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死亡信息
那一厢，是贺一一顺利进入相国府。这一厢，赵元长在天玑争分夺秒地审阅卷宗。
箭矢一事，有了点眉目。他已派人监视着通津阁的举动，同时也留意着沈既明的动向。但派出去跟踪周隼的探子，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份异常的平静，在赵元长看来，更像是暴风雨前夕的征兆。显然，天道会的人，就像一头受了重伤的猛兽，收紧了攻击，回到自己的巢穴，等待养伤再出发。
这夜，晚风徐来，越过窗沿，伴随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似月朦胧，似水温柔。
这香气的轻柔突然让赵元长想起贺一一晚上敲门送来的夜宵。是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了。那偶尔穿过的堂风，他都以为是她走过的脚步。
真正的思念，从来都不是从嘴边漏出来的一个想字。
“花香？”赵元长放在了卷宗，喃喃自语。
但他记得，这北辰司内不曾种过什么花。
赵元长从阶梯站了起来，在院落里走了一圈，在几处不大显眼的角落发现了几株黄色的小花。花瓣呈碗状，花蕊如穗，迎面而来的香气，清新宜人。
但他马上又疑惑起来，嘀咕道：“奇怪，我早上怎么就没发现这些花？”
“大人也对这些花感兴趣吗？”
赵元长想得入神，差点没留意到身后拿着卷宗的万若宁。
“你知道这些花？”
“知道啊，这叫月宵草。是一种只有晚上才开花的植物，所以也叫月见花。早上看到的只是小小的野草，到晚上才会看到一朵朵黄色的小花。这种植物，有化瘀止血，伤口愈合的作用。所以在很多大夫家里都种了些，方便救治时使用。”
“哦。所以这些花是你种的？”
万若宁紧张起来，连忙否认，“当然不是卑职种的。不过……”
“不过什么？”赵元长问道。
万若宁支支吾吾，还是坦白了。“是卑职拿给贺厨种的……她说，这司里种点月宵草以防万一也不错……呃，如果大人不喜欢，卑职现在拿掉就好了。”
赵元长嘴角轻轻上扬，他想起贺一一临走前一天，满身泥地徘徊在天玑。原来，是她在天玑的院落里种了花。这点小心思，别人看不出，赵元长怎么会看不出。要真的作为草药用，又怎么会种在天玑的小院里。
“不必了。这香味挺舒服的，就留着吧。”
“是，大人。”万若宁偷偷一笑，继续说道：“对了，大人，这月宵草，在民间还有一种说法。”
“什么说法？”赵元长好奇地问道。
万若宁刚想要说出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挠了挠头，道：“哎呀，卑职突然想不起来了。不过我记得在案牍库里，有一本关于民间草药的书，叫什么来着，有记载。大人可以去查查看。”
“万若宁，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没有啦，大人，卑职怎敢……”
万若宁话音未落，就听到天枢一阵骚动。
那个跟踪周隼的弟兄安慎回来了。他身中多处刀伤，坚持到北辰司的门口，用尽余生的力量道出周隼藏身的位置，就咽气了。司里的弟兄全力抢救，已是无力回天。在死神的手上，北辰司抢到了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周隼的所在之处，赵元长旋即安排了人马赶往。
那是一个沙陀人的马舍。
可惜，也是为时已晚。他们只看到一片火光，热烈地跳跃，像是魔鬼的嘲笑与挑衅。真相和答案都仿佛被烟火吞噬掉。
“奶奶的！”林刊紧握住刀柄，现场的火被扑灭了，但他内心的火还没浇灭。“阿慎的命白搭了！”
章正春和李小武在一堆废墟里，挖出了一具焦尸，人面全非，糊黑一片，只有一缕青烟。
