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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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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婚不久的如依见到食物就反胃,对气味也愈发敏感。毋庸置疑,她怀孕了。年初,她和子辰回小店。是真正的夫妻了。婚礼上的祝福以及亲戚的接纳使如依婚前身心的灼伤接近痊愈。

    呕吐反胃越来越严重。小店隔壁杀鸡鸭鹅的腥味令她生不如死,菜市场血淋淋的鱼肉看了叫她胃部翻涌,在脏乱逼仄的小店待久则给她窒息感。每天,她尽量多在附近的湖心公园坐坐。子辰忙他的事。

    一个夜晚,夫妻俩发生激烈争吵,为子辰晚归的事。如依说大堆难听的话以发泄心中怒气,没完没了。大概是怀孕容易暴躁,她的话语会比平时尖酸刻薄。子辰冲动之下用修长的腿胡乱喘了如依,不料喘到如依的小腹。如依吓得哇哇大哭,她担心三个月的胎儿不保。子辰略微愧疚,却未安抚如依。

    在担心受怕中度过漫长一夜,没啥事。她松了口气。这一夜,她成长了,她终于懂得珍爱肚里的生命。终于不再觉得肚腹里是块多余的肉。她在日记里说希望子辰多陪陪她,说爱子辰。说希望平安诞下孩子,会和子辰好好过日子。还说要是子辰改掉点晚归打牌的习惯该多好。

    两夫妻总是时不时闹点矛盾,都是为子辰晚归的事。一次如依等子辰回家时心绪烦乱,她便写日记倾诉心情,写着写着合上日记本并用力撕碎了它。她决定了,决定不再写日记,决定和不大识字的子辰保持同样的频率。她想,写那么多心情有何用呢,子辰看不懂,不会理解我的心,不会为我改变。……罢了,不写了!

    就这样,如依再不拿笔了。梦想的种子再次被扼杀。为了婚姻。她再也不写日记,糟糕的、开心的事,都不说了。这些未被理清的情绪,就这样堆在了心里。

    怀孕的如依,对子辰百般依赖。现在,子辰是她的全部。她爱他。尽管小店破旧。尽管子辰晚归。但子辰并不是每个夜晚都晚归。没晚归的日子里,子辰会陪如依去菜市场,会给她买水果,会陪她看电视。他还会和如依说些坏坏的笑话。这时的子辰在如依眼里是可爱的,帅气的。

    年轻的心会骄傲、会轻飘。渐渐地,子辰和如依觉得赚点小钱没有意思。店铺的矮小和破旧,似乎变得不那么容易忍受了。子辰偶尔做事会漫不经心,如依则忍受着厕所的堵塞和老鼠的来去自如,还有破烂摩托车发出的轰鸣、汽油味、子辰成天的敲敲打打。她真担心这些会对肚腹里的胎儿有影响。

    一次,子辰在修理摩托车发动机时用力过猛,砸下的重锤令发动机的外壳裂痕醒目,那是要赔偿的。发动机昂贵。子辰想推卸责任、想逃避。夜晚,子辰和如依商量卷铺盖走人。孕吐严重的如依只想快些逃离这日夜弥漫各种臭味的小店。新婚不久的夫妻都有笔存款,他俩也不例外。这样,夫妻俩就觉得放弃赚点小钱的店铺无关痛痒。

    她和子辰在第二个夜晚就走了,连房东都没有通知。

    荆市的空气多么暇意啊!夫妻俩坐在回老家的汽车上,心情愉悦。如依欣喜的注视着窗外一幕幕退后的田野风光,满目皆是茂盛浓烈的绿。风吹在身上暖暖的。夏天了。

    名正言顺的关系以及名正言顺的休息,令如依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她在子辰家睡到自然醒,与碧莲村其他新婚不久的女子聊天,坐子辰的摩托车在衫渔镇和朗月村的大路小路上兜风。如依的孕吐反应减轻了。

    如依最烦的仍是子辰的晚归。小村的夜晚黑漆漆的,如此漫长。好多个夜晚,她站在窗前期盼子辰早点归家。她从不抬头看夜空中漫天的星辰,也听不见夜晚虫鸣的大合唱。她心与眼的深度全在她丈夫身上。

    那天已经凌晨,在乡下,这样的时刻人们已进入深度睡眠,但子辰还未回。如依无法安睡,逐渐增大的胎儿压迫她,她频繁如厕。她急切地盼望子辰回家,她竖起耳朵听窗外动静,只有沉甸甸的寂静。她打子辰电话,子辰说快回了,片刻后继续打,关机!如依气疯了!她在二楼的客厅与睡房来回踱步,满肚子委屈无处发泄,就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时间过得好慢,一点,两点,三点……

