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 32 章
津岛治子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还在医院的病房当中, 难得的能从床上坐起来,看看窗外,外面绿荫浪漫, 浓烈艳丽的向日葵好像要把眼睛也灼伤。
她想起曾经有人给她念过的书……
【when the last one falls i must go, too】
【等最后一片掉落下来, 我也得去了。】
真好啊……
她甚至有些羡慕故事的主人公——那个女孩还可以等到那片叶子落下来的时候。
原本每天都来的美知子已经有几天没来了,在她听美知子念完小美人鱼的故事后,治子向她问到:
“当我死后, 我会变成天空的女儿, 陪在爸爸妈妈身边么?”
美知子先是一愣,然后嗫喏着,她好像想说是,又好像想说不是,但最后她只是颤抖着手合上了那本童话书,放到了床头柜上。
她很努力的想要露出一个笑容, 但在津岛治子看来, 那无法顺利上扬的嘴角和通红的眼圈,怎么也不配说是一个笑容。
美知子在女儿的注视下,想要去握住那只近乎只有一把骨头的手, 脆弱的好像一用力就会碎掉的样子,仅仅只是碰到, 她的“笑容”就无法再维持, 眼泪宛如决堤的河水,肆意奔流根本无法控制。
她只能捂住脸, 回答道:
“不会的,治子会好好的、活下去的……”
可当她抬起头,看到女儿平静的雀茶色双眼, 她就知道——那句话没有安慰到任何人。
美知子逃跑一样的离开了治子的病房,甚至连房门也没有来得及关上,治子听见走廊上传来很大的哭声,那像是夜枭在将死之人前的哀悼,又像是女妖在死者床前哀婉的悼歌,空荡荡的回响着,好像过了很久她都可以听到它们的回响。
治子只觉得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因为她并不是想让母亲难过才问出来的。
就在她看着窗外的时候,有人
敲了敲门,她抬头看去,是美知子。
美知子一向会把自己打理的整整齐齐,尤其是在治子的面前,她不允许自己露出一点失态,治子知道的,因为美知子在害怕,害怕自己露出一点点脆弱,就会动摇到治子。所以,当那天她情绪崩溃的时候,她才会那么快的离开。
“我问过医生啦,她说你现在可以吃一点。”
美知子打开手中的盒子,那是一块精致的小蛋糕,不大,大概是成年人两三口的量,对于孩子来说刚刚好合适。
当治子咬下第一口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那并不是应该有的味道。嘴里的蛋糕并不是香甜的,而是黏腻油滑带着腥气又泛着作呕的甜味。
或许是前两天刚换过的药剂的副作用吧。
味觉不对了。
可她不想让美知子再难过了,于是就只好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全都吃掉了。
美知子好像很开心,所以治子也很开心。
她想,美知子应该多笑笑的啊,她原本是笑起来那么好看的人。
然而聊着聊着,反胃的呕吐感最终战胜了理智,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在卫生间全部吐了出来。
她想美知子可能又要哭了,她变得越来越像是个哭包了。
或许可以这么和美知子开开玩笑?
慢吞吞的收拾好自己,她手握在卫生间的扶手上,可治子听见了——
“……她却还要来安慰我这个活着的人,顾虑我的心情——!”
“明明病重的人是她啊!”
“来骂我啊!来打我啊!哪怕她将蛋糕整个扔到我的头上也好啊!”
“我不是——我不是想——我不是想看她痛苦,才将她带来这个世界啊!”
父亲在低声安慰着美知子,津岛治子忽然不敢出去了。
“……”
津岛治子知道的,美知子一直在很努力的让她看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她总以为她多看到那些,说不定也会更努力的想活下去……
美知子从来没有放弃过津岛治子,时至今日也没有,但正
因为如此,她们才会更加痛苦。
她是个很好的母亲。
滴答滴答——
有水滴滴落在地面上,她愣愣的抬头看向旁边的镜子。
门外的美知子在哭。
——可门内,她也在哭。
津岛治子忽然意识到
——【善意】,也会将人压垮。
——————
太宰治是在一片白光中醒来的。
【人间失格】的无效化规格很高,哪怕是【书】那样的等级都会受到影响,形成将记忆传递给平行世界的自己这样的特异点。
也正因为如此……
他才会在【事项编撰】之后,进入了如今这个状态。
——特异点,虽迟了几天但到。
太宰治在一个站台的长椅上苏醒过来。
空荡荡的长椅,刚刚好在轨道旁站台的等候线内,也不知道是哪个鬼才设计师设计的,一个搞不好就掉下去了啊!
