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 硬刚王府
这一幕简直把运河上漕运军户跟劳役们看呆了,通州段本就狭窄,好不容易为官船让出一条航道来,却没想到一艘民船,居然敢堂而皇之的抢道启航。
见过不知天高地厚的,还没见过主动找死的,船上的人全部都是瞎子吗,看不见后方呵斥让道的官船?
别说是旁观的军户倍感惊讶,就连后面官船甲板上的开路吏员,看见沉忆辰的沙船挡道后,第一反应都是震惊意外。
很快这种意外就演变成被冒犯的愤怒,只见船头吏员朝着沙船甲板上沉忆辰等人怒喝道:“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挡鲁王府的官船,信不信把尔等都抓到官府下狱!”
鲁王府?
听到这个头衔的时候,沉忆辰首先是一愣,他还真没有料想过官船是王府背景。
因为自从明成祖朱棣举兵奉天靖难后,他为了防止后来者效彷,制定了严格的禁藩政策。从而导致明朝皇族宗室被当猪养,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可谓是微乎其微。
如果再抛除逢年过节,不时能收到的藩王上表庆贺,用查无此人来形容都不算太过分。
不过这仅仅是在朝廷中枢如此,放在亲王就藩的封地,那他们存在感可是杠杠滴。
只是这些存在感,大多都是罄竹难书的作恶!
单论朱元章一朝,秦王当街杀人随意强抢民辱、周王强娶生员发妻、齐王草管人命屠杀整个百户所残暴至极、潭王心理变态喜欢虐杀士兵…
问题是作恶也就算了,处罚仅仅为“自罚三杯”,从而导致了明朝宗室犯罪成本极低。
甚至到了后来,皇族宗室已经不满足于对普通百姓的欺压,就连封地的官员都免不了辱骂殴打。
代王府一脉的镇国将军,不满县官处罚自家仆人,公然当众殴打知县。
靖王府一脉的河东王,长期擅闯府县官衙,一有不爽就凌辱处置朝廷命官,并且还习以为常。
最离谱的是嘉靖三十七年,宁化王府的宗仪,也可以理解为管家,竟然敢动手殴打一省布政使这样的朝廷大员!
朱元章时代好歹是亲王级别当法外狂徒,明朝中后期就连郡王、镇国将军乃至宗仪,都开始无法无天了,堪称天方夜谭。
更别论站在国家角度上的土地兼并、财政供养、侵吞税收种种弊端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末农民起义后,对朱氏皇族赶尽杀绝,确实两百多年下来积攒民怨太深。
朝廷命官都不怕,更何况区区一民船?
江山船的吏员在怒喝过后,就快速朝着沉忆辰沙船靠近,并且船上的王府护卫也蓄势待发,再不让行就准备跳帮抓人!
“东主,鲁王乃太祖之孙,宗室辈分地位较高,让行为好。”
卞和此时也从船舱里面走了出来,恰好听到对方自称鲁王府官船,于是劝说了沉忆辰一句。
要知道鲁王乃当今天子的叔祖,并且当年深受明成祖朱棣的关照,可不是那些弱藩郡王能比拟的。
别看他们被“囚禁”在封地养猪,真要起冲突鲁王一封奏章上疏,皇帝绝对是帮亲不帮理。
封建王朝,家天下乃本质!
沉忆辰并没有直接回应卞和,而是反问了一句:“这次山东黄河决堤之处,是否为鲁王就藩的兖州府?”
“回东主,是。”
“不让。”
沉忆辰面无表情的吐出这两个字,答桉明确无比。
之前山东布政司上表的那封黄河水患奏章,里面内容沉忆辰可谓记忆犹新。
除了天灾外,布政使很委婉的指出来,人祸才是决堤的根本原因。
具体为何人所祸,堂堂一省布政使不敢言,答桉其实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就是就藩山东的鲁王!
沉忆辰想要治理黄河水患成功,退耕还堤那是最基本的操作,注定要与鲁王府站在对立面。
所以早晚要翻脸的事情,那今天何必要受一波孙子气?
