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串联的关键,气味的地图
根据杨进所提供的线索,北辰司兵分两路,一队由李大武领队前往周隼的府邸,另一队则有赵元长和林刊星火赶去爱静阁。
不过很可惜,他们慢了一步。李大武带着人马包围了周府,就被周府的官家拦住,声称周隼前天开始感染风寒,一直在房间养病,就连送饭都是放在桌子上,是周隼吩咐不让任何人来探病,影响他休息。
李大武办事手段向来强硬,他哪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闯入了周隼的房间,结果发现,躺在床上的竟然只是一个穿着周隼衣服的下人。那下人见到凶神恶煞的李大武,吓到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一边哭一边颤颤惊惊地说:“是老爷,让我穿上他的衣服,在这里躺着,直到他回来为止。否则我就会被解雇。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李大武一把揪住了那个可怜的下人,凶巴巴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前天晚上。”那个下人结巴地回答。
“周隼去哪了?”
“小的真的不知道,老爷没说。他只让我躺在床上啊……”
李大武盯着那个下人良久,试探他是否说了假话。只见他都脸色白得像个死人一般,料他也不会说谎。然后,李大武倏地放开了手,下人“啪”地一声跌在地上,一声惨叫,地上又湿了一圈。
李大武瞟了一眼地上尿迹,生气地道:“周隼,你奶奶的,耍我们!”语毕,便火气冲冲、雷厉风行地带着弟兄们把周府搜了个遍,把有价值的证物带回北辰司。
至于爱静阁,更是人去楼空,里面连一张白纸都被搬空,只剩下门口那副字体雅正的牌匾。
“天道会的人,还真有未卜先知的能耐呀!”赵元长咬牙切齿地喃喃说道。他握紧手中的琉璃剑,用飞鹰一般的眼睛,再次把爱静阁的每一个角落扫一遍。雁过留痕,哪怕是大火之后的废墟,也会在灰烬里藏着蛛丝马迹。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弟兄们的火把将爱静阁照得通亮如昼。
赵元长首先去到马厩。如果杨进所言是真,来往私铸坊的马车,兴许会沾上一些环境线索。他仔细把马厩搜寻了一遍,将一些泥碎和植絮一一收集起来。这些微小之物,往往都是通往真相的秘钥。
一瞥之间,赵元长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墙角,发现一张已经烧尽的纸屑。纸屑上的字虽然已经看不到了,但纸屑的材料分明就是大理寺平日用作密函的剡(shàn)藤纸。赵元长神情凝重,把琉璃剑握得更紧一些。
天道会的人居然也已经渗透到大理寺了?到底会是谁?南宫飜?罗培?程八斗?还是其他人?难道,沈聿一案移交给大理寺,也与此有关?
如果说大理寺的某个人,特别是南宫飜或者罗培就是天道会的人,而沈聿果真也是天道会的人,那把沈聿移交给大理寺,固然是顺利成章,与此同时,建议把沈聿交给大理寺审理的慕容震翾很大可能也是天道会之人。但问题是,从玉香瑶搜集的线索所见,沈聿更像是被栽赃的。所以,这个潜伏在大理寺的天道会成员,有可能只是通风报信给爱静阁?!
赵元长静静地伫立,脑里再把所有的绕成一团的线索整理一遍。还有周隼,是谁提拔他成为户部巡官?
户部?户部!
赵元长眼前恍然一亮!
沈既明!
在户部,还有谁,比他更有话语权?!
而“沈既明”这三个字,似乎是串联起所有线索碎片的关键。
赵元长有点兴奋地把嘴角微微上扬,他把林刊喊过来,然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林刊“嗯”了一声便先行离开了。
爱静阁都搜证大致完毕,已过寅时。
……
马不停蹄地赶回北辰司的赵元长,第一件事是去到贺一一的房间。除了案件,他的心里还有一个放不下的人。
刚到房门,他就遇到与佩兰交接的留寄晗,从贺一一的房间出来。
原来就在昨晚,留寄晗见贺一一迟迟未在约定的时间出现,就亲自来到了北辰司。一问之下,才知道发生何事。看过伤重昏迷的贺一一之后,她决定留下来照料贺一一。
两人相见,脸色都暗了下来,他们沉默了片刻,却都看出彼此的担忧。
“我都听说了。”留寄晗道,然后轻叹一口气,“我原以为她只是去给你报信,没想到这个傻丫头竟然与你一同去法鼓山。”
赵元长的嘴巴微张,轻轻一叹,欲言又止。确实,此刻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是啊,她真傻,明明可以不必如此,她是以命相搏,换我无恙。
他再次望向渐渐泛白的天空,前夜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与他相伴星下的那个人却昏迷未醒。想到这里,赵元长握紧双拳,眼神又变得愧疚深沉。
“郡主可听说过,天道会的上使孟章?”赵元长问道。
“天道会的使者等级基本上按照“八卦”来分。孟章在阴阳两使之下,为上使之首。赵使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这次恶钱案的主谋户部巡官周隼,就是孟章。”
“什么?”留寄晗一阵诧异,“天道会的人都已经渗透到朝廷内部,还制造恶钱?太荒唐!”
