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第十四个小世界
“要实在不行就放弃吧, 小峰年纪也不大，趁着现在多学习以后还是能考上好学校。”
中年女人叹气，“本来也就没奢望他拿个世界冠军回来, 训练还那么累, 倒不如现在放弃好好读书去。”
一旁的中年男人没说话，只是一直在抽烟, 有些愁眉苦脸。
苏霖睁开眼时，正听到旁边小声的抽泣声。
十五六岁的少年，看着个头挺高, 这会正憋红了脸, 哪怕极力能耐, 还是有几声抽泣声泄露出来。
中年男人将烟头碾灭，带着沉闷道：“苏峰，不是爸妈不同意你继续游泳，但你也知道你身体和心理这关都过不了, 与其继续浪费时间，倒不如……”
“爸，我想再试试！”少年打断他的话，声音沙哑着道：“再让我试试吧，我……呜、我从六岁开始就训练，我真不想放弃。”
“不放弃又能怎么办？你难道真不要手了？再说……”于舒有些不忍心，却还是得接着说：“你现在连下水都怕, 都快小半年还克服不了，连教练都让你放弃。”
不是不想支持孩子。
不然也不会六七岁就将孩子送去训练。
而是种种因素摆在面前, 他们不得不放弃。
此时，苏霖也接受到了原身的记忆。
说起来，苏家曾经也有人上过奥运会, 哪怕并没有得到名字，也是家族中的荣耀。
这位是原身的叔爷爷，现在已经快七十多岁。
因为他的缘故，苏家子孙中多数都往这方面发展。
有天赋的孩子送去训练，就算没出成绩在毕业后也往这个职业发展，有的成为后勤，有的成为教练，就连做生意也离不开这行。
原身家也一样。
母亲在体育训练中心的后厨工作，父亲上班的公司专门经营一些体育设备，小儿子苏峰从六岁就被送去游泳，而身为大儿子的原身刚刚毕业，也成为了一名田径助教。
这一家人，瞧着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和无数普通家庭一样，过得融洽又有些平淡。
一直到半年前的一场意外，彻底让这个平凡的家庭失去了原先的温馨。
高二的苏峰在放学路上遇到坏学生，为了护住自己的青梅，在争斗的过程中伤了自己的右手，紧跟着又跳下河救了一个转学生。
转学生掉下水里太过惊慌，苏峰本来就受伤了，单手根本控不住人，对方力又太大，不知道怎么直接勒住了他的脖子，没一会在水里纠缠的两人就沉了下去。
那次真的很危险，再迟一点点被救上来，苏峰就差点死了。
死在了自己最熟悉的水中。
从六岁开始接触游泳，他曾经以为自己就算被丢在大海中漂个几天都不会出事。
可谁能想到，差点死在学校附近的小河里。
人救回来后就得治伤。
本来就伤了骨头，在河里被人狠狠拽了几下，伤势更加严重。
等苏峰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手臂处被硬生生割开，打了钢板固定，要不然手都废了。
治愈后，对于普通人来说看不出什么不同，不是太影响正常生活。
可对于一个运动员来讲，那就是致命的。
苏峰知道后，沉寂了好长时间，后来还是原身给他调查过很多资料，安慰他如果好好复检，说不准还是有上比赛的机会。
这段时间，苏家并不太好过。
担忧苏峰的同时，还得好好安慰他，十六岁的小伙子控制不了情绪，大悲大痛之下脾气都变得暴躁好多。
谁都能理解，但也确实身心疲倦。
不止苏峰累，他们一家人都挺累。
好在，有原身的那些话，苏峰总算是好好养伤努力复检，结果在他们还不确定苏峰能不能继续下去时，又一次发生意外。
苏峰恐水了。
会当游泳运动员，除了自身有这个天赋之外，他也是特别喜欢这门运动，哪怕训练再苦再累他都扛了过来。
就是因为心中的热爱。
养伤的时候不能下水，苏峰苦苦熬了两个多月，才在家人们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去了附近的游泳馆。
他也知道好歹，就想着下去泡泡，绝对不游泳。
毕竟这关系到以后的运动生涯。
可谁都想不到，以前不管夏天还是冬天，每天都会往水里去的苏峰，居然恐水了。
别说下去，就连看着一汪泳池他就觉得晕眩。
等脚底触碰到冰凉的池水，没忍住就呕吐出来，吓得他是连连后腿，根本不敢上前。
这对于苏峰来说是巨大的打击。
一个游泳运动员却怕水，这话说出去谁会信？
偏偏就发生在最热爱游泳的苏峰身上。
苏峰承受不了这个下场，家里人也都接受不了。
本来，他们家小儿子有大好的前途，更心疼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件事。
十年啊。
六岁的时候送过去，那么大点的孩子谁不是在玩？