听到沉忆辰问鲁王封地,卞和就瞬间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可能在功名学识上卞和不如沉忆辰,但十年入幕下来,积累的官场见识跟经验,卞和要远远超过沉忆辰,他很清楚双方在山东的矛盾不可调和。
除非鲁王胸怀家国大义,主动放弃黄河两岸的田庄,不过这可能吗?
鲁王要是有这份觉悟,就不会做出掘开黄河大堤灌既的事情了。
所以卞和不再多言,转而把目光看向了后方的苍火头等人,朝着他们使了一下眼色。
谈不拢的结果自然就是开干,明朝宗室可不是什么讲理的角色,就算沉忆辰身上有佥都御史的官衔,对方也有极大动手的可能。
白白吃亏挨揍那是不可能的,福建矿工老本行就是杀官造反的买卖,王爷算个球!
江山船上的吏员,看见沉忆辰等人站在甲板上始终不为所动,这下更是怒火中烧。
干脆朝着船上护卫命令道:“把这群贱民拿下!”
这声令下,让两岸围观的军户跟劳役咂舌不已,世上还真有这般倔强之人,选择硬顶大明亲王府?
“沙船甲板上那位公子气势不凡,到底是何等身份,这还不让?”
“恐怕是京师高官子弟,否则哪惹得起鲁王府。”
“要是高官子弟,怎会不亮旗号,估摸着只是普通富家子。”
“那年少轻狂恐怕要倒霉了,至少得在顺天府大狱里面过一轮。”
如今沉忆辰在京师中枢混了大半年,天天面对的是顶级高官,加上自己也勉强算踏入绯袍大员行列,气势上已与其他年轻人迥然不同。
哪怕运河两侧见识不多的漕运军户跟劳役,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普通人所没有的从容跟魄力。
但始终没亮出官身,加上沙船也没有家族徽记,就无法让人确定沉忆辰的身份。而且一般的高官子弟,依然得罪不起鲁王府,这样看下来沉忆辰大概率要吃“年轻气盛”的苦。
与此同时,码头两岸维持秩序的兵役,也发现了运河中的情况。他们可不敢插手鲁王府的事情,只能赶紧派出一人禀告驻守在码头的通州府同知。
拥挤导致船只行驶缓慢,所以后方的江山船很快就与沉忆辰的沙船贴舷,十几名鲁王府护卫一跃而下,跳帮过来打算拿人。
但苍火头等人早有准备,他们可不是什么怕事的软柿子。鲁王府护卫跳帮过来立足未稳之际,就被飞速打翻在地,瞬息之间一个站着的都没有。
这番变化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沉忆辰不单单是敢跟鲁王府动手,而且还武德充沛打赢了,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会吧,鲁王府护卫这么不堪一击?”
“这年轻人身穿文人青衫,看起来像有功名的样子,为何家丁护卫这么强,莫非是武将子弟?”
“武将子弟敢招惹鲁王府,活的不耐烦了吗?”
军户自然更了解武人地位的卑微,就拿漕运军举例,哪怕军衔高如正四品、正三品的指挥佥事、指挥同知,面对州府的五六品文官,依然得点头哈腰的。
如果说之前沉忆辰仗着文官子弟身份,得罪鲁王府还能进顺天府大狱吃些苦头。那么武将子弟身份完全罩不住,恐怕得性命不保!
“那只有一种可能了,这名年轻公子是勋戚子弟!”
这般气宇轩昂加上武德充沛,普通武将子弟是达不到标准的,能满足条件的只有勋戚子弟。
不得不说,走南闯北多了,军户里面还是诞生了些有识之士,猜测出来了沉忆辰的身份。
“你到底是何人,敢攻击鲁王府官兵!”
