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黑云压城 第二十一章 焦山拒敌
第二天一大早,坐在马背上的许名生,终于透过清晨的薄雾望见了时隐时现的焦山。他长长舒了口气,翻身下得马来对着左右吩咐道:“快,找个地方先把大营扎下来!”
“将军!”身边一个亲兵开口问道:“咱们不攻上山去吗?”
许名生没好气的骂道:“扯淡,你看看你的背后,有几个人?这帮龟儿子,欺负百姓的时候个个生龙活虎的,现在真要行军打战了,人人都变成虫了!出了城,没跑一个时辰队伍就集不起人了!这下更好了,连我身边都没几个人了!”
“可是,穆总兵不是要我们尽快把皇上请回去吗?”那亲兵又说道。
许名生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伸出腿来狠狠的踹在了那亲兵的膝盖后,那亲兵便一下猛得单腿跪了下来,接着许名生骂道:“穆总兵、穆总兵!你他娘的是他的兵,还是认了他当爹?啊?你是听老子的,还是他穆王盛的?”
“将军息怒!小人,小人只是……”
“只是什么!还不快带人去扎营,要让老子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啊?”
“是是是!”那亲兵赶紧起身招呼着去找地方扎营去了。
时至晌午前后,许名生的人马这才稀稀拉拉的集齐了个大概!可直到坐在了大帐中,许名生却还是一脸怒气,此刻他手下的士卒们,大部分三五成群的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拉也拉不起,打也打不走!这时候,一个亲兵掀开帐帘报说:“将军,营外有几个乡民要见将军!”
许名生一脸不耐烦的挥手说道:“滚、滚、滚!都给我轰走!”
“将军,为首的一个老者说是特意来劳军的!”
“劳军?!”许名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和自己的队伍在南直隶都成了过街老鼠了。许名生定了定神说道:“当真?”
“是这么说的!”亲兵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叫他们进来吧!”许名生有些兴奋,居然还有乡民能来慰劳自己。
“是!”亲兵应下后就要转身往外走。
“等等!”许名生又叫住了他,想了想说道:“走!我亲自去接!”
很快,许名生便来到了营门外,几个乡绅一见主将出营来了,脸上马上堆满了笑容,纷纷向许名生抱拳施礼,为首的老者立即开口说道:“哎呀,将军英武之气,着实让我等乡民大开眼界啊!”
许名生也高兴的抱拳还礼道:“老伯谬赞了!许某初来此处,还承蒙诸位乡邻多加关照啊!”
“好说,好说,将军一路辛苦,请代营中弟兄收下我等乡民的一片心意!虽是薄礼,然也是周边乡民的心意!还望许将军万勿嫌弃!”
“哪里!哪里!”许名生嘴里客气着,眼睛却望向了乡民们身后!可是,他们身后什么也没有啊!
老者当然看出了许名生的心思,他笑着冲身后一挥手,喊了句:“来吧!”这时,从他们身后的林子里,十几个牛倌赶着一百来头黄牛缓缓走了过来。老者回过头来对着许名生说:“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这,这是何意啊?”许名生有些奇怪!
“将军有所不知,这山中不是有妖孽横行吗?就是这白天,要是没有强兵在,我们的牛羊也不敢赶到林子外!这要是被山里的妖孽看见了,就连人的命都保不住!将军此番进山一定小心啊!”老者认真地说道。
“你说什么?妖孽?哪来的什么妖孽?”老者的话可把许名生狠狠吓了一跳!
“将军此番不正是来降妖伏魔的吗?”老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许名生。
“谁跟你说,我是来……”许名生话刚说到了一半,眼看着赶来的牛就要走到眼前了,这要是不顺着老头说,万一人家把牛牵走了,可怎么办!又不好拉下脸来强抢!许名生便赶紧改口说道:“是,我不也得问问这妖怪什么的,嗯,有什么来历吗?”
“哦,是老朽误会了!”老者忙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们这儿有句俗话叫,有龙兴必有妖生!想当年,太祖定都太陵城时,这焦山便生了无数妖孽,尽是些无头阴兵,一到夜里便劫掠乡民!后来太祖派大将领兵进剿,这才驱散了阴魂,后来还在山上建了这寒净寺。这才保了周遭百姓三百年太平。可是,前些日子,这山上又闹起了妖怪!不管白天晚上,满山的黑面恶鬼!见到人和牲畜扑上来就咬,今日要不是将军领兵到此,我们这些人可不敢出门来此!所以,乡民们特意来此劳军!这些个东西,不成敬意,还请将军笑纳!”