他不同，哪怕再寒冷的天，都得下水做训练，累得哭都不会停下来。
这一放弃，就相当于放弃了过去的十年。
不管是苏峰还是苏家其他人，谁都舍不得。
既然是心理出了问题，那他们就去找心理医生。
可这个花销都得家里来出，苏家的家境算不上很好但绝对不差，两口子也不是乱花钱的人，这么多年来也算是攒了一笔钱。
甚至在原身大学毕业后，就在市里给他置办了一套房产，等以后用作结婚。
手里还有一笔钱，也是打算留给小儿子用。
想着离小儿子毕业还有好几年，他们也能再攒出一套房子。
房子不大，但都是为他们两兄弟考虑过未来。
可谁能想到，顺风顺水的时候会发生这种事。
先前骨折就用了大几万，现在看心理医生，一个小时就是大几百，再加上其他一些花销，家底就快见空。
要是有效果，砸锅卖铁他们都会继续治。
但过程并不太顺利，再加上苏峰把自己逼得太急，整个人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这就有了先前的谈话。
他们做父母的要想的更多更长远。
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事，而且苏峰正处于一个关键的时候，正好是高二。
要是不能继续当运动员了，还能在最后一年多努力努力，说不准也能考上一所好的大学。
这个打算是挺好，但也知道很艰难。
在原身的记忆中，又过了好几个月苏峰才彻底的放弃继续当运动员的梦想。
不放弃不行。
手受伤了还能复健，只要够努力或许就能达到以前的水平。
可现在他连水都不敢下，下去之后更是整个人处于慌乱的情绪，别说游泳了，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他感觉到窒息的池子。
努力了好多好多次，最后都是以失败结局。
苏峰会这样，真要说起来和他的青梅竹马也有一些关系。
宋璇子被小混混欺负的时候，他被打断了手。
因为事情闹得太大，小混混们别害怕了离开。
这个时候要是没有后续的事苏峰肯定不会恐水，而是在离开的时候宋璇子让苏峰去救人。
在它想来，苏峰是游泳队的人，下河救人不是难事。
苏峰当时也是这么觉得。
想着自己就算只用一只手也能救人。
可谁能想到会发生后续的这些事。
他对自己太信任了，也太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明明受了伤，而且河中的人明显不会游泳他还下去，对方还是一个和他年纪相当的少年，真要在河中被这人困住，他想摆脱都不行。
可这些都是之前的事，就算再后悔也无事于补。
只不过特别心寒的，是因为自打苏峰出事之后。
宋璇子和转学生除了一开始表示谢意之外，之后就好像当做这事没发生一样，该如何就如何。
其实说起来这件事一开始和苏峰真没关系。
苏峰和宋璇子是青梅竹马，打小就认识，两人都是住在同一栋楼，平日里都是一同出一同入。
也就是高二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转校生。
而这就是竹马与天降的对决。
很显然竹马并没有任何胜算，早在不知不觉中宋璇子整个心思都落在了宁飞驰身上，当时会遇到小混混也是因为看到小混混在勒索宁飞驰，宋璇子想都没想就直接冲了过去，结果无意之中宁飞驰掉进河里，宋璇子被小混混们压着欺负，这一幕恰好就被苏峰看到，也就有了之后的事。
事后，宋璇子为了感谢苏峰提了一篮子水果去医院看望他。
同时跟着的还有宁飞驰。
宁飞驰是从大城市转校过来，家中条件应该十分富裕，给的谢礼是一沓厚厚的红包。
只不过这钱苏家没有收。
在那之后，不管是因为学习好还是其他原因，这两人都没怎么来医院。
说起来，因为苏峰出示反而还让宋璇子和宁飞驰更相熟了一些。
本来身为转校生的宁飞驰并不是太想搭理往身边凑的宋璇子。
反而因为这件事让他们之间没了之前的生疏，在学校中宁飞驰除了宋璇子之外不会对第二个人有好眼色看。
苏峰因为恐水的事被折磨的痛苦不堪。
而这个时候，宋璇子和宁飞驰的关系越来越好，两人之间都有了暧昧的情绪，只不过没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等苏峰接受事实，决定放弃运动员的身份后回到学校，这才发现自己的小青梅已经跟着人跑了。
那个年龄的青春少女其实也没什么刻骨铭心的爱。
苏峰看着渐渐和自己疏远的宋璇子，心中多少有些不好受。
但这份不好受里面除了一点点的爱意之外更多的是觉得自己最好的朋友被抢走。
苏峰认识宋璇子有十几年了。
从小学到高中他们都是同班同学，可以说是除了家人之外最亲的人。