    子辰终于回来了,在天蒙蒙亮时。如依望着回来的子辰,说不出一句话,就哭,就摔东西!……胎儿在肚腹里躁动不安,就像她自己的心。子辰把买来的热干面递给她,她直接打落在地。但是,这不影响子辰下次晚归。

    同样,也有开心时刻。子辰会去村前的大河里电鱼,把电到的野鲫鱼红烧给如依吃,鱼肉清甜。直到如依吃腻。他也会逗她开心。这样,如依的暴躁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些轻松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大的烦恼和痛苦怎么会有呢。

    夫妻俩在家心安理得地待产。偶尔,子辰会做点小工。公婆去了落虹街。这样,如依可以放纵她的大大咧咧和突如其来的脾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把全身心给子辰背负,不再有丝毫婚前独立的模样。她的身体在逐渐臃肿,孕吐消失。这时她吃很多东西,顿顿都会吃些肉类。她失去节制了,不管是身体的、还是心灵的。她曾经的鹅蛋脸,现在滚圆滚圆,腰围更似水桶,走路的姿态更显笨拙。

    怀孕期间,年迈的奶奶病了。那天,爸爸和妈妈拿着医院的诊断结果给如依看,肠癌晚期。如依一时不能接受,她站在衫鱼医院斜对面的街道边嚎啕大哭,突然,她看见良哲了!良哲侧着脑袋隔着寥寥几人望着哭得像小孩的如依。

    她只是哭。她没有和良哲说话,良哲也没说话。他们似乎忘了彼此。那些事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真可笑!良哲可是影响她命运的人啊!但沉默不语的良哲只是站在马路边望着如依的路人。他永远不会知道,她伤透了她。他把她推向子辰的怀抱。

    如依隔三差五给生病的奶奶送早餐,偶尔陪奶奶说说话。有次,子辰骑车载她回婆家时,奶奶正在她的小屋门口用火炉炖豆角,神情疲惫的奶奶轻声唤她,她回应奶奶。但子辰没有停车。

    奶奶知道自己生病了,但不知道是恶性病。最初,奶奶精神还算可以,能吃能喝,她以为自己很快会好。家里人都没告诉奶奶实情。看着不像生病的奶奶,如依渐渐麻木了。她依然会看奶奶,会和奶奶说话,但不那么频繁了。

    两三个月后,奶奶病情加剧。奶奶会时不时感到剧烈的疼痛,她对自己的病开始怀疑,爸妈只是说“医生说了,先把身体调养好点,再动个手术就好……”奶奶半信半疑。

    秋末,如依生了鱼儿。那天,天气较寒冷,她正靠着门前的墙壁吃晚饭时突感到不适。子辰及婆婆他们送如依去医院。医生说,先住下吧,可能要到晚上。如依痛得撕心裂肺,她佝偻着身体在医院的长走廊上艰难行走。医生说要走动,胎儿顺产的利率会大。走廊里也有其他孕妇表情痛苦、歪歪扭扭地走。

    疼痛把时间无限放大。如依第一次觉得妈妈生养她不容易。第一次,她能换位思考了!

    她躺在手术台上等待分娩时刻的到来。医生让她再坚持三十分钟时,她就看墙上的圆形挂钟,时间好像静止了!……每分钟被拉得无限长,她痛得直喊“医生,救命啊,求求你了,医生,给我动手术吧,我不行啦……我要痛死啦……我再也不要生孩子啦……”

    终于,孩子出生了。一个女婴,一个声音洪亮的女婴。女婴扯着嗓子哇哇大哭,那声音充溢着旺盛的生命力。她的孩子。如依望着躺在她怀里熟睡的女婴,感到那样陌生。她恐惧惊慌,她不能接受自己是妈妈了。可怀里的孩子不容她有丝毫幻想。

    如依的世界变了。她对接受新事物总是那样迟钝和难以适应。

    她掀开上衣露出鼓胀的胸部给小婴儿喂奶。“我自己还是孩子呢!”她望着皮肉皱巴巴的婴儿想。不太久以前,她还是个多愁善感为情感所折磨的少女。她从未想过鲜亮的少女时代会离她而去。她以为她的世界会永远是那样子。可这样快就结束了。就为人母了。

    她有些忧郁。她悄悄接受着变化。她不得不接受这些变化,因为其他女人也接受着,自然的。她不能是个例外。子辰挺开心,公婆也是。虽然是女婴,但怎么说也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子辰有姐妹五个。隐隐的压力在如依心里轻轻蔓延。

    秋末,奶奶的病加重了。

    婆家宴请宾客,庆贺小婴儿的到来。奶奶没有来,但奶奶吃了如依家的美味佳肴。“如依,你家的饭菜很好吃啊,我吃了两大碗蒸饭!”奶奶微笑着对来看望她的如依说。那是奶奶吃的最后一顿饭。后来两个月,奶奶粒米未进,只是喝水。高大的,肩膀宽阔的奶奶不知不觉消瘦得只剩皮包骨。

