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这世上, 没有回自己家还要先送拜帖的道理。换言之，要做足拜访的礼数才好进门的地方，肯定也不会是自己的家。
门房双手捧着拜帖，下意识瞪圆的眼睛里, 简直有些悚然而惊的意味。
他自然是认得元正的。
正如柳伯之于西门吹雪的地位, 作为宋坊主不可或缺的臂助, 每次她前来塞北的时候, 身边少了谁都不可能少了元正。虽说名义上只是仆役，但是万梅山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少年实际上算是夫人的娘家人了，光看这走到哪带到哪的架势, 就知道他的重要性已经不言而喻。
柳伯也一早就叮嘱过, 元正的话就相当于是夫人的话, 无论吩咐什么都只管照办就是。
可门房看看温文尔雅的元正，再看看身边同样吓傻了的同伴, 最后看向半撩开的车帘后正对他颔首致意的夫人，一时间只觉得这张拜帖烫手极了，活像是未来主母亲手送给他的一道催命符。
“夫、夫人……”
饱受惊吓的门房一出口就打了个结巴：“何须小的为您通报？这是您的家, 您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说着, 他还忙着往一旁让开身子，示意马车直接赶进山庄就得了, 同时又把烫手山芋往元正那边递了递，无声地恳求他赶快收回。另一人呆了呆，忙跟着站到旁边去。
宋家唯一一个仆役却没有动作。
反倒是马车上的宋坊主终于开了口，语气温和道：“您只要将拜帖送给西门庄主, 他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 不会怪罪您的。”
门房：“……”
那什么, 夫人，您这么说，可能是不太了解您家夫君的气场。
在塞北这一亩三分地上，万梅山庄是毫无疑问的一方豪门。论财力，即使庄主本人没有经商的打算，合芳斋照样能开遍天下；论家世，西门一家世代扎根塞北，许多年前就已经是这里的名门望族了；论声誉就更不用说了，时至今日，谁人不知剑神之名？
按理来说，能在万梅山庄谋到一份差事，哪怕只是个门房，也是多少塞北百姓求之不得的好事。
——虽然庄主清冷，连带着这偌大的山庄都没多少人气，但丰厚的月钱已经足以弥补一切了。尤其是西门吹雪继任庄主以来，有剑神坐镇，没有人会不识相地在塞北兴风作浪，百姓有安生日子过了，总要感谢为他们带来安生日子的人。
能为万梅山庄做些什么，他们与有荣焉。
这是绝大多数塞北百姓的想法。
可凡事都是有好有坏。
只有真正进入万梅山庄，见过西门吹雪的下人才知道，这位庄主究竟是怎样的孤绝着，冷然着，不怎么说话，甚至也鲜少表情。整个人似是一把寒气森森的宝剑，让人远远看上一眼都会望而却步。
即使他从没有苛待过下人，可门房每次看见自家庄主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要低下头，就算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山庄的事，还是会觉得有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脊椎一路爬上天灵盖，连呼吸声都不由放到最轻，唯恐被庄主注意到有他这么个人。
和敬仰与否无关，这就是西门吹雪的剑道，他的人就是他的剑，锋利且冰冷，哪怕是陈列在剑匣之中，泄露出的一丝剑气也能引得世人战栗。
——不沾血污，剑刃之上自有杀意凛冽。
更别说现在夫人和庄主好像还在闹别扭……
只要一想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庄主面前，还得告诉他“夫人让我给您送个拜帖”，门房的掌心立刻冷汗直冒。
“夫人……”
他欲哭无泪地看向马车，却发现宋坊主也正看着他，卸去易容的美人目光平和，像是已经察觉到他的左右为难，沉默稍顷后，很是自然地先一步换了人：“若是西门庄主不便见客，请转告柳伯，宋玉红不请自来，还望与他老人家一会。”
麻哒，是她忘了西门吹雪的杀伤力。
自己的前夫自己肯定不怕，不然当初也追不到手，追到了相处起来也不自在。但是，这并不等于宋坊主眼中的西门吹雪就是外人眼中的剑神。
——因为西门吹雪一直足够包容自己的未婚妻子。
虽然这种温软的词儿一看就和他扯不上关系，或许连西门吹雪自己都没有发现，但是面对宋玉红的时候，这么多年，他还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小到一日三餐的菜色，大到一生之约的提亲，想见他就可以去见他，想和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在西门吹雪这里，宋玉红还没有得到半句反驳。
