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九十章
等到沈素回来的时候, 隔了老远就看见这对表兄妹排排坐着,表哥神情微怔却不发一言,表妹眼圈泛红却唇边带笑, 两个人不知道面面相觑个什么劲儿。
“……做什么呢这是?”
小姑娘轻功纵绝,林子里又遍布腐殖, 一脚踩上去疏松柔软,沈素行走起来压根就没有声音。这时她突然开口, 别说林诗音了,连躲在树根下的河蚌都被唬了一跳。
偏偏沈素拎了只兔子在手上, 还要纳闷地追问:“眼睛怎么红了?他趁我不在欺负你了?”
这一出声就要拉偏架的样子,让林诗音抚着·胸·口笑了起来。她迎上前去, 看看被沈素揪住耳朵毫无动静的野兔,很是有些不忍,却也明白这不是自己能乱发善心的时候,伸出手就要接过:“我只是和表哥说些话。你该累了,快歇歇, 我去……料理干净。”
沈素却往后躲了躲。
“你去捡些树枝。”
她把兔子藏到身后, 目光在林诗音面上梭巡一圈,见她确实精神尚可,这才看了看那边静默的李寻欢,似乎是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沈素的注意力便重新放回林诗音身上。
“等会儿再生火把它烤了。”小姑娘坦然得不像话,“要是让我动手,晚上你就要试试焦炭兔肉的滋味了。”
沈素不会拦着林诗音做事。
正相反的是, 这个分鹿门小姐乍然从云端跌落, 从前被家人如珠如宝宠爱着的姑娘如今只能风餐露宿, 连口像样的饭菜也吃不上, 任谁看来都是要好生照顾的时候了,沈素却非要反其道而行之。
——在林诗音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沈素试着让她自力更生。
打水,捡木柴,辨认野菜野果,深夜醒来也要记得看一眼篝火……
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现在已经能咬着唇收拾野味了,没有油盐调味,她就细心地看顾火候,最后烤出来的不说让人食指大动吧,至少比沈素强上许多。有时李寻欢想要帮忙,还会被沈素一眼瞪回去。
“你别插手。”
被迫躲进瘴气林前,河蚌曾听到沈素私下与李寻欢说话,小姑娘眼下青黑,接连拼杀让她着实没有了好脾气,声音越是沉冷便越是斩钉截铁:“诗音有手有脚,许多事都能自己做,你少往她跟前献殷勤。”
分鹿门四面楚歌时,沈素都敢孤身独闯,然后带走一个众矢之的的林诗音。已经不要命到这种鱼死网破的地步了,可见她是何等的胆大包天,即便只是为了报答林家对她娘亲的救命之恩,沈素也不会半途而废。
——她死也要把林诗音安全送走。
但正因如此,沈素才更加明白:于她而言生机渺茫的逃亡路,大概,就是她能为林家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赌上一身本事和一条性命,兴许也只能送林诗音一程,照顾不了她的一辈子。
她得让她学着一个人活下去。
那一日,小姑娘望着倦极入睡的林家小姐,霸道地替毫不知情的林诗音做好了安排。可她没有发现,被她不分青红皂白训斥了一顿的探花郎,也正站在她的身侧,眼眸深深地凝视着她。
他听出了小姑娘毫不顾惜她自己的决绝。
所以后来再次陷入包围时,面对那把直刺沈素的匕首,李寻欢想也没想就挡了上去,以身相护。
“……平白让我背了个人情债,这上哪儿讲理去。”
沈素没好气地嘟囔着,一只烤兔腿却被她放在洗净的宽大叶片上,然后直接怼到李寻欢嘴边。
原本正在闭目养神的小李探花一怔,眼帘轻抬,第一眼看见的是沈素耿耿于怀的面容,林诗音正细嚼慢咽地吃着另一只烤兔腿,触及到他的视线了,便对李寻欢眨了眨眼。
“我就说,素素最是嘴硬心软了。”
林诗音的目光里写着这句话。
李寻欢牵起唇角,道了声谢。
他们三个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谁不是狼狈疲倦的,冲锋陷阵的李寻欢和沈素自不用说,就算是被他们护在羽翼之下的林诗音,接连不断的追杀也足够让她精疲力竭。
但此时此刻,守着一团明亮的篝火,耳边能听见树枝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温暖的热意驱散了瘴气带来的阴冷,手中还有热气腾腾的食物,正等着被他们填进肚子。
李寻欢心知肚明,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就会突然到来。但是眼前这一点三人围拢的火光,竟然已经足够暖热他重伤的身躯,让他从疲乏的四肢百骸里榨取出最后一点活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
他不能死。
李寻欢还有许多事要做,世上仅剩的亲人还需要他保护,林家表妹已然举目无亲了,作为兄长,他绝不能半道就扔下她。
况且如今强敌环伺,如果少了他从旁分担……
——沈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
这个小姑娘生来天不怕地不怕,天下间就没有她不敢做的事,自己都还没长大呢,就敢为了别人上刀山下火海。
想要的,想做的,即便把自己搭进去也没有二话。仿佛别人的命才是命,她自己的命就是路边捡来的石子,握在手里把玩两下也行,不想要了转头就能丢开。