    性子爆裂的妈妈是刀子嘴豆腐心。奶奶最后的日子在如依家度过,她看见强势的妈妈给奶奶揉腹部,扶奶奶上厕所,给奶奶做想吃却只是放在嘴里咬两下又吐出来的美味食物。如依是不如妈妈的,她害怕靠近如骷髅般的奶奶。奶奶有次招呼她到床边坐,她就畏畏缩缩坐过去把手伸给奶奶捏着,心里却害怕奶奶的病传染给她。

    一天,奶奶苍老但精神抖擞的表亲来看望奶奶,脚还没跨进门就大声对奶奶说“大姐啊,看你的样子还能活二十来天就不错了……”奶奶的眼泪瞬间大颗大颗落下。如依站在房门边看着奶奶愚蠢的老表亲,眼睛满是憎恨与轻蔑。老男人让奶奶信迷信,说病可以治好。奶奶就半夜三更不睡觉,嘴里含着水喷向四面墙壁,还不停的念叨……

    冬天如刀子般的冷风飕飕的,响彻黑夜。如依半睡半醒中梦见奶奶和她说话,电话突然响了,爸爸打来的,“如依,你奶奶享福去了……”如依大哭,边哭边给才满月的鱼儿穿衣服。子辰骑摩托车载着包头巾的她和鱼儿行驶在颠簸的、打了白霜的泥巴路上。天快亮了。

    如依跨进妈妈家门,第一眼就看见躺在堂屋左手边的奶奶,奶奶笔挺的睡在木板门上。奶奶身体盖着黑绣花布,脸上盖着敞开的旧书。堂屋空荡寂寥。如依双腿不自觉跪下,握着奶奶怎么也捂不热的手嚎啕大哭。她觉得奶奶的手比石头还冰冷。这就是死亡,如依第一次窥见。她被这冷冰冰的死亡震慑到了!

    她的嚎啕大哭把左邻右舍都惊醒了,他们跑来劝如依。爷爷悲伤的说“你奶奶走了,我没有伴了……”如依万分悲伤。她想起奶奶去逝前几天想见如云的事。奶奶特别喜欢从小就听话顺从的如云,她曾在衫渔镇上照顾读初级中学的如云三年。

    “她在上班没有假期,等有假期就会回来……”妈妈果决地对提出要求的奶奶说。奶奶渴望的眼神令如依心碎。她恨透了妈妈的残忍无情。“奶奶快死了,妈妈!要如云请假回来不行吗……”“不行,如云上次回来看过奶奶,她最近没有假期!”妈妈说。不过,妈妈也未料到奶奶会在半夜突然离去。

    妈妈从小就吃过贫穷的苦,为借钱遭遇过不少冷嘲热讽。她教育她的三个孩子们要节省每分钱。挣钱是妈妈的人生观,是得以“做人”的必须品。之所以不让如云回就是怕她请假扣工资。如依后来也能理解妈妈的“无情”了。

    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没见到如云。如依也没见到。

    “你奶奶半夜在无声挣扎,你妈妈听见了,我们就下楼看,奶奶瞪着眼睛望着我们,你爷爷睡在奶奶身边还在打鼾……”爸爸对如依说。“你奶奶的身体就慢慢变凉了。”妈妈说。

    如依觉得奶奶走的不是时候,她觉得奶奶在白天走比较好。这样,死神亲临时亲人们能很快发觉,会有时间与奶奶握手告别。如依不知,无常之手就是这样行事。

    最初袭来的剧痛很快被如依接受。哭也哭了,也累了。她开始和亲戚朋友们说笑,还去衫鱼买东西吃。下午,如云从南市赶回,她摸着奶奶的手默默哭泣,把头久久靠在奶奶冰冷的身体上。如云在婆家做人的难处使她身不由己,如依后来理解了她的处境。

    夜风如刀,却未阻挡偷鸡摸狗的贼去偷奶奶小屋里的几十只母鸡——在葬礼进行的第三个晚上。奶奶还睡在冰冷的木板上。

    一切都会过去的。

    第四天,奶奶只剩一把骨灰了。这把灰埋在河对岸的田野边。凛冽的北风继续吹。如依望着奶奶朴素的墓碑、望着灰暗的天空,懵懵懂懂的思索“死”是什么。她突然很害怕“死”,她不能接受陪伴在身边的亲人就这样消失。永不回来。她问站在奶奶墓前的爸爸,人死去了哪里,爸爸淡定地说,死就是没有了。

    爸爸给予的答案令如依不安。从此,“死”这个问题在她心里不时浮现。她想知道不一样的答案。因为畏惧。

    那一刻,她能想的就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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