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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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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如海所说的酒窖位于远郊, 与城中颇有些距离,由十八岁的宋坊主亲自选址规划,塞北分铺冯掌柜负责督造, 因为中间正好赶上了塞北的冬天,漫天大雪延误了工期,最终历时近七个月才建成。在原定计划中,等她嫁入万梅山庄,这里就会取代云落山酒窖, 成为宋氏酒坊囤货出货的全新枢纽。
    奈何宋坊主姻缘不顺,连带着这座酒窖也再无启用之日。
    早在去年,她就委托冯掌柜代为处置, 只是这里占地颇广,转手起来就不太容易,再加上冯如海这个中间人尚且心存希冀, 不敢真的就这么卖出去了, 免得将来婚事有所转圜, 东家还要再折腾一回。
    这一来二去的, 竟然就拖延到如今。
    站在宋坊主身后,冯掌柜看着前方的四具尸身, 因担心破坏线索,他就没有让人立刻将其收敛,只在他们倒下的地方盖上白布,免得吓着了东家。
    可冯如海自己当然是提前看过了的。
    不用掀开,他也知道胡忠夫妇正躺在哪里。
    “这对夫妻都是当初建造酒窖的工人,胡忠木工手艺好, 他媳妇就在大灶间帮厨, 干活都很尽心。他们家境不好, 儿子前些年又突然患病,夫妇两个拼命想攒点救命钱,结果还是没留住,还没来得及再过个新年,人就在一个雪天没了……”
    来时的马车上,想到自家那个虎头虎脑的小话痨,同为人父的冯如海声音低沉:“因酒窖暂且搁置着,里面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小的便做主让胡忠夫妇前来看守,多少也能添个进账。”
    帷帽遮掩之下,旁人看不清楚宋坊主的神情,却还能看见她点了点头:“应当的。”
    当初开建的时候,宋坊主本人也正在塞北,而冯如海显然不是一个会阳奉阴违的手下。东家既然亲口说过,“若是可以,让一些贫苦人家来帮工也很好”,他便一五一十地执行了,但凡是手脚干净的,哪怕是街边乞丐也能在宋家工地自食其力。
    冯如海在宋氏酒坊当了几年的掌柜,就做了几年扶贫助困的差事,如此上行下效,他变相救济胡忠夫妇就很顺理成章了。
    何况他本就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
    宋坊主的目光掠过尸体,落在一旁的两具棺椁上。
    先前说过,时人丧葬讲究入土为安,但怎么入土就千差万别了:困苦者草席裹身,敛以瓦棺已是善终,平民人家则多具木棺,富贵豪门常以棺椁入葬,纹饰精致,镶金嵌玉。皇族王侯就更不必多言,自然只会更加尽善尽美。
    眼前的却是槐木棺椁。
    木材用得诡异,做工却十分细致,还特意漆成了红棺,也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染料,竟直如泊泊涌动的鲜血一般,几要漫过上头刻着的硕大黑色囍字,一滴接一滴打在酒窖的地面上。
    嘀嗒——
    虚空之中,隐约响起一声水滴坠落似的声响。
    明明正是□□,外头阳气蒸腾,这间酒窖库房也门窗大敞,可不知道怎么的,竟让人觉不出半点畅快,仿佛整个屋子被什么东西包裹住了,酒窖外的温暖明亮无法涌入,更不能照亮这些棺椁与尸身。
    与之相反的是,攀咬着冯如海的血雾却缓缓流动了一瞬,缠绕在宋坊主身上的血气也微微向上一蹿,两者一起朝着棺椁的所在探出了头。
    “……这是胡忠为儿子准备的……”宋坊主看向冯如海,停了一停,才又补上两个字,“……喜棺?”
    “小的以为是,看着像胡忠的手艺。”
    不然谁家棺材铺敢用槐木这等阴木?
    冯掌柜肩背微缩。
    他早年间很是见识过一番江湖风雨,手下也不是没有沾过人命,如今站在这空旷的酒窖库房之中,面对着统共六具尸身,虽然伤怀担忧兼而有之,但是自认问心无愧,他便不该有什么畏惧。
    ——东家和桑落这两个弱女子都能临阵不乱,他好歹也是曾经剑镇山海的重剑客,岂有退缩之理?
    冯如海如此想着,脚底却止不住地发寒,汗毛竖起一片,莫名所以的阴冷如同跗骨之蛆般在皮肉下肆意游走,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双腿沉如灌铅,让人恨不能干脆躺下才好。
    暗地里深吸一口气,冯掌柜挺直腰板:“东家,胡忠尚有一个兄长,名叫胡勇,很小的时候便走失了,流落在外多年,十年前终于寻回老家,开了个小医馆。也是胡老大夫今早发现弟弟与弟媳彻夜未归,想起听他们说起过为儿子配冥婚一事,急忙带着徒弟出来寻找,找到尸身后又遣了徒弟向我报信。”
    “……胡老大夫?”
