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倘若认真算起来, 敖灼尚未遇见显圣真君的时候,便已经与意安结下了仇怨。她倒也坦诚,毫不掩饰自己与堂堂鬼王有多不对付, 三不五时就要去酆都城闹上一场。
也是托敖灼的福, 鬼王宫已经先后重建了七次, 西海红·龙也被亲生老爹追杀了七回, 活脱脱就是在上演伦理悲剧……
“我眼下可是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
重伤在身的敖灼对着显圣真君一拱手,假模假样地告饶:“任凭意安医术多出众,二爷也不要让我送上门受欺负了吧?”
真君凝眉回望着她,一时未语。
倒是哮天犬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可是, 以三公主的脾气, 要是当真这么讨厌那鬼王, 怎么还会时常前往酆都……”
如果说从前的她尚未成年,又没有趁手的本命法器, 姑且不是意安的对手也就罢了。毕竟小魔头如此记仇,一次两次没有把债讨回来,后面再去三次四次也说得通。
但问题是连哮天犬都明白, 自她养成掌珠后, 实力都不能说是拔升一截,那已经完全是日新月异了。神宠虽没有见过那位凤子,却对自家主人的本事相当有信心,既然敖灼对上显圣真君都能战个痛快了, 没道理这么多年都不能与意安清算旧账。
要知道,西海小魔头可不是眼里能揉沙子的人。若是与那鬼王相处不来,她算完账之后, 恐怕巴不得与意安此生不复相见呢,才不会千里迢迢地专程跑去酆都。
疾犬毛茸茸的脸上满是茫然,只觉自己真是搞不懂魔头的心思。他如今自认与敖灼亲近许多了,便不想藏着掖着,正要把自己的疑惑问出口呢,却听得身边的主人缓缓吐出一口气,依稀像是一声长叹。
“……也罢。”
真君看着摇椅上的龙女,分明应该是高高在上着俯视的姿态,他却没有一点盛气凌人的样子,只是轻声道:“若三公主此时不想见客,便安心休养,我不让旁人扰你就是。”
西海魔头便笑着道了谢。
她是一早就在真君殿住惯了的人,卧房与书房被定期打扫得一尘不染,仙侍们对她爱吃爱用的东西也是门儿清。因真君不喜呼奴唤婢,这些仙侍长久以来都派不上什么大用场,直到遇上四海金尊玉贵的小祖宗,再怎么娇养起来都不为过,服侍她说不定比服侍杨戬这位正主都要更用心些。
再加上岭山郡一役后,连哮天犬都与她友好相处了,真君殿上下再无一人与敖灼作对,她在这里的日子便更加舒心自在起来。
只有一件事还让她挂在心上。
“二爷,咱们有难都能同当了,此时更应该共苦啊。”
西海小魔头愣是把药碗端出了酒杯的架势,敬向对面的显圣真君:“干了?”
真君苦笑,却也只能跟着端起自己的药碗,配合着与她碰杯。
“杨戬先干为敬。”
他一仰头,果真把药汤当做醇酒佳酿般一饮而尽,喝完了不算,还把空碗倒转过来晃了晃,一边示意自己已经“干了”,一边抬眼无声地敦促着:三公主,只敬不饮可不是“酒桌”上的礼数啊。
真君的神情颇为无奈,眼底却带着一点笑意。
近日真君殿的药材流水似的用出去,管它是什么千年人参还是万年灵果,只要合用便绝不肯吝啬,统统被熬进了西海小魔头的药碗。因她是水族,真君还曾动过念头,想要把昆仑灵泉引至殿中,造一灵池以便敖灼疗伤。只是被她想法子拦下了,说是疗伤期间正该静养,可没有挑着这个时候大兴土木的道理。
“况且这么大动静,只怕要惊动整个玉虚宫了。”
一向不靠谱的小魔头,还曾拿她自己开过玩笑:“届时二爷要怎么对外说?造这么老大一池子,不养鱼,专养龙么?”
