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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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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过桂花糕的年轻男子道了声谢, 转身就往外走,手上却毫不犹豫地打开纸包,小小一块糕点被送入唇齿, 馥郁的甜香温柔地扑在呼吸里,让人熨帖地舒展了眉目。
    他的五官明朗动人, 像是价值连城的一尊玉像,经国手细雕而成,生来就该被人捧在柔软的绒布上,再珍而重之地收藏在宝匣内,自有一种经年养尊处优的温雅, 让无数后来者瞻仰赞叹。
    偏生这人又神色清浅, 哪怕是笑着的时候,眉眼里也藏着一点秋水似的光, 缓缓流淌过千万年的光阴,行遍人间,看惯风月, 再汇入暗藏波澜的深海之中。
    应酬周到的小伙计站在合芳斋门口,目送这位客官的一身白衣渐行渐远, 面上还端着热情的待客笑容, 心里却暗暗咋舌。
    同样着白, 自家庄主是凛冽透骨的雪山峰顶,终年不化,让人望而却步,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得以攀登;眼前这位却像是浸在水底的白玉,看似探手可得, 可穿过粼粼摇曳的水波, 他依旧在凡人无法触及的远方。
    年轻男子行走在塞北街头, 他生得这样俊美,白衣又打眼,竟没有引来半点注意,轻而易举就融入了人潮。就像是草木葳蕤处汇聚而来的露珠,他不过就是其中一点,任由自己被一片草叶奉托着,沐浴在天光破晓的第一道晨光里。
    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了城。
    ——方才那声吟啸,于他而言简直是震耳欲聋,想当做没听到都不行。
    年轻男子居于西天梵境,平日里除了联络同门亲族,也就能给凡间的糕点铺子评个参差好坏了,对这三界的消息实在是有些闭塞,不知道塞北什么时候来了一位行事张扬的仙家。
    况且他身负要事,今日刚刚抵达,一口给自己接风洗尘的桂花糕还没买到手呢,竟然就撞见了这位仙家的神兵出鞘,势冲霄汉,脚下地脉也隐隐震动了一瞬,显见着是阵仗不小。
    兵器就已然霸道如斯了,想来兵器的主人也低调不到哪里去,该是个明火执仗、随心随性的主。
    “……罢了,先打个招呼就是。”
    年轻男子心内哀叹,只觉自己真的是老了,如今竟深谙以和为贵的道理,哪里还有从前一言不合先动手的气魄。
    因预料到对方不好相与,年轻男子的脚步便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一路且走且吃,左顾右盼,活像是富家公子闲来踏青。
    等到看够了塞北城外的野趣,一包桂花糕也见底了,他才不得不住了口,把写着“合芳斋”三个大字的纸包认认真真地叠了叠,再认认真真地藏进腰封。
    松软细润,甜而不腻,入口沾津即化。凡间这时节可没有新鲜桂花,能用桂花蜜做出这等口感……
    ——甲上。
    年轻男子看着眼前平平无奇的酒窖,一边想着回程时得多买些带走,一边纳闷,什么样的人才会把洞府开在这里,莫非是得道的酒仙不成?
    啧。
    怎么突然觉得更不好相处了……
    年轻男子等了等,还不见仙童出来迎客,正要硬着头皮自己变出拜帖送上,就听到里头突然爆出一声清亮的利鸣,宛如被困浅滩的蛟龙终于挣脱了束缚,一跃冲天,龙尾摆动之下,竟让这偌大一间酒窖簌簌震颤。
    下一瞬,只见屋顶忽然被整个掀翻出去,砖瓦齐飞,泥土高扬,粗重的横梁像是被微风吹起的麦秆,只是还未等落地,就通通被那一道凌厉的剑势化作齑粉。
    刚巧站在外头的年轻男子:“……!!!”
    他下意识地心念一动,护身结界乍起,这才险险避开了被兜头盖脸扑上一身灰的厄运,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一步,右手在身前如蒲扇般不停挥动。
    这仙家到底什么毛病!
    闲的没事自己拆自己家玩?还是刻意要给他这不速之客一个下马威?
    饶是修得正果多年,自认沉稳了不少,年轻男子此刻也有些气恼了。
    他出身高贵,即便后来很是经历了一番坎坷,也是应付妖魔鬼怪居多。别说他早已皈依佛门——按理来说,其实早就不归天庭管辖了,就算从亲族论,这天上地下的正牌神仙,除了父辈师长和他的同胞亲妹,也就只有高坐凌霄宝殿的那一位正经罚过他,余者既没资格,更没有这份胆气。
    今日,他和里头这人连面都没见上呢,不知身份名姓,就先来了这么一出。
    这是想要欺负谁呢?