可就半年的时间，这个人被人抢跑了，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看到这，会以为付出这么多的苏峰是男二。
竹马和天降的对决。
其实不是，因此搭上一辈子前途的苏峰不过就是个男配，真正的男二是原身。
这并不是甜甜的校园文。
而是职业竞技文，苏峰是运动员，宋璇子和宁飞驰也是。
宋璇子是花滑运动员，宁飞驰是田径运动员，他们在高二的时候会相识相恋，却因为种种原因分开。
等再次见面就在国家队。
原身一开始是训练场的助教，后来能力出众被挖去了国家队，也在那里和他们相遇。
而苏峰，连着遭受几次打击，又只有一年的学习时间，他哪里考得上好大学？
不是没认真去学，而就是太想证明自己哪怕放弃游泳也能成功，可越努力越达不到自己定下的目标。
最后以失败结尾。
那个时候，宋璇子已经前往国家队训练，苏峰一开始还联系过她，但每一次都没说几句就以忙结束聊天，他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有些话，因为不想家人担忧就不会诉说。
也没有一个愿意倾听的朋友，什么事都会憋在心里，越憋越难受。
因为知道心理病太花钱，苏峰在家人面前都会表现出很开朗的样子，私底下却已经有了自残的表现。
原身却不知道，他知道弟弟没考好，为了宽慰他还邀请一起去旅游，被拒绝之后，买了弟弟以前最想要的球鞋。
几次电话聊天后，发现他的情绪没什么不对劲，就将重心放在工作上。
原身其实很不喜欢宋璇子和宁飞驰。
弟弟会出事不是他们故意，但怎么也和他们脱不了关系。
身为家人，怎么可能不气？
可就是很莫名其妙，明明不喜欢宋璇子，当宋璇子请求他给宁飞驰急训后，他却答应了。
队里虽然没明确的规定，但私底下急训对其他队员很不公平，但原身还是冷着一张脸帮了忙。
重要比赛前两人偷溜出去，原身发现后非但没上报，反而将消息瞒了下来。
两人吵架，宋璇子待在滑冰场伤心时，原身为了哄她高兴，不会滑冰的他穿上冰鞋，用丑陋的姿态逗她开心。
还有……很多很多类似的事。
反正他的作用就是促进两人的感情，让他们之间的感情急速上升，同时当宋璇子需要人安慰时，他也能陪伴在它身边，细心的呵护、温柔的安抚。
实实在在一个工具人。
宁飞驰在一次国内比赛上获得冠军时，家中给原身来了电话，苏峰自杀了。
没人能理解他的痛苦，而他也实在是受不了，在一次家中没人的时候走上了极端。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苏康裕提前回家发现，及时的将苏峰送去医院，经过抢救之后还是把人给救了回来。
那个时候苏峰才十八岁。
十八岁的他已经经过两次抢救，家人们是万幸的，可是在他心中或许很希望自己在第一次的时候就没醒过来。
在那之后，苏峰再也没有做过这种极端的事。
但任谁也能看出他并不快乐。
哪怕很努力的想要去接受现实，但始终做不到。
在原身的记忆里，十六岁那年就相当于是一个分割线，前十六年苏峰特别的鲜活。
会笑会闹，甚至还特别自信说自己会成为奥运冠军，为家人争光为自己自豪。
过了十六年，苏峰的人生就仿佛变成黑白色。
在那之后就没有看过他开怀大笑。
哪怕脸上有笑意，可笑意从来都没有到达眼底，自始至终眼睛中都带着哀伤。
对比之下，宋璇子和宁飞驰就十分幸福。
宁飞驰在二十三岁那年成为奥运会上的选手，宋璇子紧跟其后，他们享受到了至高的荣耀，获得了无数的掌声。
原身不止一次看到苏峰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不止苏峰会想，就连原身也忍不住想着，如果十六年前没有发生那些事，或许站在讲台上接受掌声的就是他的亲弟弟。
又想着，如果苏峰能迈过那道坎，他的人生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般黯然无色。
同样，原身又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弟弟。
如果不是宋璇子和宁飞驰的原因，弟弟的人生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怪在宋璇子他们身上。
但是，也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帮他们，当做陌生人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一到他们出现困难自己就会主动凑过去帮忙？