“不仅如此,大理寺也有天道会的人。我在他们的据点爱静阁,搜到了被焚烧的剡藤纸。并且,我怀疑,此事的背后必有更大的牵涉。”
“你觉得是谁?”留寄晗问道。
赵元长回答道:“慕容震翾、沈既明、南宫飜,皆有嫌疑。”
留寄晗瞪大了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从前只是想到,慕容震翾想利用沈聿的事,来牵制沈既明,拉拢南宫飜。没想到,这里面竟然是天道会的一个局。”她轻叹一口气,继续说道:“我需要怎么帮你?”
“慕容震翾!”赵元长神情凝重地道出这四个字。
“好!”留寄晗欣然答应。
他们已经合作已久,早已成为彼此高度信任的战友。两人相视一阵,默契地笑了。
“昨夜辛苦郡主你照顾一一了,快先去歇息吧。”
留寄晗笑了笑,“啊,不用客气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倒是不知可否到你们北辰司的案牍库走走,我想查些资料。”
北辰司的案牍库一向只像北辰司的人开放,且除了赵元长以外,都不能把里面的卷宗带离案牍库。不过赵元长既然已经把留寄晗当做自己的战友,准确来说她,作为曾经的北汉密探,她也算得上北辰司的人了,所以赵元长自然答应了这份请求。
……
待留寄晗离开后,赵元长进了贺一一的房间。
赵元长让佩兰到客厢休息,自己却靠在了贺一一的床边。他已经奔波了一整晚,彻夜未眠。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地坐下来,算是休息。虽然贺一一还没醒过来,但呼吸的声音已经平缓了许多,脸色也没有之前惨白了。看着贺一一,赵元长方觉得有一种安心。
未能护她周全,惟愿守她甦醒。
清晨的微光轻轻地透进了贺一一的房间,拂过了她柔弱的脸庞。她的睫毛微微地动了一下,如同听到了新一天的呼唤,她有了一点意识。
她的眼睛,像晨雾里的时花缓缓地打开。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床帘。啊,这里是北辰司,自己的房间。
她轻轻侧着头,看到靠在自己床边小憩的赵元长。
她淡然一笑,确认自己又活过来了。
那一刀,就那么暴击一下,她的脑里就顷刻空白。最后的六识只停留在赵元长怀内,和那个她听了百遍以上的老套笑话上。
那个笑话其实一点都不好笑,但从不苟言笑的赵元长口中讲出来,这比任何的笑话都要好笑。当时,她以为,那是她听到的最后一个笑话了,但能够听着人生最好听的笑话离开,也不枉来此人间一趟了。
不过如今,再次死而复生,感觉真好!
“赵元长,你真不愧是我的守护神!虽然你从未承认!”贺一一心里嘀咕着。
是的,在裳云坊的那次,那股清冷淡雅的雪松香味,她便已经确认。
她本可不必,插上杨进一刀。但,没有如果,也没有万一。与其赌那瓶药是否有毒,还不如,搏一把,至少能保证有一人能活下。现在看来,方向对了,一切都值了。
贺一一觉得这样躺着的姿势很不舒服,她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连睡觉也从不“安分”。她想要调整一下躺姿,但那过深的伤口以一阵锥心的剧痛告诉她:不许动!贺一一心里苦笑了一下,明明已经被我插上一刀,那恶贼杨进到底对自己有多恨,才如此复仇。太痛了!痛得泪水都不听使唤了。
靠在床边的赵元长,几乎彻夜无眠,他才刚刚稍稍合上眼,就听到了贺一一那细微的动静,须臾清醒过来。
两人清澈的目光,不缓不急地,聚焦在了同一条平行线上。
此时,无声,胜有声。
不说一句的朦胧,也是一种极致深情的表达。
良久,贺一一欣然一笑,率先说话。她就是个话痨,永动机,太安静,她会不习惯。
“我不曾把切肉藏起来!”
这是贺一一失去意识之前,赵元长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赵元长噗嗤一笑,露出一排整齐亮白的牙齿。他鲜有笑而露齿,加入北辰司之后,表情动作的幅度也不大。
赤诚一笑,灿若夏花,只为一人。
“醒来就好!”
贺一一“嗯”了一声,想要再挪动一下身子,但却再度痛得眉头紧蹙。
“别动了!”赵元长收起了笑容,紧张着,心疼着说道。
“这是命令吗?”贺一一问道。
“当然!”赵元长一本正经地回答。
贺一一轻轻翻了翻白眼,嘟了嘟嘴,道:“好吧!给面子一道这刀伤,我决定先不动!”她瞟了一眼赵元长那张严肃的脸,偷偷一笑,继续问道:“杨进如何了?”