“我不会让任何人的性命白搭！”赵元长道，“越是大面积的销毁证据，便说明，里面有很多重要的线索。”
随即，赵元长安排了林刊和弟兄继续在现场搜证，并着人通知柴荣，自己则和章正春把遗体带回了开阳。
待柴荣和白丙龙星火赶到北辰司，仵作夏侯胜连夜对焦尸进行了剖验。根据遗体的身高，体型以及脚上的伤痕，赵元长判断出这尸体是周隼无疑。
尸身并无挣扎痕迹，下半身呈现僵直状态，上半身微微向内蜷缩，看上去就像一个原本躺着的人想要起身的样子。接着，夏侯胜开始检查尸体的鼻腔和喉咙，发现只有鼻腔边缘有黑色颗粒，而喉咙并无吸入浓烟的痕迹。夏侯胜推断，周隼在被火烧之前，就已经断气了，是有人在杀害周隼之后，再放火毁尸灭迹。
随后，夏侯胜继续检查尸身，除了脚上的伤之外，身上并没有任何伤痕。他翻看了尸身的颈部，也没有任何勒痕，喉骨完整无断裂。接着，他从工具包里取来一根银针，插入了尸体的喉咙位置，片刻取出，银针变黑。夏侯胜进一步推断，周隼的死因为毒死。
“殿下，看来是您赢了！天道会的人果然容不下周隼。可惜，他死了，线索又断了！”白丙龙道。
“不！白将军，周隼一定有想要对我们说的话。”赵元长道。
“赵指挥使，此话何解？”白丙龙道。
赵元长看了看柴荣，接着说，“周隼此人虽然可恨，但从那天，他宁死不肯背叛天道会来看，他也算是个忠心耿耿之徒。殿下放他走，是想送他一个恩情。他要是能继续活下去，这份恩情就会欠下去，殿下要等的，是他在关键时刻可以还了这份情。但如果他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看穿了天道会的本质，按周隼的性情，他自然会想方设法，把这份恩情还回去。对吧，殿下？”
柴荣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所以，今天，我们要站在周隼的角度去看，在自己垂死的时候，要怎么把遗言说出来。”
“写遗书？”可这写遗书，肯定被人翻出来，这个不大可能，再说，周隼也不会随身带着遗书吧，怎么着，他都是相信天道会不会杀了自己。那他就是在自己即将死的时候，用最快的速度，最拿手的方式，然后藏在最不容易被对方发现的，但又能被殿下和赵指挥使知道的地方。”
一直站在一旁的章正春默不作声。他琢磨片刻，看向了遗体，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然后又不好意思地，降低了音量，道：“会不会，把一些重要的东西，吃进肚子里呢？因为……吃进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
显然，最后一句话，是他常听贺一一说的吧！
赵元长嘴角微微上翘，示意夏侯胜剖验。
周隼的胸腔其实已经被烧透，部分内脏裸露。夏侯胜小心翼翼地从遗体里取出从萎缩成碳的胃脏。然后，他仔细检查了胃脏，发现里面有一些植物的纤维。夏侯胜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仵作，他谨慎地用镊子，把这细小的纤维抽取，然后放在一条白色的布上。完成了一系列动作之后，他才敢用袖子擦掉额头上的汗。
夏侯胜捧着白布上的纤维嗅了嗅，而后道：“殿下，大人，这是迷迭香。”
四人皆诧异。
“迷迭香？”白丙龙反应更加强烈。“这可是我沙陀老家的东西，捣碎后可以入药，有安神镇静的作用。这家伙是牛吗？怎么把这草吃下去呢？”
“对，虽然这个已经被烧焦了，但还是可以看出来，死者生前是把这迷迭香生吞。”夏侯胜道。
“生吞？”柴荣问道。
“回殿下，是生吞。如果是经过咀嚼，呈现出来的不会是完整的棱形，而是渣状。死者的胃里也有其他渣状物，估计是他生前也有进食。”夏侯胜回答道。
“元长，这就是周隼的遗言吧！”柴荣道。
“嗯！中原人没有食用迷迭香的习惯，如果如夏侯先生所言，周隼是生吞下去的。我想这迷迭香就是他留下来的死亡信息了。”