    年轻男子神情不变,清朗的声音里却蕴入一点灵力,纷纷扬扬的尘土霎时被从中破开,像是为门外的客人主动让了道,让他的话能稳稳送入天翻地覆的酒窖:“冒然打扰仙君,请见谅。”
    他说:“八部天龙敖玉有事相商,还望仙君拨冗。”
    没有回应。
    “……”
    敖玉深吸一口气,越发觉得自己是修炼有成了,竟能撑到这地步还没有怒上心头:“若是仙君不得空,那敖玉改日再……”
    轰——
    伴随着地动山摇般的巨响,孤零零立着的墙壁终于重蹈屋顶的覆辙,也一下子不见了。
    又被漫天飞灰扑脸的八部天龙广力菩萨:……= =
    别说菩萨,这次真是佛祖都要怒目了!
    敖玉垂下眼帘,任由灰尘遮蔽了视野,然后默默撸了撸袖子。
    ——要不是佛门中人不得杀生,他的命剑长息再无用武之地,已经沉眠多年,这会子只怕也要锵然出鞘了!
    袖子撸到手肘的八部天龙,正要赤手空拳直接怼上。
    丹田里却忽而传来一阵细微的波动,如同一把落满了灰尘的铜锁,钥匙已经丢失了,只能无奈地老旧,静默着斑驳,就在锁眼即将完全锈蚀的时候,一把崭新的钥匙突然从天而降,被一只看不见却熟悉至极的手握着,一点点贴近过来。
    那般绝处逢生的期盼乍然迸发,让敖玉愣在当场,再也迈不出一步。
    这、这是……
    钥匙被送入了锁眼。
    冥冥中咔哒一声脆响。
    敖玉只觉得丹田里霎时剑气充盈,取西海水玉玉髓凝结而成的命剑如一道破天的白练,只在眼前留下一点绚烂的尾光,便沉沉扑入废墟似的酒窖。
    “长息!”
    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久无声息的本命法器竟无故苏醒,敖玉感受着命剑上传来的急切与渴盼,只觉得自己的心底也突然跟着颤抖。
    没有人会比他自己更清楚,这柄西海龙王传给他的长息神剑,为何会自认无用,为何宁愿沉睡百年,也不肯再向世人显露锋芒。
    而它今日又为何醒来?
    敖玉右手一挥,乍起的长风吹散满目的尘埃,却吹不散他指尖的颤意。
    不复存在的酒窖原址上,不知为何地面竟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往下望去黢黑一片,想来深度骇人。尚算完好的地方倒了几个人影,敖玉没有细看,凭借气息认出是昏迷不醒的凡人。
    八部天龙的视线,只落在正中央的那道身影上。
    素衣轻衫,长发如墨,他看见的是一个纤细的女子背影。即便她一手以剑支地,一手揽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妖,还任由那女妖依靠在自己的肩头,给予他人支撑的样子像是长青不败的松柏,可泅透衣衫的血迹尚未干涸,一眼就知道是自心口从前贯·穿的重伤,更是为她平添了几分凄艳的柔弱。
    但她分明还站得笔直。
    这身影站立在空洞边缘,像是在无言地等待什么,直到白光一现,长息将最后一人送出,她才抬了抬头,似乎是在看向那身穿白衣眉目清寒的男子。
    敖玉亲眼看着,自己的命剑完成使命后,便无言地悬停在她那里,剑光流动不休,显然是惊喜到了极处,却半点也不刺眼,只是温温柔柔地贴近了她。
    或者该说,是贴近了她手中的那柄剑。
    ——那剑烈红如火,纵然还隔开了一点距离,也似有澎湃的剑气涌动,呼吸张弛之间,清正灵光一点点盖过了班杂的妖气与魔气,让这柄剑越发凛冽锋锐,几乎要割开看客的面颊,像是在趾高气昂地警告,又像是明目张胆地挑衅。
    长息却不为所动。
    它收敛了所有的剑气,就如同一把尚未开刃的凡铁,只留下柔和闪烁着的光芒,在无声倾诉着自己的欢喜。
    敖玉甚至觉得,他的命剑盈盈流转,像是一只噙满了泪水的眼睛。
    八部天龙的眼前似有些许模糊。
    恍惚之间,他又看见一身灼灼的红衣,他的同胞妹妹一手持剑,一手闲闲地叉腰,站在西海龙宫三太子的寝殿里,背对他而站,百无聊赖地问着:“你怎又起迟了?今早再不练剑,你可就连旷了三天的早课了。”
    “还不是你一个白日舟拖我入阵。”
    躲在屏风后更衣的三太子正是手忙脚乱,脑筋还没转过来呢,已经小声反驳道:“我昨晚没睡好,可不就起得迟么?”
