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冬至
院中有棵高大的梧桐树,窗棂、屋顶都笼罩在树影里,骆祥闻负手而立,偶有凉气吸入,便猛烈地咳嗽。
骆煜安与韩褚在院中切磋,听得骆祥闻咳嗽,足尖点地飞身过来。
“义父,外头凉,去屋里歇着吧。”
骆煜安额头有细密的汗,凑近骆祥闻时,像是一股热气扑过来。
“无碍。”骆祥闻说。
“干什么无碍,让你回屋就回屋,走走走,不练了,讨口茶喝。”韩褚推搡着堵在门口的两人,说道。
府里的小丫鬟手脚利落,端进来茶水和点心,又退了出去。
“我已请旨过几日便回朿郡。”骆祥闻吹着热茶说道。
“中都寒凉,你义父这小身板受不住。”韩褚说。
“都怪我逞强,让义父受累。”骆煜安自责说。
“你身上有流火,在中都更应小心行事。”骆祥闻摆手说,“此事源于那封求援信,我回朿郡需再好好查查。”
“义父,倒是提醒我了。”骆煜安一只脚踩到椅子上,调整着坐姿,说,“我来中都几日,发现城中有不少方士,当初朝中依然知晓擅巫蛊的月栎参战,为何派往拢州的没有一个方士?”
韩褚冷哼道:“方士拿着朝廷的俸禄,干过什么正经事!”
骆祥闻沉思片刻,说:“或许有人不想让方士参与。”
韩褚站起来说:“难不成还有人盼着悍羯和月栎突破拢州防线,直入司隶?”
骆煜安说:“舅舅,别急,听义父说完。”
骆祥闻紧了紧氅衣,抱着茶盏暖手,说:“如今大齐方士皆于朝中记录在册,月栎参战,方士或者朝中必然知道其中利害或者城中的方士忙着做另外更重要的事。”
“从先帝登基,每年的行大傩隆重非常,难不成那么早就开始准备了?”骆煜安说。
“不像此事你格外留心。”骆祥闻轻叹道,“那镇北王世子若是局中棋,西南通敌案另有乾坤。”
骆祥闻盯着骆煜安看了好一会儿,说道:“你那日在郡邸狱发生何事怕是不记得了,回来后像是丢了魂儿似的。”
韩褚笑声镇耳,说:“你这厮佻达轻薄,到哪里都要怜香惜玉。”
骆祥闻说:“韩褚,休闹。”
韩褚老老实实地吃茶去了。
骆祥闻说:“我原猜想你是受那仙家术法的影响,可是我与大巫谈及此事,大巫说那仙家只使了让人昏睡的咒文,而且阳离与你一道,不曾像你那般。”
“义父怀疑有人作祟?”骆煜安说。
“那仙家布下结界,寻常方士发觉不了。”骆祥闻摩挲着茶盏,说,“我与大巫商议的结论,是那蛊虫。”
“大巫的说法是,蛊虫与你一同在母体数月,它早已熟悉你的气息,种蛊时你恰巧就在周围,所以,它将你带入到另一个结界里或者叫境中。”
“何为境?”韩褚闭不上嘴,问道。
“只有大巫清楚。”骆祥闻说,“要不将大巫请来?”
“不。”韩褚激动地说,“不用请,人家怪忙的,多麻烦。”
骆祥闻但笑不语。
“大巫又不是豺狼虎豹,舅舅你何必这样害怕?”骆煜安调侃道。
“你那大巫,一开口谈天讲地,最大的问题是别人还听不懂。”韩褚郁结说。
“你看书也只读兵法,大巫是好意,让你学会闻一而知十,融会贯通。”骆祥闻说。
“老子打仗,讲究实战,学富五车那都是纸上谈兵!”韩褚说。
“那辛苦韩都尉,根据实战经验,将咱们朿郡陈旧老化的军械再改良一番。”骆祥闻客气道。
“好说好说,骆太守。”韩褚拱手作揖道。
“煜儿,另外有件事,我们离开中都后,要你办。”骆祥闻突然说。
“义父请讲。”骆煜安说。
骆祥闻看了看韩褚,韩褚摸着后颈看屋顶。
“烨支族”
骆祥闻刚开口,只听“哐当”一声,地上打碎了一个茶盏。
“义父”骆煜安说。
“你不必惊慌,你幼时随大巫来朿郡,大巫请求我隐瞒你的身世,只是,我和韩褚与烨支族有些渊源,你的事韩褚早已知晓。所以他将功劳都归于你,就是想让你留在中都。”骆祥闻轻咳两声说,“韩褚与我一样,母亲都是烨支族,我们请你查一查当年烨支灭族之因。”
骆煜安苦笑着说:“若不是因为我母亲使用禁术,触犯天规戒律,烨支也不至被灭族。”
韩褚重重拍到骆煜安肩膀,厉声道:“说什么浑话!我们都不曾相信只大祭司一人就能招来灭族之患,何况来杀我族人的是方士和禁卫军,必然与朝中脱不了干系。此事我与你义父总是要查清的,只是曲折困难些,趁着这次战功,让从未露过面的你,以新的身份来查。你不要多心,让你涉险,只是临时起意,与玊儿无关。”
“皇上欲封你为侯,只是给姜氏看的。步兵校尉掌管上林苑屯兵,比之其他校尉,看似是个闲职,不过皇室贵人修养,皇帝狩猎都在此处,羽林军也常在此处实战操练。”茶有些凉,骆祥闻把茶盏搁到桌子上,轻捏手骨关节,接着说,“皇帝求上得中,实则最终也是将你留在身边培植自己的势力,利用赵氏对抗姜氏,外戚对抗外戚,寻求一个稳定的牵制关系,先帝教会他不少。”
“娘那边”骆煜安说。
“她明白,你放开做。”骆祥闻说。
冬至祭天大典结束,夜晚宫内灯火辉煌。
宿卫、羽林军、仪仗队等各司其职,严阵以待。
殿内地砖下连着火道,暖如春至,中央排着七面皮鼓,舞姬脚上着锦帛制成的素袜,指尖七颗檀木圆珠,击打鼓面,伴着律动歌舞。
萧岂桓坐于高位,意兴阑珊,昏昏欲睡。
舞毕,罗毕尊太皇太后令,拂尘一甩,高声道:“宣行大傩!”