许名生一听这话,差点没从心底笑出声来,他心想:这些乡民果然是痴傻!自己都活了大半辈子,战场上的死人见多了。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妖孽闹山的!他又调侃似的问道:“这焦山上不是有个活佛吗?你们怎么不找找他!”
“将军,有所不知,我们找了,可是活佛说,佛家有三界二十八层天!这妖孽是他化自在天的魔王波旬的爪牙!是专门下人间食人性命的!如此,唯有龙爪方能灭之!而太陵城乃是龙居之所,只有太陵城来的刀枪才能降服这些妖怪!”
老头煞有介事的话,差点没让许名生笑出声来,他强压着脸上马上就要浮出的笑容说道:“好的,好的!多谢诸位乡民了!我军来此就是为民除害的!”
接着,黄牛都被赶进了营中,乡民们也兴高采烈地告别了。许名生又坐回了大帐中,想着刚才老头的话,脑子里又不停地回想着那老头说话时郑重其事的样子。许名生实在忍不住大笑着。笑着笑着他开口说道:“哎呀,愚昧呀!唉!传令下去,把牛都杀了,让弟兄们好好吃一顿,吃饱跟着我上山抓‘鬼’去!哈哈!”
许名生这边高兴着,另一边,他手下的士卒们却开始私下议论了起来,乡民的话在他们心里鼓起了深深的恐惧!要知道,他们本来就不愿意来这里卖命打战,这上了山输赢都是反贼!这要挥着刀枪去弑君,山上总会冒出神鬼来为皇帝挡刀挡枪的,这不奇怪!再说了,老百姓送来的可是牛啊,朝廷有法度,牛是耕田的,是不能吃的。这下子倒好,一下子赶来了一百头,这可是下了血本的,换句话说,山上的妖怪着实不好对付!这可怎么好!士卒们说着说着手脚都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于是,很多人想要趁着夜色将至时,逃离这可怕的焦山。一个时辰里竟然跑了几百号人!
日头终于落到山后,火把在军营中闪动起来,原来踌躇满志的许名生,却被营中跪倒的三十个逃兵气得浑身发抖!这还只是追回来的,没追回来的怕是都数不过来。这时候的许名生,也开始胆战心惊起来,他对独霸太陵城的穆王盛满心猜忌,生怕他在身后捅自己一刀,而自己现在要做的竟是杀君弑父的事,这事不论成败皆会遭天下人诛杀!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势成骑虎不得不为了。这时,他最恨的就是背叛自己的人了,因此,这些个被抓回来的逃兵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果然,盛怒之下的许名生懒得审问什么了,他鼓着双眼大喝道:“斩!斩!通通斩了!再有逃的点天灯!”
三十个人头落地了,许名生怒气未消,他又喊道:“督战队!”
“在!”五十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抱着大刀站了出来。
“你们听着,要是有违令后撤的,一个不留!不要问我,直接斩首!”许名生口舌之间仿佛挂着鲜血。
“是!”
于是,对于焦山的进攻终于开始了,士卒们迈着颤抖的双腿借着火把的微光向着山上爬去!他们结着队,战战兢兢地挤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行进在上山的石阶上。他们拼命要把自己的性命存续在火把的光亮下,身边的无尽黑暗就是阴曹地府,踏上一脚便是万劫不复!然而,山间的恶鬼不仅闪动在他们的心头,更是藏身在这深深的密林之间,此刻恶鬼们正透过叶草的间隙,冷酷地盯着山道上的士卒们!
