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八十章
三界六道, 四海八荒，能将曾经的西海三太子如今的八部天龙广力菩萨唤作“阿玉”的人，说多不多, 说少却也不少。起码四海敖氏这么些长辈兄姐，不管是哪一个见了他，也不可能抱拳拱手板板正正地只喊他的封号。
但这都是师出有名，人家要不是辈分比他高，那就是年岁比他长。
站直了任由摸头的小白龙生无可恋。
于是，唯一一个与他同辈, 且还晚了些时候破壳而出, 结果开口闭口都是“阿玉”的家伙就显得更无法无天了。
“阿灼, 你这样可不好。”
尚且年少的西海三太子, 曾一脸肃穆地站在同胞妹妹面前, 双手背在身后, 试图摆出为人兄长的威严来：“明明‘大哥’、‘二哥’都唤得自然, 怎么到了我这里，让你叫一声‘三哥’就难如登天了呢？”
素来容让妹妹的敖玉, 唯独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也实在是因为阿灼厚此薄彼。
相比东南北三海而言, 西海一脉算得上是子嗣不丰, 上头仅有两个兄长，还比他们这对双生子年长许多, 看待弟妹的时候压根就是在养孩子。阿灼之所以能折腾到这个份儿上，每次还能顺利躲到东海龙宫, 总是帮着她夺命逃亡的两位兄长功不可没。
这简直是救命之恩！
尽管敖玉也想助妹妹一臂之力, 但是大哥已经熟练地扑上去抱了父王的腰, 二哥又自然地蹲下去缠住父王的腿, 他这个慢了一步的三哥哥看来看去，实在没有能让他补一脚的地方了。
虽说脖子那块还空着，可是就敖玉这点子修为，但凡敢冲上去对亲爹锁喉，正一句一声怒骂“兔崽子想造反吗还不快松开找打呢”的老父亲，很可能就要反过头大义灭亲了……
技不如人三太子：……那、那也行吧。
最后只能遗憾旁观。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虽然阿灼平日里更亲近他这个双生手足，却从不肯轻易叫他一声“三哥”，但是到了两位兄长面前，那轻描淡写间就唤出口的“哥哥”，又委实让敖玉忍不住吃味。
两位兄长照顾弟弟妹妹，和他这个弟弟因为妹妹在吃兄长的醋，二者之间有矛盾么？
敖玉自觉没有。
他就很是理直气壮地往阿灼跟前一站，刚要板起脸，再说几句唬人的话，却见西海小魔头像是听烦了似的，突然抬了抬眼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面上的表情嫌弃得不得了。
她说：“阿玉，你多大了，怎么还好意思这么闹人？”
会心一击！
不幸与小魔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敖玉：“……再过两天就满六百岁了。”
然后六百岁生辰的当天，身为寿星的西海双生子不知去向，满堂宾客无奈苦笑，只有老父亲暴怒的吼声险些震碎了整座龙宫：“他们最好求祖·龙保佑，不要让我逮到！不然我非扒了这两个小混蛋的皮！”
大太子敖摩却习以为常，开口就是熟练的劝说：“父王息怒，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
“滚滚滚！你不会说话就给老子闭嘴！”
舍己为人的兄长如何被老父亲暴打，西海龙宫喜庆之日竟要血溅当堂。
鸡飞狗跳的场面暂且按下不表。
同一日，昆仑山。
元始天尊开坛讲道，徒子徒孙与四方仙君皆汇聚于此，玉虚宫里瑞光缭绕，美不胜收。而靠近门边的小角落里，自以为没被人发现的敖玉拽了拽妹妹的衣袖，小声督促她：“阿灼醒醒，打起精神来。”
这可是堂堂三清尊神的法会，他们好不容易才混进来，敖玉近年颇是被困瓶颈，正想借此好生领悟一番，才能尽早赶上阿灼。
——起码也要像大哥二哥似的，有本事拦在父王面前，护着妹妹逃跑。
敖玉私心里想着，若是自己能更可靠，更派的上用场，有朝一日，是不是也能挺直腰背站在阿灼的面前，多听她唤几声“哥哥”？
“……啊。”
西海小魔头却只是昏昏欲睡，她反应难得迟钝，眼底湿漉漉得像是藏起了一场还未落下的春雨，卷长的眼睫沾着零星湿意，显然是无聊极了。
可是看着旁边聚精会神的敖玉，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告诉他，早在他们进入昆仑山的时候，那微微一动又立刻恢复平稳的结界，就意味着他们已经被人发现了行踪。
或许是认出了这是四海敖氏的幼崽，也或许是此地大能齐聚，他们两个不足千岁的小家伙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总之，敖玉自认瞒天过海的潜入勉强算是成功了。
看他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敖灼低头打了个呵欠，准备把他拐带自己出门的事延后再算。
什么“我在外头给阿灼备好了礼物，你要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就陪我同去”。