……也无不可。
彼时的显圣真君看着慵懒托腮的小魔头,心底深处似乎有个声音这样说了,却轻微得如同幻觉,还不等他听清楚便先行消散了。
真君一门心思地替敖灼疗伤,唯恐这尾才华横溢的红·龙不能恢复如初,别说是殿中珍藏的天材地宝了,要不是敖灼警醒得很,没有留下半点可趁之机,他还想要把自己的灵力渡给她。
红·龙前前后后拦了他几次,最后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包袱都不卷就要作势离开真君殿,才终于结束了这场艰难的攻防战。
哮天犬在旁边看得,那真叫一个目瞪狗呆。
——西海小魔头第一次跌这么大的跟头,他便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家主人照料起重伤在身的敖灼,居然能比从前还要更加细致与体贴,甚至显出了几分莫名所以的坚持,仿佛那颗带着裂痕的龙珠一日不能复原,显圣真君便一日不能放心。
哮天犬不是不懂龙珠之于四海敖氏的意义,可是,从不愿强人所难的显圣真君突然这么固执起来,似乎把那颗红·龙内丹看得极重,完全是一副无论如何都要治好敖灼的样子,实在是让他这个神宠不能不担忧。
“主人也要多顾念自己些。”
满心忧虑的神宠只能低声劝着:“您也伤势未愈,也是要好生休养的时候,三公主那边固然重要,主人也不能完全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啊。”
“无碍,我自有分寸。”
真君耐心安抚过自己的神宠,转头却又捧起了玉鼎真人赠予他的医书,一看便是一夜。到了天明时分,他便又要去替西海红·龙熬药了。
哮天犬简直头大如斗。
幸好他看不下去,敖灼比他还要忍耐不得。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发觉的,反正,等一夜未眠的真君再送药过去,这祖宗便说什么都不肯喝了。她既不说话也不闹,只是闭着眼睛在摇椅上假寐,脸色比昆仑积雪还要白上三分,小脾气发得十分有伤患风范。
直到无可奈何的显圣真君自己给自己开了方子,又自己熬好了端来,中途还把敖灼已经放凉的药汤重新温过,小祖宗才终于睁开眼,笑得跟个没事人似的,与他面对面地一起饮了。
此事才算揭过。
自那一日以后,真君便只能每每端着两碗药来寻她。
“饮过茶,喝过酒,品过珍馐美食,再加上这苦口良药……”
黑色疾犬趴在摇椅边,目送自家主人端着空碗离开的背影,摇椅上却伸出了一只微凉的手,拂过它油亮柔顺的毛发,从犬耳一直顺到脊背,循环往复,轻柔耐心,温柔得几乎不像是恶名昭彰的小魔头,直要把化出原身的神宠撸得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哮天犬似乎听见了西海红·龙的声音,模糊得仿佛一出口就要散在了风中,却又夹杂着一点清晰明朗的满足。
“……这天上人间的滋味,我总算都与你一起尝过了……”
哮天犬便在这声音里入睡,明明没有做梦,却觉得自己好像跟在什么人的身后,跋涉了千山万水,历遍了沧海桑田,每迈出一步仿佛都要耗尽胸膛里的最后一□□气,直到拖着这幅已然濒死的身躯,终于走到了一处寻觅多时的归所。
那般破败不堪的圆满,让无知无觉的疾犬在深眠之中都落下泪来。
然而,清醒时的哮天犬可不会这么伤春悲秋。
脑筋简单有简单的好处,他只盼着自家主人与小魔头尽快养好身子,为此做什么都自觉值得,哪怕躺平任撸哄敖灼开心也在所不惜。
西海小魔头便也不与他见外。
自岭山郡归来后,她就好像喜欢上了晒太阳,总是霸占着廊下的那张摇椅。哮天犬便总是趴在一旁,敖灼抬抬手就能撸上好一会儿,看上去真是再悠闲也没有了,要是再给她配上一把大蒲扇,活生生就是田间地头乘凉的凡人老大爷。
日子一长,小仙侍们私下都忍不住要笑,胆大者更是直言不讳:“连我都快要搞不清楚,这真君殿的主人到底是姓杨还是姓敖了……”
好在那个姓杨的正主自己不介意。
——殿宇、仙侍连带着神宠都被人占了个干净,显圣真君却只是在敖灼身边摆了张桌子,加了张椅子,与这个占尽他好处的小魔头一处坐了。
偶有仙侍从不远处经过,有时会看见他二人说话,听不见内容,脸上神情却仿佛都带了一点笑意,哮天犬在旁边自顾自呆着,头顶的犬耳还会时不时抖动两下;
有时是两个人对坐下棋,落子不急不慢,红·龙的眼睛盯着棋局,手却探向了糕点盘子,许是觉得味道不错,自己吃完了还能给真君和哮天犬一人塞一块;
有时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各自占据着一张摇椅,两人一犬被昆仑山的日光定格成了画卷,让有幸得见的小仙侍怔怔无言,此后多少年也再不能忘记。
“我看这模样,这次是真要成了吧?”