林家表妹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李寻欢却比任何人都明白,拿自己开刀最是毫不留情的沈素,到底是有多心狠。
夜深人静时,本该入睡的伤患却突然睁开了眼睛,跃动的火光流连在李寻欢苍白的面容上,为他增添一点聊胜于无的血色。可他的目光竟比篝火更炽热,连带着他一把抓住沈素的手,都滚烫得像是烧红了的热铁。
沈素却只是皱了皱眉。
她的确是胆大,这样突如其来的一下子也没有被惊到,只是低声道:“你发热了。”
林诗音在另一边睡着,沈素显然是不想吵醒她,声音便低得近似耳语。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她的右手被李寻欢握在手中,以沈素的性子,竟然也没有当即挣开,只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用左手去解李寻欢的外衫。
“别乱动,我得看看你的伤口。”
她这话说得就很理所应当。
自古医毒不分家,沈素的毒术既然能让分鹿门主都赞不绝口,她的医术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这一路上,也是多亏有她在,无论是杀人还是救人,总之很是派上了一番用场。
沈素自己转换起角色也很自然,白天还对着人家横眉冷对,可眼见着李寻欢的伤势有所反复了,她瞬间端起医者的架势,居然连动作都轻柔了不少,准备查看他伤口的手像是要去触碰一只误入陷阱的赤鹿。
小姑娘擅使暗器,十指灵活得简直匪夷所思,话音未落,她已经指尖一挑,拨开了他腰间的带钩。
——她给李寻欢治伤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竟很有几分熟能生巧的意思,为他宽衣解带起来半点也不犹豫。
沈素难得神情严肃,掀开他染血的外衫,收束着力道就要再去解他的中衣,几乎是眨眼间就能把人·脱·个干净。
小姑娘微凉的手指已经要探入他负伤的侧腰。
一直沉默着看她的李寻欢却突然用力,就着两人握在一处的手,将一本正经的小医者拽入怀中。
“你做什么!”
温馨软热的身躯被迫扑上他的胸膛,与此同时,沈素恼火的责问也传入李寻欢的耳畔。
她整日里与毒蛊作伴,这些日子又是逃亡又是厮杀,却始终没有沾染到半点不好闻的气味。小姑娘散落的黑发铺衬在他的胸口,就像是一匹被香料熏染过的墨色锦缎,馥郁却幽远,非要把他的梦中所见通通拖拽出来,再织成一副让人永生难忘的图景。
“……沈素。”
不甚清醒的小李探花转了转头,把脸埋进小姑娘的颈侧,沉默稍顷,突然声音沙哑地问她:“你的生死同心蛊呢?”
沈素挣扎的动作一僵。
除了李寻欢已故的母亲,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他自小到大梦见的姑娘长什么模样。李寻欢也再没有和别人提起过,在那些诡秘混乱的梦境里,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说。
可李寻欢日复一日地梦着,注视着,陪同着“另一个自己”去经历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看着那个错失林家表妹的自己心灰意冷,整日酗酒,活成了一具尚有意识的行·尸·走·肉。
然后因一个小姑娘死而复生。
那个小姑娘出现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刻,从高高的横梁上一跃而下,轻盈得像是一只要落在他指尖上的蝴蝶。
她陪着他出生入死,他就用自己的飞刀绝学为她的暗器功夫铺路,连忠心耿耿的家仆都说他对她用心太过。
小姑娘顽劣得很,还曾不怀好意地说着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笑眯眯地叫了他一声“爹”,转头却又把南疆女儿的红线蛊种在他身上,抓着他的手腕,逼着他自己给自己当“女婿”。
从那之后,她每一次看着他,每一次和他说话,都像是凭空长出了小钩子似的,一旦攀扯住他的魂魄就不肯放开,一点一点地,要把他扯进一个无法脱身的囚牢。
连那双他曾以为稚气未脱的眼眸里,都在透露着同一个意思:她喜欢他。
她想要他。
为此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甚至敢与兵器谱第二的上官金虹针锋相对,摆出了全天下最唯我独尊的架势,最后却悄悄躲了起来,藏在他找不到的地方。
——至死,也不肯让他再看一眼。
重伤带来的高烧和连日疲惫终于模糊了李寻欢的意识,他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对怀里的这个人更是提不起丁点防备。心神全然放松下,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沈素。
不是别的任何人。
是之前从未见过他,从不记得他,却也暂且没有丢下他的沈素。
李寻欢静默地垂下眼帘,学着梦境里那个自己的动作,抬起手,轻轻抚了抚沈素的长发。
他滚热的温度包裹着小姑娘。
然后他问她:“沈素,这一次,你的红线要系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