可不管怎么下定决心，真到他们出了事自己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冲过去，最严重一次还因此被处分，要不是有人替他担保，他还会丢了在国家队的工作。
即使没有丢掉工作，他也因此被边缘化。
每回想起原身就觉得可笑，也觉得特别无厘头。
他们俩兄弟就像是上辈子欠了宋璇子和宁飞驰，不然又怎么会跟着断送前程？
这样的不由自主，一直到他们结婚生子后才彻底消失。
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
全都成为他的执念。
而原身最深的执念来自于苏峰，他和自己的爸妈一样，从来就没有强烈要求苏峰一定要成为冠军，
而是希望他这辈子能够开心，能够没有太大的遗憾。
也希望就算他最后成不了运动员，也是因为他主动放弃，而不是带着强烈的不甘被迫放弃。
“小峰，爸妈也不是说一定要你马上放弃，咱们周六日的时候还是可以去看心理医生，还是能去泳池克服困难。”于舒心里也不好受，只能继续劝着，“只不过咱们先把重心放在学习上，要是等你好了咱们再继续当运动员好不好？”
苏康裕又从兜里掏了一根香烟。
于舒看着他，伸手就是往他胳膊上一拍：“你能不能少抽点？”
苏康裕顿了顿，将香烟盒子放在桌面上。
他年轻的时候还会抽点，等结了婚后就开始戒烟，要不是实在觉得烦闷，戒了十几年的烟也不会再抽起来，他闷声说道：“要是不愿意，那就再试试吧。”
“苏康裕！”于舒瞪着他。
苏康裕垂着头，眼睛直直的看着地面，“再试几个月，实在不行就另说。”
“他哪里有时间试？这都马上快高三了。”
“实在不行就复读一年，不是什么大事。”苏康裕说着，手又不由自主的往香烟盒子上放，刚拿起来又想起媳妇刚才的话。
犹豫了一下，就把香烟丢进了垃圾桶，他抬起头笑了笑：“没事，咱们儿子还年轻，也不差这么几个月。”
苏康裕都开了口，于舒也不好再往下劝。
看着小儿子眼眶通红，还偷偷落着泪，它这个当妈的心里也不好受，“行吧，那就、那就再三个月好不好？三个月后你可得听爸妈的话。”
苏峰连忙点头，喉间堵塞的都说不出话来。
苏康裕站起身，伸手拍了拍苏峰的肩膀，“说不准三个月就好了呢？行了行了都散了吧，苏霖你带着弟弟去超市买点东西。”
说着，就掏出两百块钱塞在兄弟的手中，把他们给推出去。
显然是他们夫妻有什么事要说，不方便他们在场。
苏霖很识趣，带着人就往楼下走。
他们住在五楼，这边都是楼梯房，上下楼全得靠双腿。
苏霖在前苏峰在后，连着下了两三层楼两兄弟都没开口说话。
一直到走出大门时，苏峰才小声问道：“哥，我真的没机会了？如果我能战胜心里的恐惧，是不是就能和以前一样了？”
苏霖迟疑了两秒，他反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爸妈为什么那么着急？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并不仅仅是苏峰心理上的问题。
心理上克服了，但是右手臂的伤确实怎么都没法克服的事。
游泳是一种全身性的运动。
自由泳主要的力量来自于臀部，然后将力量传递到手臂。
由此可见，手臂的重要性。
再来，运动员的训练任务量很重，偶尔还好，长时间的高强度训练，受过那么重伤的苏峰又怎么可能受得了？
这就是父母想让他放弃的主要原因。
一米七五的少年没说话，而是垂着头在落泪。
在家里还能憋着，这一会是真的憋不住，张嘴大哭起来。
其实不用哥回话，他自己心里也有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他实在是不敢接受。
苏霖站在他的身前，并没有出声安抚，而是默默陪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峰仍旧不愿意认命，又一次确定着：“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类似的话问了好多好多次。
哪怕自己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仍不住反问，就奢望自己能听到一个不同的声音。
本以为这次跟以前一样。
却不想还真不同。
“也不是毫无办法，全看你自己怎么选。”苏霖说着。
苏峰猛地抬头，一张脸哭得像个花猫似得。
明明是很希望听到的话，却有些不可置信，“哥，你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