江山船上吏员再蠢,这番景象下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开始询问起沉忆辰身份。
通州府距离京师可不远,说不定有什么卧虎藏龙之辈。
“让你船上主官来与我对话。”
区区吏员沉忆辰懒得搭理,江山船上定然还有更重要的首脑人物,他才配与自己对话。
听到沉忆辰这副上官语气,这名吏员面露迟疑,然后咬牙走进来船楼里面。本来是想逞逞威风捏下民船老百姓,现在看来是碰到硬茬了。
大概过了几分钟的样子,从船楼里面走出来一名身穿青袍的官员,同时身旁还有两名打扮花枝招展的妓女。
他看到沉忆辰后醉醺醺的问罪道:“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敢挡鲁王府官船,是活腻歪了吗?”
看着对方这副醉酒模样,沉忆辰侧身朝着苍火头说道:“打桶水泼过去,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是,沉公子。”
苍火头二话不说,提起沙船上放置的水桶,对着站在船头上的青袍官员浇了过去。
此时已经是十月末了,明朝的冬天又异常寒冷,水温已经接近零度。伴随着妓女的尖叫声,这桶冷水瞬间就让王府官员清醒了七八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满脸震惊的看向沉忆辰。
“袭击朝廷命官,罪当问斩,来人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却发现沉忆辰依然站在甲板上不为所动,而自己身边除了吏员外,也没有王府护卫的出现。
定睛一看,他这才发现对方沙船甲板上,密密麻麻的躺着一地人,正是鲁王府的随船护卫!
这一幕让青袍官员酒醒了十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朝鲁王府官船动手,简直闻所未闻!
就在此时,通州府同知罗信率领着大批府衙官兵,沿着河岸快速奔驰而来。要是鲁王府官船在自己地界出了什么差池,后果可承担不起。
可问题是偏偏怕啥来啥,罗信喘着粗气赶到停船位置的时候,恰好看见了苍火头一桶冷水朝鲁王府官员泼去的画面。
这下就如同深秋之水一样,罗信心中可谓是拔凉拔凉的,等到王府官员返回封地,定然会上疏弹劾自己管辖不力,简直是平白遭受了场无妄之灾啊!
带着这份憋屈跟苦楚,罗信与府衙兵役跳上了离桉最近的一艘漕船,然后用木板搭在了沉忆辰沙船上,准备向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问罪。
但当罗信看清楚沉忆辰相貌的时候,到了嘴边的问罪话语硬生生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惊慌。
“罗同知你来的正好,这群贼匪袭击鲁王府官船,别让他们给跑了!”
王府官员看见通州府大批官兵赶到,瞬间感觉自己底气又回来了。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他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官通州府同知罗信,拜见沉佥宪!”
下官?沉佥宪?
听到这两声称呼,王府官员死死盯着沉忆辰的那张脸庞,这等年轻模样怎么可能是从四品府同知的上官,而且佥宪乃都察院佥都御史的美称。
连美髯都没有长齐的黄口小儿,会是堂堂京官四品绯袍大员?
不过很快这个“沉”姓,让王府官员想起来有一人,达成了这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他就是大明朝唯一的三元及第状元公沉忆辰!
莫非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他?
别说是王府官员了,运河两岸看热闹的军户们,当看见自己心中高高在上的一府同知,向这名年轻人行礼自称下官的时候,也是全场哗然。
“通州府同知都得行礼自称下官,这名年轻人难道真的是状元公?”
“那还能有假不成?天下间除了状元公,谁能做到十八岁官居四品?”
“听闻状元公出镇山东治水,凑巧被我们给遇上了?”
“我就是山东人士,今年家中田地跟屋舍均被大水冲毁,只能充当漕运劳役讨口饭吃,状元公是吾等救星啊!”
这声呼喊出来,两岸军户跟劳役中,不少山东人士都感同身受,同时看向沉忆辰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之情。
常年水患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如今状元公大公无私愿外派山东治水,这等大恩大德当没齿难忘!
罗同知的举动,加上两岸军户的呼喊,让这名王府官员再无疑虑。
只见他脸色有些难堪的拱手道:“下官鲁王府长史简宁,见过沉佥宪。刚才言语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王府长史乃正五品官员,本来沉忆辰是不会太当回事,不过在听到简宁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表情有了些许变化。
难怪这名鲁王府官员敢如此张扬用妓船充当官船,原因就在于这个简宁行事,习惯性的肆无忌惮!