他通通都答应了。
千年苦工暗自搓了搓下巴，看着手捧拜帖的门房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带着一副“得救了”的表情向她道谢，然后拔腿就跑。
突然被剩下来的同伴：？？？
不是，说好一起虐成狗，结果你这小子，竟然抛下我就走？！
深感背叛的人嘴角一抽，觉得今夏的风格外冷彻心扉。
他也果然打了个哆嗦，不用掀起衣袖，也知道胳膊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宋坊主的目光仿佛不经意般从他身上掠过，又看向马车外的天空。
巳时刚过，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
倾泻而下的日光里，整座山庄似乎也带上了些亮色，至少当那白衣胜雪的身影渐渐走近时，宋坊主也只是微微一愣，下一瞬就扬起笑容，明媚得一如暖阳。
“西门庄主。”
被桑落扶下马车的宋坊主这么唤了一声。
明明是相当正式的称呼，她的语气却很柔软，仿佛面前站着的仍是她未婚的夫婿，不想叫名字的时候，可以想到什么就随口叫什么，连眼神里都带着些戏谑。
最终站定在她面前的人也一如既往地没有生气。
“柳伯病了。”
同样用四个字解释了自己出现的原因，西门吹雪看向宋坊主的目光不见一丝波动，好像她的到来是跟日升月落一般平常的事，又好像两人之间没有分离数月，她只是出门逛逛，怕他担心，赶在天黑前就回了家。
剑神看着自己未婚的妻子，听见老管家抱恙，她的笑容隐去不见：“柳伯现在情形如何？”
“风寒，刚刚饮了药。”
西门吹雪的声音与眼神一样，没有泄露任何情绪，但是他这样面对宋坊主时，有多平静，就显得有多专心致志。
“听说你来了，问你可愿见他一面。”
宋坊主点头，自然而然地走到西门吹雪身旁，轻声询问老管家的病情，知道他前几日有些咳嗽乏力，今早竟然起不来床了，她的眉头很快皱了起来。
或许是过于担心老人家，将要迈过门槛时，她的注意力仍然放在西门吹雪那边：“柳伯身子骨一向硬朗，怎么突然……”
“病来如山倒。”
西门吹雪伸出手，扶住未婚妻子的手臂，带着她稳稳跨过门槛后又松开了。
紧跟在宋坊主身后的桑落，已经抬到一半的双手僵在那里，她看了一眼神情不变的西门庄主，眸底划过一点暗色。
不想去找庄主却还是找到了庄主的门房，一边哀叹自己简直流年不利，一边躬身送走了庄主夫妇。因为正巧弯着腰，他看不见旁人的表情，却同样看见了庄主去扶夫人的动作。
门房不由一愣。
对于“庄主和夫人闹了别扭”这件事，早已是万梅山庄人人皆知的秘密。毕竟好端端的婚事无故延后，连原本要去陕中迎亲的队伍都临时叫停了，不用想也该知道，定然是这对小夫妻有了嫌隙。
之所以到现在还一口一个叫着“夫人”，一来是宋坊主没得挑剔，美貌又心善，对他们这些下人也是温和可亲的样子，有这样一个主母，自然是他们的福气；二来也是更重要的，是庄主从未说过要取消婚约。
宋氏酒坊送来的喜酒依然存放在万梅山庄，去年拆下的红字红联被柳伯亲自收在箱子里，尽管有些破损了，也没有被扔出门外。明明宋氏酒坊早在塞北开了分铺，宋坊主自己也在这里置办了宅子，可山庄里她曾住过的房间，依然被人按时打扫着，像是也在无言等待着女主人的归来。
这一桩一件，虽说是柳伯在操持，可若是庄主没有默认，老管家又怎么会自作主张？
——庄主仍然承认他与宋坊主的婚事，所以，宋坊主也仍然是万梅山庄的女主人。
门房理所当然地这么推断着。
但是他也没有想过，闹到甚至没有如期成亲的两个人，宋坊主连拜帖都递出来了，可真正见到对方的时候，竟然会是这般风平浪静的景象。
没有争吵，没有冷战，宋坊主语声含笑，而庄主气息平静。两个人彼此凝视着，就那样站在一起的样子，好像还是那个十八岁的小坊主，在未婚夫婿的家里过了第一个春节，大雪纷飞时，轻功卓绝的庄主会扶着未婚妻子的手，带着她走稳每一步。
万梅山庄的大门，西门吹雪不止一次扶着宋玉红走过。
望着庄主夫妇并肩而行的背影，门房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刚见了一面，话都没说几句呢，就这么去看柳伯了？”
这么随便的吗？？！
成亲多年都没这么吵过架的门房，正百思不得其解呢，就觉得脖子上突然被人用力一勒，耳边传来同伴狰狞的冷笑：“你小子腿脚挺利索，跑得还挺快啊，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