甚至不能与良民通婚,世代相袭。像霁月这些没入贱籍的女子,自小便在勾栏、乐坊间长大,纵使她才貌双全颇受优待,但在那些贵族面前也终究是贱民一个,必定受过不少委屈。她既然能有机会脱籍从良,自然想要隐去过去的经历,以免遭人非议和轻视。”
“只不过——虽然她身已脱籍,但内心却仍然介怀着过往的遭遇。”宁行云轻叹了口气。
邢天启渐渐领悟:“难怪她非要让我们在台前献艺,还让人端茶倒水的。这不是有意折辱,让我们体验她当初的苦楚嘛!”
叶流水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一掌:“你才知道啊!她心里自卑,所以才想让他人在她面前屈尊服侍,以此来满足扭曲的内心。你表现得越是卑微,她才越是满意。”
“所以宁公子引她同奏,是为了……”
“一是为了告诉她我们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其次,也是希望能以乐为介,与她平等地进行交流。她内心敏感,我不便与她直接沟通,所以只能靠这种方式传达我的敬意与欣赏。”宁行云继续道:“霁雪所需要的,其实并不是什么卑躬屈膝的服侍或是刻意恭维的赞美,而是——真正的尊重。”
叶流水猛地点头附和,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说到底啊,最看不起她的人,其实就是她自己!靠着逃避和外界的假象,是没办法掩盖掉过去的痛苦的。只有直面自己的内心,与过往和解,她才能真正地解脱。”
“”
邢天启听罢,眼神微黯,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许落寞。
叶流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直接问道:“所以你呢?你又是怎么回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