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宋坊主看着缚妖阵里的女妖, 饶是以她的心智,当下也不禁有点发愣。
归墟谷是祖龙葬·身之所,每逢千年, 四海龙王与四位龙后将亲往拜祭,乃是龙族最庄严肃穆的祭典。也只有立于敖氏顶端的这八个人,才有资格举行祖·龙大祭。
其余龙族, 即便受宠如西海小魔头, 届时也只能留在龙宫里,身着白衣素服,由长兄领着, 朝着归墟谷的方向叩首参拜。
——四海敖氏之所以敢堂堂正正自称一句“真龙”,得天道钟爱,生而为神为仙,又贵为四方水族之主, 正是因为他们是祖·龙嫡系。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天地尚未开辟时, 化生自鸿蒙清气的龙族始祖的血脉。
因此,若有龙族罪犯不赦,除了当场损毁龙珠以外,最严苛的酷刑便是囚于归墟谷的万丈海牢。
埋葬于此的祖·龙遗骸,天然就压制他们不成器的后辈,就像是把已经笔直参天的乔木强行砍去根系,斩断枝干,逼着乔木变回最初的小小树种,再把他们胡乱塞进窄小的花盆里, 盖上厚重的黄土, 不许他们重新发芽茁壮。
真是想想都憋屈。
更别提归墟谷本就汇聚四海之水, 压力之大实非外人所能想象,任凭是什么护身法宝还是什么刀枪不入的龙鳞,总有能碾成齑粉的一天。
于是,敖灼当初收到那枚黑不溜秋的小蚌壳时,别提有多惊讶了。
“……居然不是石头?”
她看看躺在掌心的河蚌,再看看海牢外一本正经的海夜叉,再开口就有点迟疑:“让我用这个垫桌脚,是么?”
笨嘴拙舌的守牢人点了点头。
他天生形貌不堪,面色青黑,发如水草,眸色却发灰,手指脚趾皆生有蹼,指甲突长而尖利,生来就有的紫色纹路如鳞片一样遍布全身,即便法力精进也无法隐藏,至死都会是这样的可怖。
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皮糙肉厚,修为不见得如何高深,耐性和韧性却好得让人瞠目结舌,这才倒霉得当选了万丈海牢的牢头,陪着敖灼一起在归墟谷遭罪。
因自知丑陋,海夜叉便不太爱说话,也实在是生性讷于言辞,敖灼与他说十句,八句他都能用点头摇头来回答,剩下两句要不就是“好”,要不就是“行”。
那这就很酷。
喜提无期徒刑的西海小红·龙反正也不能出去作恶了,虽然不靠谱的双胞三哥哥偷·渡着送进来一架凤首箜篌,让她好歹能自娱自乐一下,但是看着那活灵活现的凤凰雕饰,作为一条根正苗红的敖氏真龙,敖灼总是一边优雅地素手拨弦,一边面无表情地想着,这么没眼力见的兄长为什么还没被老父亲打死……
总而言之就是很无所事事的小魔头,隔着一道牢门,整天和海夜叉大眼瞪小眼。在逼疯自己和逼疯牢头之间,毫不犹豫地,她就选择了后者。
一场长达数百年的单口相声,开始了。
西海小魔头是条很有毅力的龙。
她不常开口,有时两三个月也听不见一点声音;但她很坚持,有时突然想要说什么了,就会一边练着箜篌,一边随口就和人聊几句,从今天外头的浪是不是又大了,说到桌子脚好像又少了一块……
最开始的时候,配合着她哆哆嗦嗦还没上手的琴音,再说着这样凄凄惨惨戚戚的话,那场面,真的是闻着伤心,见者都要流泪了。
海夜叉无数次欲言又止,想着,要不然他还是出去给西海传个信吧,让他们冒险再来探视一番。
“西海敖灼苦恋显圣真君”的三界轶事,即便是他也有所耳闻。如今三公主被关在这里,长久见不到心上人,不知道是不是又在难过了……
那时的小魔头还不知道,自己的痴情人设居然这么深入人心,连海夜叉这等老实巴交的水族都被她洗脑成功了。
神仙嘛,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不会死,敖灼就自觉是个很省心的囚犯,连送饭这样的差事都替人省了。又因万丈海牢实在破败,一应摆设皆是石制,虽说床榻桌椅这样该有的都有,但寒碜得委实不太像话,今天刚掉个角,明天就能再塌一块。
她就主要围绕着日常琐事展开感想。
说句心里话,敖灼一直很感谢这些为她提供话题的破烂石器。
又一日,眼见着桌子立都要立不住了,小魔头还觉得挺兴高采烈,叫来海夜叉,让他也亲眼见证这意义非凡的一刻。
——好家伙,这将是老子熬走的第一个海牢摆件!