“难道他是想说，杀他的人，或者天道会的天尊是沙陀人？”白丙龙道。
“殿下，白将军，我们发现他的藏身之处，就是一个沙陀人的马舍。”章正春道。
白丙龙用拳头拍了一下手掌，兴奋地说道：“那就没错了！一定就是马舍的主人杀了他！”
“丙龙，如果真是马舍的主人杀他，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在垂死的时候吞下迷迭香？”柴荣道。
“嗯，好像又好有道理。”白丙龙道。
“没错！而且，假设对方真的是沙陀人，他怎么会那么轻易把这种非中原之物吞下去？所以，杀害周隼的人，很可能是中原人，而且，对迷迭香并不熟悉……”语音未落，一道灵光闪现在赵元长的眼前，他想起了万若宁不久前说过的《民间草物集》。接着，他二话不说，立马从开阳离开。
三人紧跟其后。
“指挥使，你要去哪？”白丙龙边跟着边问。
“案牍库！”赵元长回答，“找一本《民间草物集》。”
“《民间草物集》？啊，这几个汉字我知道，我帮忙一块找。”
四人迅速来到案牍库。翻了一阵，柴荣在一行书卷中找到了。
“元长，我找到了！”柴荣道。
他们随即翻到了有关迷迭香的记载。书上除了记录了迷迭香本身的特征与药用，他们还发现迷迭香在民间也有“忠义”的寓意。
“这两个字，我看懂，是‘忠义’！”白丙龙指着书卷上的文字说道。“难道说，这个周隼临死还要对天道会表忠心？！”
赵元长眉头紧蹙！
不对！他不可能在临死之际以这种方式表忠心！到底这个迷迭香要表达什么？！
赵元长感觉自己和真相只有毫厘之距，但解不开迷迭香的意思，就无法读取周隼的遗言的真正含义。赵元长一时陷入困惑中。
“元长，你看，这迷迭香其实还可以作为一种食物香料。”柴荣翻到后一页，指了指他们刚刚漏看的一行注释。
“啊，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们沙陀人也有人拿这迷迭香熬牛肉汤。”白丙龙补充道。
“元长，贺姑娘在烹饪方面颇为精通，可否请她过来，解读一下迷迭香？”柴荣道。
“对对对，那个小厨娘，挺精的，她应该知道一些关于迷迭香的意思。”白丙龙附和道。
赵元长神情变得阴沉，轻叹道：“她离开北辰司了。”
“什么？她去哪里了？”白丙龙大惊一声，问道。
赵元长沉默片刻，有点迟疑地回答道：“她，应该，在尚食局吧。”话音刚落，他便把目光朝向了章正春。
章正春回避了赵元长的目光，垂下了头，没有说话。
白丙龙是个直肠子，他想都没想，便直言直语道：“指挥使，你怎么舍得，把这么好的姑娘送到宫里……”
还没等白丙龙把话说完，柴荣就咳咳两声打断了。他从赵元长的字里行间看出，赵元长与贺一一之间兴许存在些什么误解，不然赵元长也不会回答得如此不肯定。
“好说，那今天我进宫一趟，我去尚食局找她！”柴荣道。
赵元长看向柴荣，嘴角难为地向上微动，道：“此事有劳殿下了。”
柴荣微微一笑，道：“放心！时候不早了，丙龙，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是，殿下！”
而在站在一旁的章正春心里却突然担忧起来，他心里清楚，贺一一并不在尚食局。他可是答应了贺一一，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她到相国府的事。章正春虽然是一个口密之人，但他不大擅长隐藏表情。他那些细微的表情，都被赵元长看在了眼里。
“正春，怎么了？”赵元长问道。
“没，没，没什么。”章正春躲开了赵元长的眼神，继续说道：“我去送一下殿下和白将军。”
赵元长看出，章正春刚刚的情绪与贺一一有关。
看着三人离开以后，赵元长再次翻阅那本《民间草物集》，翻到了关于“月宵草”记载的那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