【是你啊。】
有声音从对面传来,太宰治顺着望过去,却悚然一惊。
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太宰治”,穿着桑色的和服,套着蓝鼠的羽织,披着黑色呢子的二重廻披风,看起来活像是从大正年代走出来的人似的。
他正站在另一侧站台的等候线外,笑着看向太宰治。
“为了方便区别的,不介意我自称为‘津岛修治’吧?”
50岁的人了,声音变得较如今更为低沉稳重,但仍旧能听出都是同一个人的声音。
“不介意,那个名字,我早就舍弃了。”
太宰治冷眼看着那个男人。
他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因为津岛治子的事情。
但他仍旧想要问他:
“你是什么?”
“可能性,一个‘即使是太宰治这样的男人,也会拥有如常人一般的幸福’的可能性。”
太宰治忍不住想要嘲笑这话,听听,听听:
“太宰治这样的男人,也会拥有如常人一般的幸福”?
任何了解过太宰治的人,甚至哪怕是太宰治自己,都从不认
为自己会拥有这样的可能,甚至可以说,“拥有如常人般幸福的太宰治,就绝对不是太宰治”了!
“从你的世界时间来说,三年前?还是什么时候。”
“异能特务科从【书】上撕下了一页纸,作为实验消耗,【书】的每一页都意味着一种可能性……”
“于是,我们的世界,从此和主世界断开了联系。”
津岛修治并不介意太宰治的糟糕态度,50岁人比22岁小年轻,耐心当然要好很多。何况他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不就是世界崩溃么?
救回来了,小问题。
但太宰治不可能不在意。
不管太宰治渐渐睁大的眼睛,津岛修治继续说道:
“我们的世界于是和其他的世界融合在一起,最终得以摆脱了崩溃的危机,但这也意味着一件事情,这页纸所代表的可能性已经永远不可能回到主世界了。”
“或许这张纸还会被用来做些什么吧?”
“但即使它到了书中,重新成为了书中的一页,但其中曾经蕴含的可能性,也已经消失了。”
津岛修治歪歪头。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那意味着,无论哪个世界的太宰治,都永远失去了拥有常人幸福的可能性。
——所有世界都否定“太宰治会获得幸福”这种庸俗可能性的存在。
津岛修治并不是故意说这些刺激太宰治的,纯粹只是太宰治问起,所以他就说了,严格意义上来说,甚至此刻站在这里的他,也并不是纯粹的津岛修治本人。
而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可能性”的概念,为了便于常人理解,才使用津岛修治的模样,站在这里和太宰治进行交谈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如今使用着“津岛修治”的名字,在和太宰治交谈。
正如太宰治自己所肯定的那样:
“拥有常人幸福的太宰治,就不是太宰治了。”
——连他自己本人都已经否认了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太宰治
捂住了自己眼睛,仰头靠在了站台的长椅上。
半晌,他才终于再度开口问到:
“所以,津岛治子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把津岛治子送过来?”
如果说站在太宰治面前的津岛修治,是被他否定掉的可能性,那么津岛治子又是什么?
津岛治子作为津岛修治最宠爱的小女儿,这件事情是做不得假的,她身上有着很明显的,在众多长辈的关爱下长大的痕迹。
她是被爱意环绕着长大的孩子。
——起码表面是这样的。
但这就有一点说不通了。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太宰治的世界?
“还有,”
他盯着津岛修治,一字一顿的质问道:
“你、对、她、做、了、什、么?”
津岛修治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拢了拢披风,缓缓地说道:
“【斜阳】的本质,既不是【无效化】,也不是所谓的【衰退】,而是【同质化】。”
“它的本质是将一种更加稳定的物质架构,替换,或者说同质化到所在的物质架构当中,因为这种物质架构过于的稳定,架构范围内的所有事物都会获得稳定的物质性——”
“自然而然的,就会让只有在不稳定架构下,才能出现的异能力、魔法、咒术等等事物逐渐消失。”
“就好像失去氧气,就会无法继续燃烧一样。”
“但仅仅只替换一部分架构的情况下,啊……好像不用我解释了?”
