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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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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落不会知道, 自家小姐表面正经,实则已经巴不得对天起卦,算算他们一家子的前世今生。
    尽职尽责的小丫鬟环视一圈, 按照宋坊主的起居习惯, 迅速拟出一张添置东西的单子, 准备明天赶早出门买回来。回返陕中的归期未定,这段时间自然是要住在桐花巷了, 总不能在自家宅子里还委屈了她。
    这座塞北宋府虽说是倒的二手,但当初收拾得很干净, 基本的日常所需原本也是有的, 只是长年累月没有人住,诸如床套被褥之类的东西早不能用了,存放的衣物也大多要重新洗晒, 虫蛀了的只能扔掉,如此便又要添置新衣。
    凡此种种,紧缺的东西其实还挺多。
    这次宋坊主过来统共也没带上几个人,雇佣的镖师还是被安排在客栈,修整过后正好替她再走一单货,把塞北特产的谷物酒曲等等送回陕中, 跟着她一起住进来的只有元正和桑落。
    要不是分铺的冯掌柜帮忙,就他们三个, 只怕光是打扫宅子都得花上几天功夫。至于更近身些的, 冯掌柜这个人到中年的塞北汉子就使不上力了,能想到去买新的已经很好,非合乎东家心意不可的话, 就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宋坊主显然不会为难手下。
    主理内务的桑落却自觉责无旁贷, 暗中敲定了自己明天一整天的行程, 一日三餐连带着外出采买,足够她把自己忙成一个陀螺。
    但这些琐碎小事就不必一一告诉小姐了。
    桑落只是给宋坊主倒上姜糖茶,送到她手边时还不忘提醒一句:“明儿上午约定了冯掌柜,要去分铺。小姐之前说想谢谢他,可要我准备点什么带过去?”
    单看这宅子连主人家要用的东西都凑不齐,还得现买,就能知道所谓的“塞北宋府”从前只是挂名而已。
    长久空置的房屋本就容易破败,之所以还能有个囫囵样儿,拾掇拾掇就能住人,是因为冯掌柜两年里坚持不懈的照应——当初能顺利盘下这座宅子,也是多得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中间人帮忙相看。宋坊主用人不疑,直接就把钥匙交给冯掌柜,本意是她不在塞北的时候,请他代为看管,哪知道被冯掌柜直不楞登地当成了正事,时常过来修理打扫。
    就连今日前去万梅山庄的马车,也是这位掌柜一早就替东家安排好了的,方便她出门行走。
    宋坊主待底下人向来和善,难得被反过头照顾了,感激之余便很是有些过意不去。
    偏偏桑落最看不得她心里装着事,寻到机会就想着还上这一笔。
    “听闻他膝下有一独子,正是读书进学的年纪,不如送套文房四宝如何?”
    “……”
    行叭。
    连人家家里什么情况都打听好了,礼物也选得恰到好处,摆明是早就替她想好主意。
    千年苦工又被性转版小鱼儿的贤妻技能感动了一把,内心复杂地咂摸咂摸嘴,面上却已经笑了出来:“我们桑落姑娘处事妥帖,交给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送礼一事就此敲定。
    桑落了却一桩心事,又忙着给宋坊主卸去钗环,端来热水服侍她洗漱,等倒完水再转回房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小姐已经自己换好了寝衣,人却坐在书桌后头,不知是在写些什么。
    “怎么不睡?”