好歹是真君殿的人,仙侍们或多或少也算是看着敖灼一路走过来的,再凑做一堆时,便压低声音说起了悄悄话:“咱们真君殿说不定很快就要办喜事了。”
——那位小魔头可是连哮天犬都收服了啊,难道还不是女主人?
“未必能有这么顺利。”
有年长的仙侍却摇了摇头:“我玉虚宫与四海敖氏之间,因着三坛海会大神的缘故,多少有些不好说的龃龉。虽然东海太子已经复生,自三公主入真君殿后,关系也显见着缓和了不少,但涉及姻亲一事,又是三公主,四海龙王在她的亲事上想来会慎之又慎。”
敖氏一族护短的名声有多响亮,完全可以用“如雷贯耳”来形容。
尤其是玉虚宫门人,见识过当年东海敖丙亡故后,四海龙王二话不说便水淹陈塘关,逼得哪吒削骨还父割肉还母的阵仗,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阿绯”刚来的时候,因惦记着自家小祖宗,四海敖氏总是频频前来拜访,龙气氤氲之浓几要从真君殿透瓦而出,愣是让好些不知情的玉虚宫弟子提心吊胆了好一阵,不确定这些龙族是不是闲来无事又翻起了旧账,特地跑到他们玉虚宫找茬来了,且第一个就挑中了与哪吒同辈的三代魁首杨戬……
虽然这已经是敖灼降生前的事,明面上也算是有欠有还,两方清算了,可心里那道坎到底有没有迈过去,终究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至少,当初敖灼梗着头说自己看上杨戬的时候,西海龙王的脸色之精彩纷呈,便很是有些意味不清。
之所以最后还是放任她自己折腾了,多少是因为旧事已旧,当真不再计较,多少是因为拗不过自家小祖宗,不忍心让她难过,也只有敖氏的人自己心里明白。
想到这些,年长仙侍便乐观不起来了。
而他的担心,很快就被证明了不是杞人忧天。
——敖灼的伤势姑且算是好转,起码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之后,为了让族人放心,离家许久的小魔头终于良心发现了一回,与真君道别后,难得自己主动跑回了西海。
仙侍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回也该和以往一样,要不了多久就能等到敖灼回来,继续与显圣真君如夫妻一般过日子,让他们这些人与哮天犬一起暗自吃饱了狗粮。
可谁知道,他们等到的不是本该归心似箭的未来真君殿女主人,而是一个堪称匪夷所思的消息。
——千年未离丹穴山的凤族长老日前亲至西海龙宫,名义上是多年未见,特来拜访,再续两族同袍情义。可隐约传出来的风声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凤族子嗣单薄,这一代只有一根嫡系独苗,又身在鬼域那样的地方,实在是万万不能有失,只盼他能早日延绵后嗣,承继凤族血脉。
而这么多年来,唯一能与鬼王意安牵扯在一起的女仙,数来数去都只有一个人。
那便是西海仅有的一位公主……
敖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