太宰治凝视着津岛修治,接过了他的话尾,说出了结论。
“只有一部分架构得到稳定之后,反而会出现‘失衡’。”
“她的器官衰竭和身体虚弱,是【斜阳】触发了‘失衡’后带来的负面反馈。”
太宰治无法得到津岛修治那边的记忆,但是相对的,他获得了这边的记忆,曾经中原中也和津岛治子的交谈内容清晰的出现在了他的脑海。
可同样的……
“你不是已经想到了么?”
津岛修治报以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太宰治。
“诅咒受肉
。”
“我们这边是妖怪,诅咒这种东西听着就很不妙吧?”
“有什么区别么?”
“……嗯,硬要说起来,差别也不大?”
这是远比听到“常人一般的幸福”的可能性不存在,还要激烈的情感,前者不过是一种早已习惯的悲哀,而后者却是出离的愤怒,太宰治无法接受这种做法的愤怒。
“你让津岛治子吃下了——”
“人鱼肉。”
津岛修治笑着接过了话,填补上了太宰治所不知道的空白。
无论多少次的死而复生,都是由这股力量所支撑,击碎头脑,贯穿心脏,器官衰竭,无论多少次的死亡,如何离奇惨烈的死法,她都无法得到应有的结果,而是会被这股力量再度带回人世界,无论她愿不愿意。
“但即使是这份力量,也不能完全如你所愿,只是勉强将她的生命延长到了8岁那年。”
——不断尝试自杀的太宰治。
——和无法死去的津岛治子。
“对,所以我加入了别的。”
津岛修治没有否认,他脸上是平稳的笑容,语调平淡的好像是在谈论菜谱当中的用料一样,哪样少了,哪样多了。
但越是这样,太宰治就越是难以理解,为什么,他可以如此的平静???
津岛治子是他的女儿,不是么?!
“件,一种预言之后就会立刻死掉的妖怪,不过它只是以死亡为代价,将有可能出现的未来确定下的能力。”
“不觉得和人鱼肉是绝配么?”
“仅仅只是这样也不够。”
太宰治冷冷的接到。
同系列的人鱼肉也仅仅只是八年,件肉又能支撑多久?
“对,”
津岛修治的笑容越发的轻松起来。
“所以我又将【书】放入了进去。”
“人鱼肉和件肉只有在同时吃下的时候,才有极小的概率不会导致出现暴毙,但我不想要小概率,治子也并不是同时吃下的。”
“用【书】作为居中调和和支撑的大头,以人鱼肉和件肉,作为辅助,三种力量
相互纠缠,来对抗【斜阳】带来的副作用。”
太宰治面无表情的鼓起掌。
“原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将津岛治子送回来,因为【残页】并不能得到完全的支撑,对么?”
“为了活下去,即使她自己不知道,残页出于回归的特性,也会窜动她去想尽办法接近【书】的本体。”
“我是不是还应该夸一句,‘真是伟大的父爱’?”
津岛修治满脸轻松,他耸耸肩。
完全不顾太宰治几乎择人欲噬的表情。
“但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把她当成什么了?!”
“她不是任你搓揉的泥人啊!”
太宰治狠狠一拳砸在了长椅之上,以他那样的力气,却险些将长椅的铁骨结构砸到变形,可想而知,他心中的怒火有多旺盛。
津岛治子没有为了自己而活下去的欲望,她只是机械的按照津岛修治曾经和她说的,去努力为了别人而活下去。
早在听到津岛治子和中岛敦在病房的谈话,太宰治就察觉到了不对。
【喜欢不喜欢都要说出来】
因为不说出来的话,不切实际、不是自身需要的善意,就会将人压垮。
但那样的口吻不是空口白说出来的,更像是有着实际的经历,后续的对话,更加验证了太宰治的想法。
【父亲】,是津岛治子的死穴。
长达八年的重病,早就磨掉了她所有挣扎求生的意志,药剂的各种副作用,亲人的泪水和负担,器官衰竭带来的痛苦,因为身体机能的失控而渐渐丧失的生而为人的尊严。
但因为亲人的爱意,她却要咽下所有的这些,苟延残喘着、死皮赖脸的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下去。
可她可以拒绝么?