牢门外的海夜叉看着三公主苦中作乐的微笑,心里顿时更忧愁了。
过了没几日,他就送来了一枚小小的河蚌,连敖灼娇嫩的掌心都占不满,就像是人间随处可见的小石子,安静得没有一点生气。
“……顺着水流而来。”
极少说话的海夜叉很是局促,粗粝的手掌不停揉搓衣角,干涩地解释着:“三公主,你,你试试垫桌脚,看稳不稳。”
他说这话时,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敖氏真龙执掌四海,天下水族皆受敖氏庇佑,自然要对其俯首陈臣,但凡有令,万死亦不敢辞。
别说这河蚌一看就是个凡物,未曾开启灵智,就算它修炼有成,既然被水流裹挟至此,还侥幸没有破碎,能被敖氏公主拿来用一用,也算是它的机缘了。
海夜叉理所当然地这么想着。
就好像从被派来看守万丈海牢,到敖灼魂飞魄散的那一日,漫长的五百九十三年里,作为守牢人,他没有一日苛待过被困囹圄的西海龙女。
“……好。”
简陋的海牢里,白衣清寒的红·龙弯了弯唇,将那枚河蚌收拢在掌心:“那就多谢你了。”
黑乎乎的蚌壳就此在万丈海牢安身。
这之后又过了许多年。
到敖灼被囚三百年左右的时候,某一日,海夜叉偶然见到三公主把桌脚河蚌取了出来,凝目看了一会儿,突然指间轻动,然后就把什么暗红色的细小碎片递了出去。
半晌,那河蚌竟也张了张壳,把碎片慢腾腾地吞了进去,再重新合上。
海夜叉愣了愣。
他从未见这河蚌动过,还以为它挨不住归墟谷的惊涛怒浪,一早便死去了。
“三、三公主……”
西海小魔头转头,看着他一副摸不到头脑的神情,便故意卖了个关子,只是笑而不答,喂完了河蚌就继续把它塞回桌脚,瞧那熟练的架势,已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笨笨蠢蠢的牢头起初甚是不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被他发现,三公主索性就不再隐瞒了,这之后,海夜叉三不五时地就能看见她在喂河蚌,递过去的碎片从暗红,到嫣红,到水红,淡红,粉红……
当最后一路褪至粉·白的时候,三公主突然对他招了招手。
“牢头大哥,我想托你一件事。”
西海小魔头语气平常,唤着她自顾自给海夜叉取的戏称,白皙到发冷的手却穿过牢门空隙,将河蚌垫在一个白布荷包上送了出来:“你能不能帮我养一养它?”
海夜叉使劲在衣襟上蹭了蹭手,指甲尖锐的手指别扭地反着弯过去,才敢把宽大的掌心摊开,小心翼翼地接下了。
“也不费事,它饿了喂一喂就好。”
见他问都不问就先接住了,西海小魔头反而有点好笑,便又多说了两句:“荷包被我施了术,它渡化形劫前的口粮都装在里头了,牢头大哥可不要自掏腰包,别惯着它。”
海夜叉捧着河蚌,看着敖灼突然少了一半左边衣袖的白衣,大如牛目的灰眸不忍地暗淡下去。
不用举行祖·龙祭的时候,无边无际的归墟谷里,只有他和敖灼两个人作伴。便是再如何的愚笨,可是这样长久地看守着唯一一个囚徒,海夜叉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他知道,三公主一直以来喂给河蚌的碎片,究竟是什么。
——那是西海红·龙不停褪色,不停掉落,再不能如从前一样无坚不摧的鳞片。
她用满含灵力的龙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喂养着归墟谷仅有的也是最脆弱的一只水族。
哪怕那只是一个资质甚差的河蚌,数百年才勉强修炼成精,有了灵智,却还没有学会说话,想要修成人形只怕更加遥遥无期。
海夜叉一直看着,忍着,他如此丑陋卑贱,怎么有资格去劝说堂堂的西海三公主?