    “……嗯?”
    西海小魔头把话音拖长了些,虽没有转头,但手中长剑却是一震,本就跃跃欲试的掌珠神剑登时光芒更盛:“这么说,是我的错了?”
    被随手搭在屏风上的长息一顿,立刻又往下暗了暗。
    可怜巴巴三太子:“……没有,是我有错在先,偷溜去凡间没有带上你。阿灼,对不起。”
    敢怒不敢言的敖玉无语凝噎,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慢,唯恐让妹妹等得着急了,等会练武场上要被她往狠里收拾,只好胡乱套上衣服,拿起命剑就冲出屏风,要去握阿灼搭在腰间的手。
    结果被一巴掌拍开了。
    “怎么了?还生气呢?”
    敖玉刚要委屈地再辩解几句,就见阿灼伸出手,替他正了正发上的玉簪。
    “不像话。”
    目无兄长的西海小魔头摆着教训敖玉的架势,也果然就教训了他,可她为他整理衣着的手却很细致,从他歪斜的簪子,到卷着边的衣领,到松松散散的腰封……
    最后还要再加一句:“把鞋子穿好,踩着一半像什么样?”
    敢情又不是你着急忙慌催人走的时候了是吧?
    敖玉乖乖地“哦”了一声,边低头穿鞋边暗自腹诽,自己从凡间偷偷带回来的桂花糕,他不乐意现在就给出去了!要等阿灼吃饱了晚饭,没有空肚子了,再拿去故意招她馋嘴。
    若是妹妹喜欢,那他就要再卖个关子,偏不说是从哪里买的,要勾着她的馋虫,这样下次想要溜出去的时候,就能带着阿灼一起了。
    四海敖氏每隔百年才过一次生辰,可敖玉不想这样,他也早就给妹妹准备好了寿辰礼物。到时候,他就会告诉阿灼,这是自己吃遍凡间才找到的最美味的糕点铺子。
    他想知道,如果他年年找,年年送,带阿灼尝遍天下美食,西海小魔头会不会嫌弃他没有新意?
    他还想问一句:
    ——“阿灼,这样的生辰贺礼,你喜不喜欢?”
    藏在八部天龙腰封里的纸包像是突然着起了火,快要烫穿他的脏腑。可敖玉却只是看着那柄久别重逢的掌珠神剑,看着那个将掌珠握在手中的背影,用力眨了眨眼,想要逼退眼中的水雾。
    他看着那个背影,脚步才要抬起,已经惊觉到自己的踉跄。
    可迎接他的不再是妹妹温热的手。
    凌厉的剑气莽撞地斜斩而来,敖玉脚前的地面裂开一道恐怖的深缝,他僵在当场,心中才要萌芽的明知不可能也无法遏止的希冀霎时冻结,神情又是茫然又是不可置信。
    长息着急地拦在二人中间,却还是没有横剑相对。
    那染血的身影回首望来。
    不熟悉的面容,看不出一丝西海小魔头的影子,脸上更是没有一点表情,看着他的目光空洞而陌生,像是一具任凭操纵的傀儡,察觉到有人要靠近,便不讲道理地先亮出一道示威的剑意。
    最重要的是,从她的身上,敖玉能捕捉到的是掌珠破开结界后渐渐复生的灵力,里面却又掺杂着阿灼当年的龙身气息。
    ——分明该是个凡人,却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但诡异的也没有死气,乍一看,几乎让人错觉是掌珠凝出的剑灵。
    敖玉脑中乱成一团,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个状况。
    这素不相识的女子却先开了口:“……”
    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眸动也不动,好半晌,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失色的唇这才微微开合。
    敖玉立刻眼眸剧震。
    顾不得脚前的地缝了,他一步迈出,却瞬息跨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站到宋坊主的面前,只要抬手就可以触碰。
    “你说什么?”
    八部天龙的声音在颤抖,前一句话音还没落,已经嗓音沙哑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你再说一次?”
    “……玉……”
    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似的,她的声音磕磕绊绊,落在敖玉的耳朵里,却是开天辟地的第一道惊雷,让他终于从死寂的海水中探出了头,拼命地伸长了手臂,要去迎回自己缺失了千百年的半边魂魄。
    那个从未见过的女子在说:“阿玉,你今早……练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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