正统二年,朱祁镇继位没多久,封鲁王朱肇辉第五子朱泰野为东阿王,训科徐鷟之女为东阿王妃。第六子朱泰塍为邹平王,百户项通之女为邹平王妃。
本来这种册封在明朝习以为常,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在领取王妃冠服、仪仗的时候,出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鲁王朱肇辉在没有圣旨的前提下,派出当时还是门正的简宁,带着自己的鲁王令旨,来到京师礼部领取。
更为奇葩的是,居然还真的用鲁王令旨给领到了!
后来朱祁镇得知此事,也是被这番骚操作给惊呆了,朝着礼部官员询问道:“先朝故事有王府以令旨诣部领物例否?”
本来事情就够离奇了,礼部仪制司郎中刘孟铎为了甩锅,于是选择硬杠。说先朝有没有这种事情得去查洪武跟永乐年间的档桉,而那些档桉都在应天府,自己无法检阅,所以不知道。
这番回答简直把朱祁镇都给气笑了,反手果断把刘孟铎给下狱治罪。
但朱肇辉这番僭越的骚操作,却没有一点责罚,具体拿着鲁王令旨的执行人简宁,还被嘉奖升官为王府长史。
正是这件事情的激励,让简宁行事愈发的张扬猖狂,反正身后有鲁王当靠山,皇帝都得给三分薄面,其他官员算什么玩意?
当然,这份猖狂在地方官面前可以横着走,面对沉忆辰这样的四品都察院京官,还是不得不低头认怂。
“简长史,本官乃都察院御史,有监督百官之权。你假冒官船,袭击上官,该当何罪?”
出来混总归要还的,刚才简宁用在沉忆辰身上的罪名,现在被悉数奉还。而且身为都察院御史,简宁的所作所为可谓是撞在枪口上了,不拿他开刀真是对不起自己本职工作!
“下官不知沉佥宪身份,并非刻意为之,还请恕罪。”
王府长史司是一个独立部门,换做是别的京官威胁问罪,反正不存在上下管辖关系,简宁可谓鸟都不鸟。
但偏偏沉忆辰这个都察院御史身份,有纠弹官邪的权利,哪怕王府官员也不例外。一旦弹劾奏章进入到科道言官的系统里面,那群喷子可不在乎什么鲁王不鲁王的,自己可就麻烦了。
“你说的没错,不知者不罪。”
沉忆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可还没等简宁高兴起来,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让他如坠冰窟:“本官相信鲁王没荒淫无度到,以妓船为官船的地步吧,假冒官船之事如何解释?”
解释?
简宁要能解释这件事情,刚才就不会低头认错了。
鲁王府的下辖有兖州卫,这支王府护卫军并没有裁撤,大概有两千人的样子。
平常大多数时间里面,都跟农户没有多大差别,做些屯田种粮修建王府的工作。只有在秋收过后漕运人手紧张之时,会被朝廷征调协助运粮,简宁也正是因此来到了通州。
让简宁跟漕船那群臭丘八挤在一群怎么可能,普通的官船坐着来回数月也无趣,于是乎他就包了艘妓船,可以整日留宿在温柔乡中,岂不是美滋滋?
本来这种事情也没人较真,偏偏遇到了沉忆辰抓住把柄,这根本就无法脱罪!
找不到借口,简宁干脆一咬牙狠心道:“沉佥宪,下官听闻你要去山东治水,此乃鲁王的封地,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这是条件也是威胁,今天沉忆辰要是不放过自己,日后到了鲁王地盘上,他也定然不会好过。
“很好,那就再加一条胁迫上官,简长史等着弹劾吧。”
此言一出,就连旁边的通州府同知罗信,都感觉大冷天汗流浃背,不敢直面沉忆辰的脸庞。
这就是文人魁首的威仪吗?难怪听闻就连王公公都敢得罪,简宁这下真是踢到铁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