    小丫鬟一开始并没有在意,还边走过去边念叨她:“马车上不是就困了么,怎么又……”
    后半句话突兀地断在那。
    桑落看着那一句句未曾顿笔的楷书,少了宋坊主平日里的秀丽,字里行间皆是平直严整,端正之气跃然纸上,不由得就有些愣住。可她很快就回过神,衣袖轻挽,无声地走上前磨墨。
    自家小姐的字写得极好。
    她惯用小楷,袅娜时如美人风流,刚劲时又可力透纸背,好得几乎不像是个将将二十岁的女商。
    “即便是养在深闺的高门千金,拜名师,临名帖,自小苦练,也未必能赢过成日里忙着做生意的天下第一酿酒师。”
    桑落心想。
    十五年前,尚且在世的宋老爹给家里的三个孩子启蒙。老坊主不知道,新收留的那对兄妹其实出自江南望族,他们的父亲江枫更是号称“玉郎”,这自然是夸赞他容貌殊绝,也是因为江家累世名门,书香传代。
    ——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本来是江枫初入江湖时,旁人见他温文尔雅,又生得太过俊美,一时脱口而出的玩笑话。谁知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等到他与燕南天结为异姓兄弟时,“玉郎”之名竟然已经传遍武林。
    而江枫的妻子,虽不是什么高门闺秀,无甚声名在外,却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除了喜好侍弄花草,空闲时也会陪着夫君一起待在书房,读书习字,红袖添香。
    这样一对夫妻教养出来的孩子,哪怕是自小顽劣的小鱼儿,横竖撇捺间其实也已经有些架势了,更别说天性好学的江无缺。
    可是,当宋老爹满布厚茧的手握上来,带着他们一笔一划写出“元正”、“桑落”四个字的时候,刚刚得到新名字的江氏兄弟却没有一个人开口拒绝。
    他们不会告诉恩人,他们从前临摹过的字帖是父亲亲笔,洞达壮阔,乃是江南公认的名家,远非陕中一介商贾可比。
    元正和桑落只是坐在五岁的宋玉红身边,一左一右,正好把小女孩拱卫在中心。三个小豆丁排排坐,跟着宋老爹从三字经学到千字文,等到元正可以自己捧着《论语》一看许久时,宋老爹二话不说就把他送进了学堂。
    桑落很清楚,为了这件事,自家兄长还曾懊恼多年。
    ——不是他不思进取,而是宋老爹见他实在是块读书的好材料,不忍心让元正在自家的小酒坊空耗年华,竟是打算好好供他进学,倒不是一定要考中什么功名,至少也别辜负了自己的天资。
    但当年的宋氏酒坊,可还没有一个名震四海的天下第一酿酒师坐镇。
    区区镇中老铺,衣食不愁已是难得了,居然还要把一个捡来的小侍从养成读书人。本来五岁的孩子就做不了多少重活,想要抵偿衣食住行的开销就不太可能了,若真是让他十年苦读,那束脩纸笔一应花费又要怎么办?
    被宋老爹一手推进学堂大门时,元正不禁回头,好不容易养出点肉的脸上神色难明,站在那半晌不肯动。
    站在父亲身后的宋玉红就笑了。
    她紧了紧握着桑落的手,明知元正不是那个意思,却还是把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举了起来:“放心,妹妹丢不了的,有我看着呢。”
    元正还是不动。
    凭借着同胞手足的心有灵犀,虽然站在自家小姐身边,桑落还是立刻发现了自家兄长的犹豫,他的手下意识地抓着书袋一角,许久也没有松开——那是小姐和她一起缝制的,是送给兄长正式进学的礼物。
    彼时她们也不过刚刚学起女红,粗疏得很,一个书袋来回补上两遍针脚,险些就做成了米铺的麻布袋。可兄长很是爱惜,半点没有弄脏,即便小姐后来做了新的给他,更精致,更漂亮,他也没有把破了洞的旧物扔掉。
    “愣着做什么?”
    大概也是从没见过元正这般磨磨蹭蹭的样子,憨厚了一辈子的老坊主眼睛里也都是笑,却故意虎着脸吓他:“若是先生告诉我,你读书不用心,回家就不要怪我打你板子了啊。”
    这自然是假话。
    那天傍晚,宋老爹踩着一地的晚霞来接他下学,没有说过一句催他上进的话,只是温声问着先生凶不凶,同窗好不好相处,有没有功课,有也要吃饱了饭再做……
    絮絮叨叨,说了一路,到家时还有些意犹未尽。
    还不到父亲腰的宋玉红就无可奈何地跑过来,绕到父亲身后使劲去推他的腿:“爹,他都听先生说了一天了,你就让元正歇歇。”又对着灶间的方向说道,“桑落,把菜端出来就好,不许动汤碗,等我过去。”
    装作没听到这一句的桑落早就已经双手端起汤碗,小心翼翼地走出来,一抬眼,恰好看见自家小姐伸出白嫩嫩的小手,牵着自家兄长往里走。
    “元正,有没有人欺负你?”