可是,当他从敖灼手里接过这只河蚌的时候,鬼使神差之下,海夜叉终于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愣是把自己唬得连退三步,青黑的面容突然尴尬地爆红,让丑陋的牢头更加不堪入目。
西海小魔头却只是看着他,唇色白得几乎透出了惨淡,可她唇边的笑容一点也不勉强,那双依然热烈的眼眸倒映着手足无措的海夜叉,又像是越过了他,将四海水流溯回而去,融入海天交接之处,要去触碰近六百年未曾得见的苍穹。
“牢头大哥。”
小魔头不回答他的疑问,只是站在那。许久,她突然一笑,语声轻巧地说:“这些年,多谢你的照顾啦。”
本就满心羞惭的海夜叉,被她这一句话吓得落荒而逃。
他着急忙慌地摇头,险些要把自己硕大的头颅从脖子上摇下来,捧着河蚌转身就跑,嘴里结结巴巴地憋出几个字:“我、我去安顿它!”
然而,这般空寂又危险的归墟谷,兼之前些日子天柱倾斜,四海翻涌不息,虽说近来渐渐安稳了,可哪有什么地方好安置一只河蚌呢?
之前从未擅离职守过的海夜叉只是躲了起来。
他懊恼得不行,手指下意识地就想要蜷缩,又怕伤着这将将成精的小河蚌,指间的蹼蜷缩了又舒展,舒展了又蜷缩。
盘在白荷包上的河蚌就动了动。
它大约是真的没有天分,被敖氏最惊才绝艳的红·龙养了这么些年,连黝黑的蚌壳都生生喂成浅灰色了,气息竟还如此微弱,动弹起来都透着一股莫名所以的傻气。
自知也不怎么聪明的海夜叉,看着看着就突然开始发愁。
敖氏公主的嘱托,他自然是拼了命也要完成的。可自己先前没有养过孩子,这还没开窍的小妖,要怎么照顾才好?
忽然被塞了个孩子的牢头,下意识开始盘算自己的育儿大计。
他太过一根筋,敖灼说要交给他,于是想也不想就接手了,却忘了要问一问:无端端地,三公主怎么就要把这河蚌托付出去?
直到那响彻天地的龙吟惊醒了海夜叉。
他连滚带爬地跑回海牢,青黑的面容从未如此惨白过,可他无措又茫然,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他的法力如此低微,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甚至破不开万丈海牢的牢门!
海夜叉只能带着敖灼托付的弱小水族,看着化为真身的西海三公主如同要被抽取筋骨一般,红鳞尽褪的龙身扭曲着,挣扎着,浑身裸·露的血肉被她自己撞得鲜血淋漓,却分毫不能抵消龙珠消散的痛苦,声声撕裂的龙吟之声竟直冲九霄。
“三公主!”
那一日,在四海敖氏和显圣真君赶来之前,陪伴敖灼走过最后一程的,是归墟谷冰冷的海水,不息的浪涌,海夜叉急切而无能为力的呼唤。
还有,用斧足挣扎着跌出了海夜叉的手掌,要重新爬回敖灼身边的,小小的河蚌。
……三……公……主……
傻不愣登的河蚌什么都不明白,它只是感知到了敖灼的气息,却听不懂她摧心折骨的痛意。可它修出灵智了,它记得最后停留在三公主熟悉的手掌上,那个喂养她长大的声音,最后轻笑着说出口的一句话。
——“说起来,还没有来得及给你取名字呢。”
“名……字……”
剑台之上,连人身都要维持不住的河蚌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痛到失神的眼底却还残留着最后一点清明。
她用千余年的时间学了说话,读了书,习了字,一点一点地想把自己养出个人样。
可是人人都有名字。
就连凡间的小猫小狗,只要有了主人,也总会有自己的名字。
她却没有。
因为养她长大的那个人,说没来得及给她取名字的人,一别千年,再未相见。
她的名字,也就此沉没在归墟深谷,再也无从打捞。
无名无姓的千年女妖感知着没入自己身躯的神剑,干裂的唇抖了又抖:“……我……”
她也想有一个主人,有一个名字。
掌珠太过爱重,她受不起。
可是没关系啊。
小河小蚌就很好了。
“三公主……”
给她取个名字吧。
宋坊主突然眯起了眼眸。
就在此时,上方猛地传来一阵巨响!