她要怎么才能拒绝来自父母的爱?
他们那么希望她活下去!
此时此刻,津岛修治作为父亲对子女的爱,彻彻底底碾压过去了津岛治子的个人意志。
持有着书的津岛修治,明明知道她一出生就会面临【斜
阳】的副作用,但最后却因为石原美知子的恳求而心软。
于是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是错的。
不愿意让她死去,强行吊着她的生命。
为了让她活着,又将她彻底陷入了非人的境地。
还是为了让她活着,甚至不惜将她送到平行世界。
从结果上,津岛修治‘伟大的父爱’确实挽救了女儿的生命,津岛治子能跑能跳,能笑能哭,然而呢……?
作为的内在精神,却早已支离破碎,逐渐偏离了“人”的轨道,而向着“非人”的地方发展,只剩下勉强维持的少数几个锚点,将她系在“人”的边缘。
可随着被送到平行世界,津岛治子连最后的锚点都失去了,于是明明是一个连拽两根头发的疼痛都害怕的女孩,却会一次又一次的设计死自己。
她在飞速的,
用着连太宰治都害怕的速度,
向着【人间失格】的方向坠落下去。
正因为知晓名为“父亲”的沉重,太宰治如今才会如此的愤怒!
如果不能尽到身为父母的职责,又为什么要将她带来这个世界上?!石原美知子不知道津岛治子出生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津岛修治难道还不知道么?!
子女并不是任由父母泥塑的人偶啊!!!
“那么……”
在长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津岛修治的轻松笑容渐渐褪去,剩下的混杂着憎恶与嘲讽、惋惜和怜悯的复杂神情,他凝视着另一边的自己,问到:
“你又为什么要放纵治子的计划呢?”
“甚至主动出手帮她完成?”
“难道不是因为——”
太宰治意识到了什么,陡然从长椅上站起来:
“闭嘴——”
“那可以让织田作之助回来么?”
瞬间,太宰治脸色一片苍白。
——为了自己的目的,他利用了津岛治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津岛修治相比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憎恶于自己同样是不顾他人意志的混蛋,
嘲讽于年轻的自
己对本质的遗忘,
惋惜于本可以不用被如此□□的揭露,
怜悯于无论是哪个太宰治最终都逃不过【人间失格】。
如他。
如自己。
他得承认,津岛修治确实是一个太宰治。
纵然获得常人的幸福,他仍旧是【人间失格】的。
一片死寂当中,火车的汽笛声忽然响起——
津岛修治看看站台的时钟。
“好像时间要到了。”
弥漫着大雾的站台,雾气变得越来越浓重,老派的火车汽笛声越来越近,音量跟着越来越大,最后一辆浑身上下都包裹着浓雾,车头有着狰狞魔鬼的金属浮雕,宛如一只巨大怪兽的火车停在了津岛修治那侧的站台。
太宰治任由大雾吞没了自己,最终消失在了浓雾当中。
怪兽列车上的章鱼头服务员,忍不住问到:
“太宰先生,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遗失了【书】的事情,您不是应该还在异能特务科那边接受调查?”
太宰治冷冷的看了它一眼,没有回答
异界服务员接到这一眼,打了个冷战,立马谦恭的低下头,小心翼翼领着他到了一扇车厢门前,在踏入门内的时候,它听到太宰治说:
“她不是【书】,”
“她是我的女儿·津岛治子。”
————
太宰治睡醒的时候,仍旧是在□□大楼内的首领卧室内。
但他敏锐的发现床上多了什么。
“……14岁的女孩子就不要悄悄爬上父亲的床了啊。”
撩开被子,抱着枕头的小小女孩躺在大床的边上,皱着眉头,睡得不是很安稳的样子,她一只手伸出去,抓着太宰治没有完全拆掉的绷带一头。
没有来由的衰竭,是异能力的副作用。
毫无预兆的恢复,是当“太宰治”来看她时,【人间失格】无效了【斜阳】,就会令她在病痛中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太宰治仍旧怀有着恐惧,对名为“父亲”的职责,怀有着先天的恐惧。
他没有得到过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