萧岂桓经罗毕这么一喊,颇为振奋。
他幼时就喜欢大武驱傩,熊熊烈火将恶鬼妖魔统统烧死,连着他的恐惧自卑付之一炬。
殿内冲进几十个十一二岁的小内侍扮作的侲子,携鼓角和歌。
“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1】
外庭,四个带黄金四目面具,玄衣朱裳的方士持桃弓苇矢,绕篝火唱呼十二神,消灾疾除恶鬼。
禁卫将燃火的苇矢递给萧岂桓。
萧岂桓手持长弓,苇矢搭在手上射向立于篝火中的纸糊妖怪,再有禁卫执火把到端门。
端门处洒着黑水,火把点着后,升起一道火墙。
驺骑们从篝火中取炬火,跨端门火墙,行至司马门,这是送疫出门了。
司马门外五营骑士整装待发。
骆煜安心里正想着与骆祥闻谈起的方士之事,一人已将火把递到他跟前。
骆煜安接过炬火,翻身上马。燃凰与其他马不同,它的眼睛更能在浓雾和黑暗中辨别方向和道路,夜间奔驰根本影响不了它的速度。
司马门至洛水,蜿蜒疾驰着一条流动的星火。
冬夜大寒,洛水中已结冰块,骆煜安将火把弃于水中,看着那星点的光亮化作白烟飘散。
倒有些像灰飞烟灭的恶鬼。
骑士们手持炬火穿过朱雀大街,快马奔腾过后是长久的沉寂。
华凌祁的手脚有些不听使唤,她犹如拼命摆脱挑线人,想自由活动的傀儡,动作别扭。
温茛知看着心惊胆战,说:“阿祁,莫要逞强。”
华凌祁知道,既然她想做利刃,开辟一条道,就不能迎合一个小小的蛊虫,往后,她的身体自己控制,她的命自己掌管。
华凌祁想抹掉额间的细汗,手却去揪头发,哑奴看不下去,拿出帕子给她擦了。
温茛知轻笑道:“你这样倒犹如婴孩,时日还长,慢慢来吧。”
耳后的蛊虫在皮肤下蠕动,华凌祁惊得汗毛倒竖。
“好。”华凌祁答道。
温茛知执笔准备往墙上作画。
华凌祁问道:“先生这是做什么?”
温茛知说:“从冬至这日,冬天难捱,作一幅九九消寒图。”
华凌祁记得了,往年在府里过冬,书房里总有这么一幅一枝九朵梅花的枝条,每朵梅花有九片花瓣的图,从冬至这日,每天染红一片,直至九九八十一天。
华凌祁望着院中只剩枝丫的白梅树,说:“先生知道为何郡邸狱种了许多白梅?”
“这原是邑王在京的府邸,邑王生母宛妃喜爱白梅,但宫中喜朱忌白,所以邑王才在此处栽种了许多白梅树。”温茛知说,“古书《烟海志》记载,西海之滨,昭陵阙,灵树三千,素白覆雪,花开六瓣,方可轮回。花灵树存在于神谈怪志,谁都不曾亲眼见过,大概与这白梅花相差无几。”
“花灵树怎么还能轮回?”
华凌祁折腾累了,蹲到地上,控制两手持木枝画圆圈。
“传说,花灵树是上古恶灵幻化,昭陵阙只有一个守门人,花开六瓣,守门人再押解恶灵前往冥界,送其轮回六道。”温茛知耐心说道。
地上的图歪歪扭扭,若是被华凛阴和华凊顾看到定要好好教训她
华凌祁垂头闷声说:“先生还看怪谈。”
温茛知说:“闲来无事。”
“冥界传说,先生知道多少?”华凌祁说。
温茛知玩笑说:“阿祁从地狱走了一遭,看到什么了?”