在这片由暗黑构建成的恐怖世界里,平静也只能是死亡的序曲。许名生的士卒们刚刚行进到半山之间时,两边的林丛中便开始涌动着一条条的黑影,它们鬼魅地穿梭在高草与乱石之间,声响细微却清晰,身影飘忽可又踪迹难寻!这被黑暗无限放大的恐惧,侵袭着你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士卒们不得不停下了颤抖的双腿,他们背靠着背,双眼紧紧盯着山道两边摇晃着的草木,连那火把的热焰焦灼在脸上的滚烫都不在意了!如今也只有这火把上闪动的光和热,才可以抵御着些许的胆寒。
然而,终究要扑咬过来的尖齿,却是从天而降的。正在这些士卒们眼望左右胆战心惊时,突然一声凄厉的怪叫就在他们的头顶上划破了夜幕,不等士卒们抬起头来,一条条黑色的厉鬼便从树梢上飞荡下来,那长长的煞白色的利爪,只在伸缩之间便能划开了一个士卒的喉管!喷溅出的鲜血冒着滚烫的热气,一把泼到了其他士卒的脸上、身上,把一直沉浸在暗夜里的恐怖,撞出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吼叫!
在这样的极度恐惧之中,士卒们惊慌失措,高叫着就要往身后夺路逃去,然而几千人马从上到下堵在了窄窄的山道上,岂是说退就能退的,于是,他们互相推搡、拉扯着,甚至动起了刀枪,山道上立即陷入了无尽的慌乱之中。许多士卒见身后无法逃脱,竟不知所措跳进了左右两边的树丛,结果可想而知,刚才那些晃动着草尖的恶鬼们,也正等着送上门的血肉呢!很快,许许多多残缺不全的尸首又被扔回了山道上。这让拥挤要逃命的军士们更是惊骇不已,他们甚至扔掉了火把挺起刀枪,向着身后的同袍们“奋勇”冲杀了过去。
然而,暗夜里的恶灵并不打算就这么放他们下山,它们身手极快,从左右两侧直插到士卒们中间,一张张恶鬼的黑脸在对手的火把下,放着狰狞的怒光,恶鬼们拦在跟前,趁着对手魂飞天外之时,便扑杀了上来,它们出手精准,招招直中要害,被它们的利抓刺出的巨大疼痛,会连着鲜血从对手的喉咙里迸发出来,穿过层叠的树丛,撞进山下士卒的心里。
许名生攻山的队伍混乱一片,上了山的拼着命往山下跑,不惜跟自己人动起刀枪,而山上传来了凄惨的嘶叫声,让山下的士卒不论如何也不敢再往山上去!可他们也被督战队的利斧拦在了山道上动弹不得。队伍就这样死死地堵在了山道上,加上白天里的流言,此刻终于在全体士卒的心头,完全释放出了猛烈的毒性,让许名生手下的每一个人都在这冰凉的夜幕下抽搐不已!这其中甚至也包括那几十个端着利斧督战的壮汉!
很快,一个失魂落魄的亲兵哭喊着跪倒在了许名生面前:“将军!将军啊!这,这山上,真的,真的有鬼啊!”
许名生的怒气撞到了嗓子眼,他飞起一脚来狠狠地将那亲兵踹倒在地,嘴里骂道:“娘的,胡说些什么!哪来的什么‘鬼’,再扰我军心,我砍了你!”
“将军!将军!你不信我,你出营看看啊!山上的弟兄们死的死,没的没,很多弟兄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没有!”
“你说什么?娘的!”许名生甩开亲兵,一猛子掀起帐帘抬眼一看,那泰山崩塌的景象几乎是撞进了眼帘,那些个被委以重任的督战队们,这会儿根本扛不过汹涌而来的溃逃,他们的脸上同样惊恐万状,手上的利斧也早就丢给了暗夜,此刻他们正跑在逃散人群的最前面!而在他们身后,万千支火把更是如山崩般由半山处向着山脚垮塌下来。这一股子势不可当的逆流,正凶猛的冲向山下的军营。而后在山脚溃散出一面巨大的扇形,把残兵败将们冲得到处都是!
而这时,寒净寺中的各位却也心情各异。袁思孝和汪正明他们兴高采烈、弹冠相庆。如此一击,这叛军必然大伤元气,加上军心不稳,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再也不敢攻上山来了。等到玄素清领兵一到,上下夹击之下,一网便可抄了这些个臭鱼烂虾!