这样错漏百出的借口，也就是赶着生辰了，不然西海小魔头哪里愿意配合？回头面对狂暴的龙族老父亲，她自己倒是能顺利逃走——熟能生巧嘛，敖玉这个被她压着打的半吊子，是想要怎么以死谢罪啊……
西海小魔头面露不忍。
“阿玉，你长大了。”
一身龙胆得是肥成什么样了啊。
敖灼溜出道场前，已经入神的敖玉没有听见她满含敬佩的低语。等到一场法会结束，惊觉自己竟然把妹妹弄丢了的西海三太子登时汗毛倒竖，无头苍蝇似的在昆仑山一顿好找，终于在一处神殿外见到阿灼的时候，几乎是连扑带抱地把她扯回身边。
“阿灼你吓坏我了！”
惊魂未定的小白龙抓着妹妹的手不敢放，气还没喘匀，便急着兴师问罪：“你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万一遇见坏人了可怎么办？”
“……踩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说这种话。”
西海小魔头眯起眼睛，腕上轻轻一翻就挣脱了他的手掌，然后，二话不说就去掐敖玉这张惹是生非的嘴：“你是不是真不想回家了？”
被迫闭嘴的敖玉慌忙躲闪，不经意间，巍峨神殿的匾额惊鸿一瞥地被他收入眼底。
——真君神殿。
那字迹风骨铮然，像是悬崖绝壁上遮天蔽日的万年独松，俯视脚下的茫茫众生，却又为他们遮风挡雨。说来分明该是不可一世的气象，笔意却又疏浅淡泊，如同亘古长夜里亮起的第一颗星，拂开千里烟幕的第一缕风，极缓，极轻，也极温柔，没有半点凌然的高傲。
敖玉看得一怔，忙转头追问：“唔唔唔唔唔……！？”
“住口，唔得我头疼。”
西海小魔头手下用力，当即把堂堂小白龙捏成了扁嘴小白鸭，她就着这个姿势带人往外走，敖玉一步一趔趄地跟在后面，还得可怜巴巴地听她教训：“我不过是在道场外闲逛，偶遇了……显圣真君，与他前来饮茶而已。”
不肯放弃的敖玉双手乱挥，愣是从喉咙里继续挤出几个模糊的“唔”声。
敖灼随口应付： “没被欺负，谁能欺负我。”
“唔唔唔唔……”
“阿玉。”西海小魔头侧首看过来，认真道，“你再吵，我就把你丢在这里了。”
“唔唔——！”
西海三太子赶紧重新扒住妹妹的手腕，急得脸都红了，似乎唯恐真的被她留在昆仑山。可他那双看着阿灼的眼睛，却不带一点惊惶，只有满满的笃定和微笑。
——他心里清楚，阿灼只是说来逗他玩的。
同胞而诞，六百年乃至于往后千万年的共生共长，数遍整个敖氏，也再不会有比他和阿灼更亲近的兄妹。敖玉还曾认真地计划过，就算日后他和阿灼各自成家，封地也要选在临近的地方。
他甚至连西海水域图都偷偷藏在了寝殿里。
阿灼未来的丈夫，自然要全心全意地爱她，护她，待她好。若是不肯奉上满腔的诚挚与真心，又怎么能从父王和他们这三个兄长手里，娶走西海独一无二的小公主？
敖玉却还是想着个万一。
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万一阿灼嫁了人，却被她的丈夫欺负了呢？
万一她受了委屈？
万一她想要找人说说话？
这可不行。
西海小魔头再如何作天作地，也是他的妹妹。
他是哥哥，要好好地守住阿灼，要在她一转身就能找到的地方。被欺负了，受委屈了，孤单无聊了，至少还有一个敖玉，永远会替阿灼打上门去，讨还公道，还能陪她说说话。
这件事，因敖玉自觉肉麻，便从没有当面说出口过，但是他知道，与他心意相通的妹妹一定明白。
——“阿灼，哥哥会照顾你的。”
这是敖玉明知自己比不过敖灼，偶有气馁，偶有灰心，却从没有一时一刻当真自暴自弃过的原因。
他想做一个顶天立地，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险境，都能堂堂正正地挡在妹妹面前，笑着对她说一句“有我在”的兄长。
“……所以，你不要怕。”
塞北宋府主屋，看着床榻上双眼紧闭的女子，还有那柄被她紧紧抱在怀中的掌珠神剑，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敖玉眨了眨眼，他的手悬停在她的心口，最纯粹的龙族灵力如丝如缕般汇入她的身躯，为她修复贯·穿心脏的伤口。
他在心里轻声道：“……三哥哥在这儿呢。”
没有人听见八部天龙的无声许诺。
只有守在床尾的玄衣真君眼睫低垂，于是也没有人能看见他的目光，那里天地静默，风云缓缓，如同长夜未歇的一轮孤月，不曾等到过朝阳破晓的热烈。
直到敖玉收回了手，俯过身，为那女子掖了掖被角。
那般小心翼翼的样子，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像是担心吹散丁点气息，都要打碎一个千年难得的美梦。
“……”
玄衣真君突然道：“三太子，不是她。”
剑是敖灼的命剑，气息也是敖灼的气息。
但眼前的人是宋玉红。
——机缘巧合之下，将河蚌女妖的血气与掌珠的剑气同时汇聚体内，因自身体质纯正无杂，又兼阵法地利，竟意外唤醒了这二者对同一个人的记忆……
是这样的一个宋玉红。
“敖灼是醒了。”
二郎真君的语气分明是平稳的，散在空中，却像是夜风里摇动的烛火。
“可是，她不是敖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