她记不清见过什么,只觉得自己像以前一样,浑浑噩噩地做梦,梦里的人、物、事皆模糊不清。
听华凊顾讲过《庄子齐物论》,说是有一天,庄周依着石头在草地上睡午觉,梦到自己变成蝴蝶于花间飞舞,怡然自得。醒来后,再看眼前景象,竟有些迷惘,不知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她大概也是如此。
华凌祁扔了木枝,伸出两只沾着灰土的爪子,说:“恶鬼,看到好多恶鬼!伸着长舌头,眼睛、鼻子、嘴巴里汩汩地冒着血”
哑奴吓得捂着眼睛躲到温茛知身后。
温茛知笑道:“阿祁福大,无论地狱的恶鬼还是人世间的恶鬼,阿祁定能百无禁忌。”
华凌祁颇为骄傲地说:“那是自然,华家人骨头硬得很!”
可是,她记得刚种蛊虫时的那只带流火的凤鸟,还有玄青色衣衫的少年。
悲伤的情绪揪着她,如坠深渊。
“先生所阅的书中可有谁带着只凤鸟呢?”华凌祁问道。
温茛知所思片刻,说道:“《论衡》记载,‘东方木也,其星苍龙也。西方金也,其星白虎也。南方火也,其星朱鸟也。北方水也,其星玄武也。四星之精,降生四兽,含血之虫以四兽为长’。《烟海志》中提到,上古战神镜焲本体便是一只朱雀,传说其身覆火。不知是不是你所说的?”
“镜焲”华凌祁喃喃道。
“阿祁一觉惊醒,竟对鬼神之事有所感悟了?”温茛知打趣她。
“先生忘了,我师父便是鸿都客,我虽□□凡胎修不了仙,但是我入了神仙的师门,我就觉得自己超群绝伦!”
哑奴冲她伸出大拇指表示夸赞。
“此次若不是你师父,恐怕命不久矣。”温茛知说,“中都来了新贵,局势颠覆,你安然而活,便成为众矢之的,如今你更需养精蓄锐,从长计议。”
“是,先生。”华凌祁说。
华凌祁可忘不了,那位中都新贵初次见面差点要了她的命。
“不过,一个太守义子,竟能掀起惊涛骇浪不成?”华凌祁说。
温茛知说:“大齐重视太守之职的人选,月栎国不来犯我大齐,都道是国力薄弱,却是还有一原因,沂州朿郡占地广袤,郡治防务仿制霁州,早就成了大齐西南境的一道铜墙。先帝时,骆祥闻任郎官,曾直言进谏邑王门客私占良田之事。因为此人正义,行事果断,先帝逐任命他为朿郡太守,至今西南无战事。”
“骆祥闻的夫人是赵家女,皇上想要扶持赵氏,骆祥闻义子就是一个谁都无法辩驳的突破口。”
“因为赵家与邑王存有芥蒂,所以皇上才怨恨邑王的?”华凌祁问。
温茛知环视周遭,说,“先帝十一子,除了先太子,邑王,和现在的皇帝,其他皇子皆早年夭折。先太子二十多岁病逝,太子之位便成了邑王与当时还是厉王的皇上之间的争斗。邑王谦逊待人礼贤下士,门客幕僚纷至沓来,厉王年幼,不懂人情世故,所以当时太子之位呼声最高的便是邑王。”
“邑王府常设清谈茶会,论辩时政、改革,开源节流,田地税收等,引来支持赵氏一派的非议,条陈上奏邑王莠言乱政,先帝大怒,命他遣散门客。然而让邑王走上绝路的是另外一件事。”
“都说邑王郁郁寡欢就此沉寂,看着厉王意高志满,心生嫉妒。一日趁着厉王出游之际,将他困到虎牢蓄意杀害,先帝虽雷厉风行削藩,却对残害手足之事最为痛恨,厉王被解救后,先帝便下旨将邑王流放,但是邑王去往流放之地的路上坠崖而亡。”
“虎牢就在郡邸狱地下。”
郡邸狱如今残垣断壁,荣耀光景已不复存在,萧岂桓痛恨邑王,虎牢大概早就毁了吧。
不过
“虎牢是什么?”
哑奴听着好奇,比划着问。
“虎牢是个十几米深,口小肚大的地窨子,出入口只一个,也是唯一的通风处。若是雨季灌了水,比在水牢还难受。”
温茛知之前在诏狱待过,里面腌臜污秽,昏暗污浊。听狱卒们说起过虎牢,都是谈之色变。
萧岂桓痛恨邑王,郡邸狱是他此生都不愿触及的地方,将华凌祁放在此处,本着华家永无翻身之日的打算。
温茛知执笔沾上红色的墨,染上寒梅图的第一片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