    冯掌柜听出了她的迟疑,还以为东家是没有听说过这等名不见经传的乡间医者,便多解释了两句:“胡老大夫名气不显,但治起跌打损伤挺有一套,风寒头疼之类的小病也能找他。”
    宋坊主:……懂了,在自家掌柜眼里,这就是个内外科业务水平都不咋地的骨科大夫呗?
    她又默默去看元正。
    有帷帽相隔,冯如海又不好盯着东家不放,自然就看不出她的神情变化。可到了元正这里,宋坊主只是刚刚转了一下头,都还没出声呢,原本站在尸身旁边的少年已经自己走了回来,轻声道:“小姐,昨夜那位老大夫确实名叫胡勇。”
    ……哦。
    那这就有意思了。
    千年苦工目光微闪,一个在本地人看来只能治治跌打风寒的老大夫,却被铁传甲指名道姓地拜托元正请了过来,救治命在旦夕的小李探花?
    是铁传甲这个忠仆不把自家公子当回事了,还是那个脾气挺爆的小老头其实深藏不露?
    “胡老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冯如海没明白元正刚才那句话的意思,突然听到这一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老先生突逢大悲,小的怕他撑不住,便让两个伙计先把他的徒弟送回酒窖,陪着老人家在旁边房间休息。”
    宋坊主心中一哂。
    以冯如海的性格,突然用词这么委婉,不过是在顾忌她这个东家的面子——说是为了老先生的身体着想,可实际上是要等宋坊主赶过来,在她没有决定怎么处置之前,先把相关人等留在手中。
    这不是说他们宋家要杀人灭口,而是陕中宋氏的酒窖里居然出了人命案子,要公了还是私了,在宋坊主坐镇塞北的当下,就不是一个分铺掌柜能拿主意的事了。
    若说公了,那自然是要报官。
    万梅山庄再如何的力镇一方,说到底,也只是无官无职的平头百姓,没有任何朝廷认可抑或明令授予的塞北处事之权。地方衙门可以明里暗里地仰仗剑神,也能对万梅山庄的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去年孙拓被杀一事,个个都知道是西门吹雪的手笔,可衙门整理案卷的时候,只会写是他们的捕快千里追踪,却发现凶手已在途中身亡,只能带回尸身交差。
    西门吹雪立足江湖至今,剑下亡魂少孙拓一个不算少,多他一个却也不多。可是,若非孙拓弑父杀妻引发塞北震动,任凭剑神每年杀四个恶徒还是四十个,哪怕是四百个,这些官员也不会轻易过问。
    暂且不说京城里的情形是否有所不同,武林势力日盛,江湖仇杀乃至于以武犯禁之事屡见不鲜,大多地方官员便私下有了默契:如非必要,或者该说只要不闹到面前,就尽量与其井水不犯河水。
    也省得莫名其妙就得罪了哪路高手,睡梦之中被无声无息地割了脑袋。
    但宋玉红不能做到这一步。
    她是正正经经的御酒皇商,名字都挂在户部,十五岁那年甚至有幸面圣,得今上金口赞扬为“天下第一酿酒师”,这才让寂寂无名的云河镇小酒坊一飞冲天。暗地里怎么做那是另一回事,但是明面上,她既然端着朝廷给的金饭碗,自然就得听朝廷的管。
    如今是她的地面出了事,按理说,朝廷法度怎么写的,宋坊主就要怎么做,该报官报官,该配合配合。
    宋氏酒坊因此遭人非议怎么办?
    那就是宋家的事了,与衙门有何关系?
    而这也正是冯如海着急忙慌来寻东家的原因。
    他想让宋坊主私了。
    人可以由他们尽快安葬,具体经过可以私下再调查——在冯如海看来,塞北还没有万梅山庄查不清楚的事。虽说宋氏酒坊遭受的才是无妄之灾,但若是东家心软,想要补偿死者家眷他也没有二话。
    总之,不要闹出去就行。
    千年苦工看着从前的重剑客,不得不说,这的确是江湖人惯用的处事方式了。而且……
    宋坊主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身向后,无论是旁边陪着她的桑落还是站在她面前的元正皆是一愣,下意识地跟着看过去,却见有一人身着白衣,手持乌鞘长剑,也正向着宋玉红走过来。
    “……我就知道,果然还是瞒不住你。”
    宋坊主的声音像是无可奈何的叹息,与此同时,桑落却不由得看了一眼冯如海。
    ——比起宋氏掌柜,这个人,果然更像是万梅山庄派过来的眼线。
    冯如海颇为无辜。
    还是那句话,塞北地界出了这种事,即便他不通报过去,难道万梅山庄自己还能收不到风声么?何况他想要尽快查清楚送来孙拓妻子尸身的那对男女的身份,哪有比借助万梅山庄更迅速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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