可是,慧宣和寂子两人却安坐禅房眉头紧锁,慧宣法师更是低头不住默念着:阿弥陀佛!心中愧疚难当。那遍布山间的“恶鬼”正是焦山周边的猎户所扮,他们平日里往来山林灵巧自如、健步如飞!在暗夜里罩上神鬼可怖的面具,而后怪叫着穿梭在心惊胆战的对手之间,自然而然便焕发出了神鬼的法力!然而,这一切毕竟是夺人性命的杀戮,不论攻上门来的是否是刚刚欺压过百姓的叛匪。这都会让慧宣法师的内心经历着无比痛苦的煎熬!但他此刻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地跪在佛前,诉说着自己的罪过:“罪过,罪过!我佛慈悲,弟子妄行杀戮,为佛法所不容,弟子所为,尽是为弟子素清和南朝万千生灵,不得已而为。若是因果有偿,弟子愿来世深坠饿鬼道,永不往生西天。只愿勿要累及素清和南朝百姓!”
许名生这边当然更不好过,他一个人怒气冲冲地坐在大帐中,想到外头那些个被掐灭了心气的士卒们,便恨不得冲出帐去,亲自砍下几个脑袋来。可是,真要出去了,又能砍谁呢?连个督战队,都没皮没脸的跑了回来,这队伍里还能指望谁!
想着想着,许名生突然觉得应该要弄清楚山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于是,他让人拎着两个士卒进了帐来,看着这两个吓得破了胆的士兵,在桌案下跪都跪不住了,只能是半瘫在地上。许名生心里暗骂了句:怂货!
许名生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开口说道:“说说吧!山上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士卒甲激动地支起身子来说道:“将军,真有鬼啊!”
士卒乙却挺着身子说道:“不是鬼,不是鬼,是妖怪,是妖怪!”
“你胡说!”
“你才胡说!”
“哎呀!好了,好了!”许名生不耐烦地说道:“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一个一个说!”
士卒甲先开口说道:“将军,这山上太可怕了,我们上山之后,先是路两边的树丛里,有好多不知道什么的东西窜来窜去,我们拿火把去一照,又没了动静!结果没想到,后来鬼竟然从头上飞了下来,好几个兄弟的头都给咬掉了,那个血呀,喷得到处都是!”
“啊?!有这事?”
“是啊,是啊!”士卒甲不住地点着头:“那鬼吧就在我们头顶上飞来飞去的!”
“蠢货!你们手上的大刀长枪都是烧火棍吗?”许名生怒骂道。
“将军有所不知啊!那个鬼飘来飘去,无影无踪。而且我们也拿长枪捅去了,可是这长枪直接就从这些影子里穿了过去,根本就伤不到它们。所以,它们肯定是鬼!”
“哎呀!你知道什么啊!”士卒乙说道:“他们都顶着张黑脸,分明就是妖怪,它们会跳到弟兄们身边,趴到脖子上一口就能咬死人!而且,那一声声的怪叫。真的是吓死人了。还有的弟兄被它们拖到了树丛里吃了,然后再把骨头什么扔出来!吓死了!”
许名生完全听蒙了,两个士卒的话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和想象,前头的焦山上不论是鬼还是怪,仿佛都成了一座无可逾越的死亡之地了。
这时,士卒甲开口哀求道:“将军,咱们还是快退兵吧!”
“是啊将军!”士卒乙跟着说道:“再不走,咱们就要全军覆没了!”
“放肆!”许名生再次被“全军覆没”四个字给激怒了,他冲着两个士兵喊道:“狗东西,敢乱我军心。来呀,拖下去打五十军棍!传令下去,再有胡言乱语者,定斩不饶!”
赶走了两个士卒后,许名生重重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他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今天白天那几个乡民的话是真的?这山上真的在闹鬼?这么说,太陵城有真龙兴起?那真龙是谁?难道会是穆王盛那个鳖孙?要是这一切是真的,那自己可是实实在在被赶出太陵城了!
许名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不管事情的真假,他决定先让自己的人马在山下休整一天,派人回太陵城让穆王盛发援兵来,否则自己才不要在这里拼命呢,就算是躲过了山上的妖魔鬼怪,真抓了皇帝,到时候穆王盛指不定就给自己定个篡位弑君的罪名,把自己的脑袋往鬼头刀下一塞,好为他这位新君洗清罪名!许名生才不要干这样的傻事呢!至少让他穆王盛也派兵来这焦山下,这样稳妥些。要当反贼,大家都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