    自认是姐姐的宋玉红问得很认真,尚且带着些幼圆的脸显得眼睛更大更亮,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像是只要元正点一下头,她明天就能亲自去学堂给他讨回公道。
    ……不对,她本来就应该去的。
    “家里该好生供养的那个人,是小姐,不是我。”
    元正不止一次对宋老爹、对桑落、乃至于对宋玉红本人说过这句话。
    宋老爹不知他们兄弟家学渊源,碍于要隐瞒身份,他们也根本就不能解释,只得将错就错,让恩人误会他们是一对普通人家的兄妹,随父母住在不知名的偏僻村落,又在黄河水患中家破人亡,机缘巧合下才到了云河镇。
    宋老爹以为自己收留的,是穷乡僻壤里懵懂无知,连正经名字都还没取好,父母就先一步死在流民堆里的可怜孩子。
    所以元正展露天分时,才会让他又是心疼又是惊喜,下定决心要养出一个读书人。
    但事实是,如果宋家真的有谁能被称作天才,这个人也绝不可能是元正或者桑落。
    只会是宋玉红。
    ——正正经经五岁开蒙,却过目不忘,看过一遍的书就能倒背如流;脑筋更是灵活,教她五分,余下五分就能自行领悟;哪怕是宋老爹只能算作规整的一手字,教到宋玉红那里,来年也能写出满纸的风骨。
    被送去学堂之前,元正连着几日和宋老爹商量:如今也有女学了,虽说大多学的是《女戒》、《女论语》之类的闺阁条陈,但也不乏诗词歌赋。小姐如此天资,即便不能同男子一般科举入仕,也不能由他顶替她的机会。
    “东家,元正不能鸠占鹊巢。”
    小小年纪的孩子,甚至不能算作一个少年,可是挺直腰背站在那的时候,却让一旁的桑落不禁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昔年江南春光里,与天下第一剑对坐而笑的“玉郎”。
    宋老爹也微微一愣。
    “……好孩子。”
    老坊主厚实的手掌落在元正的肩头,轻拍了拍,又摸了摸桑落不再枯黄的头发:“都不要多想。阿玉是自己不乐意,你说的女学那些书,她不耐烦学,咱们总不能逼着她去学,是不是?”
    “那我也不该……”
    “有什么该不该。”老坊主打断了元正,眉头一皱,“又哪来什么鸠什么雀?我说了不会收.养.孩子,可你们叫我一声东家,难道就不是我宋家的人了?”
    宋老爹享年三十五,到去世时,不多不少养了元正桑落十年。而在这十年里,他不曾骂过他们,更不曾打过他们,唯一一次说过的重话,便是那一日,反问他们兄弟是不是宋家的人。
    “自然是。”
    桑落在心里无声应答。
    就像是五年前,她和兄长一左一右地陪在小姐身旁,三个少年人并排跪在宋老爹的墓前。她磕第一个头,暗自许诺:即便将来寻回身体和名字,她也依旧是幸得宋老爹收留的“桑落”,这一生,永不背弃宋家,万死亦不辞。
    磕第二个头,她想着,若是东家在天有灵,洞察了她对小姐的不轨之心,便尽管来教训她,千刀万剐她也受着。
    磕第三个头,一滴泪终于落在墓前黄土里。
    “东家,一路……好走。”
    早日往生极乐,此后再无病苦。
    直到自家小姐收笔,桑落看着桌上一篇工工整整的往生咒,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小姐可是想念老东家了?”
    “……退婚是要把婚书换回来的。”
    宋坊主似是答非所问:“我是家中独女,西门庄主也没有兄弟姐妹。当年定亲时,我们便约定好了,互换的婚书供奉在各自父母灵前,让两家老人相看相看未来的女婿和儿媳。”
    只是今日西门庄主的态度,聘礼还不知道能不能送回万梅山庄,换回婚书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小丫鬟却眼睛一沉,暗自懊悔,自己方才怎么就提起了冯掌柜家的独子。
    “别瞎想,与你无关。”
    宋坊主轻轻吹干纸上墨迹,话却是对着桑落说的:“快到中元节了。我人在外头,又是赶着来退婚的,出门前从爹面前拿走了婚书,只怕他要怪我不懂事。所以来时路上就想好了,今年抄写百遍经文,总是个心意。”
    桑落恍然:“今儿是初六。”
    还剩不到十天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那我明日再去准备些元宝香烛。”
    宋坊主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向小丫鬟:“我记得,你们兄妹俩的母亲,是不是与冯掌柜同宗,也是姓冯?”
    “不是。”
    桑落帮着她收拾书桌,因自觉刚才说错了话,声音便更低了些:“音近字不同。母亲姓丰,乃丰年之丰。”
    闺名念恩,感念之念,恩德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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