西门吹雪当机立顿地将未婚妻子护在怀里,他正要顺着来时的路送她退后,眉间却忽然一沉,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电光火石间一瞥,果然,身后的通道竟消失不见了。
也正是这微微停顿的一瞬,两具血红的棺椁已经突然从天而降,落地时震起大片的尘土,孕养多时的鬼怨血气却全无停滞地灌入地底,仿佛是一条冰冷的长河,为缚妖阵送入源源不绝的阴气。
铁链霎时如同饱餐餍足的巨蟒,肉·眼可见地粗壮了一倍不止,当即勒断了河蚌大半身的骨骼。伴随着女妖低哑无力的尖叫,三条铁链甩开这个已经不能挣脱的猎物,像是离弦之箭般直刺这里仅剩的两个活人!
西门吹雪眼眸一冷:“抱紧我!”
下一瞬,乌鞘长剑凝出一道如练冷光,撕裂这剑冢的昏昧。
而他的未婚妻子将这一道剑光映入眼眸。
西门吹雪确实是不世出的剑客。
大巧若拙,他的一招一式没有任何花俏,剑意一往无前,平直得几乎像是初出茅庐的后生,千万般的变化却藏在他每一次的出剑和收势里,剑锋横扫之处,杀气如纷扬大雪,瞬息间将天地染成一色,让人避无可避。
想起他胸前未曾愈合的旧伤,宋坊主想着,如果燕南天真的修道有成,那么下一个剑仙,只怕就是她身边的这个人了。
只可惜……
像是要应和宋坊主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感应到乌鞘长剑节节攀升的剑势,从未被如此直面挑衅过的掌珠怒意更甚。
区区凡铁,怎敢放肆!
嗡——
暴怒的神剑拼尽全力,震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
突然间,正被三条铁链齐齐压下的乌鞘长剑裂开一道两尺许长的深痕,并迅速向上下左右如蛛网般蔓延,不消一个眨眼就遍布了整个剑身。
西门吹雪执剑的右手猛地一沉,身形微顿。
就是现在!
第四条潜伏多时的铁链忽然暴起,趁着这瞬息即逝的空隙,猛地勒住了他怀中女子的手腕。
西门吹雪向来冰冷的神情终于一变。
他想也不想就要挥剑斩下,可纠缠乌鞘长剑的三条铁链像是戏耍够了猎物,原本力劈山海般的力道突然消减,森冷而无形的阴气如同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蟒,直扑西门吹雪而去。
剑神不过是个江湖称号。
至少如今的西门吹雪,依然是个不通阴阳的凡人。
——他挥剑抵挡铁链,没有一时一刻放开过自己的未婚妻子,轻功运转到极致,白衣飘飞之间几要羽化。可是,哪怕他的轻功再好,速度再快,他也快不过吸足了阴气的缚妖链。
剑神终于被那巨蟒一口吞没。
也就是他再不能动作的这一刻,西门吹雪的怀中突然一空,他的未婚妻子被铁链拖拽着,像是一阵风,一朵云,一片轻巧的羽毛般,迅速飞向了重重铁链盘踞的剑台。
接着数条铁链下压,摁着未婚妻子纤细的背脊,硬生生把她按向正在嘶喊的女妖。
阿玉——!
西门吹雪在一瞬间运足了内力,全身经脉和穴道已然快要全数破开,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说出一个字,动一动手脚。
然后……
他听见了剑刃入·肉的声音。
他看见,女妖心口之上的半截断剑,一点点没入了未婚妻子的心口,鲜红的血液像是泼洒的染料,将她染成了一朵开至荼蘼的花。
下一刻,濒临破碎的乌鞘长剑终于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