“死了!”赵元长回答道。
“死了?”贺一一一下子激动,又让伤口更痛些。她表情痛苦地“嘶”了一声。
赵元长神色再度紧张起来,严肃地说:“你都伤成这样,还有心思关心他死没死?”
“正是因为我伤痛,我才关心他的情况。那厮居然死了!那线索不就全断了?这刀白挨了!”
“放心,他全招了,然后才咬舌自尽!”
贺一一长“哦”了一声,心里踏实了些。她的鼻子忽然动了动,继续问道:“你去过马厩?”
赵元长眉毛挑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嘀咕着,这贺一一,人是躺着,但嗅觉还是行走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把昨夜的经过,简单地给贺一一阐述一番。
要不是贺一一伤重在身,估计她都要激动地从床上跳起来,然后不停地来回踱步了。
“把马厩收集到泥土和草本给我。”
贺一一这一举动,虽在赵元长的意料中,但他脸色一沉,蹙起眉头,苦口婆心地说:“先休息!”
“哎呀,来不及了!周隼和爱静阁的人都撤走了,保不成那私铸坊也撤了呢?我身体动不了,可我鼻子还能用啊!”
“……”
“快点吧!别墨迹了!不然我这刀就真白挨了!”贺一一劝说道。她的样子看上去,比赵元长更紧张。
赵元长没能说过贺一一,于是他便把从爱静阁马厩里收集到样本拿了出来。
“扶我起来!”贺一一说。
“……不行!”
“我躺着难受!会影响判断!”贺一一狡黠地瞄了赵元长一眼。哪有什么躺着就会影响判断,她根本就是不喜欢平躺。
两人对视了片刻,目光里写满了各不相让。
但赵元长还是屈服了。她是软肋,她说了算!
贺一一忍着剧痛,一声喊叫都没有。既然选择了不平躺,那么再痛也要忍着。不过对于她来说,坐起来的感觉确实舒服多了。
赵元长把样本递了过去,贺一一先是闭上眼睛,仔细地嗅了嗅。这是她一贯的做法,如果先看再闻,很可能就会先入为主。为了不让自己的判断有误,她一般都是先闻再看,双重确认。
“桐烟墨!”这是贺一一第一个反应到的味道。
确实,爱静阁除了藏书以外,从书架摆放的痕迹看来,他们曾经也放过一些字画。此外,爱静阁的左边正正挨着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店。
“沉香、松木……”
文房四宝店隔壁的左边的确是一家香铺。这时赵元长也闭上了眼睛,脑里开始呈现出马车走过的路线。
“胡麻饼!”贺一一笑着道。
“……”赵元长一阵诧异,本以为是贺一一因为饿了才有如此反应。但他回想了一下,爱静阁出门向左走不远的第一个拐弯处,就有一家胡麻饼铺。所以,那马车出门之后向左,然后拐弯了,那个是往北面的方向去。
贺一一陆陆续续说了几种气味,那都是街上相对常见的药材铺、胭脂铺和酒铺。赵元长一时也没找准马车想要真相去往的方向,兴许当时那马车还在城里绕圈子。
“萧艾。”
那是寺庙或者道观礼敬神明时所焚烧的香草。赵元长忽然想起,杨进说过,回程路上曾经听到寺庙的钟声,如此说来,马车确实有经过寺庙或者道观了。虽然开封城里城外庙宇很多,但如果按照马车一直在城北的,这些庙宇的范围又可以缩小一些。
赵元长继续期待着贺一一的发现,但等了片刻,没有听到她说话。赵元长眼睛张开,发现贺一一的神情非常痛苦,脸色也青白了起来,额头直冒冷汗。
“一一,别再想了!躺下!休息!”赵元长轻轻拭擦着贺一一额头的汗水,想要再扶她躺下。
“等等,”贺一一轻轻地用手做了一个推开赵元长的动作。她的语气明显变得微弱,她强忍着痛,继续说道:“山栀,对,还有山栀的味道……”
“好了,今天就到这吧。你说的气味足够把范围缩小了。你现在的任务是休息!”
贺一一摆了摆手,用尽全身力气说道:“别管我!做你该做的事情!”
赵元长看着贺一一倔强的样子,都不知道该觉得欣慰,还是觉得生气。但总之,肯定有怜惜。
“躺好!这是命令!”话虽说是命令,但语气分明是千般温柔,仿佛说话的声音大一点,都能把贺一一的伤口弄疼似的。
“让那个帮我包扎伤口的医女进来吧!”贺一一缓缓地说道,“我有点口渴。”
赵元长一怔,诧异地看着贺一一。她是怎么知道给她包扎的是一个医女?
贺一一似乎看出了赵元长的疑惑,她的手指轻轻一抬,指向了桌子上的药箱,然后微然一笑,徐徐解释道:“那药箱,不是北辰司之物吧!你也不会让一个男子给我包扎吧!”
她的这个推理是有迹可循的,上一次她在林间被张小忠活埋,醒来时发现照顾她的是留寄晗。所以她猜想,这次帮自己更换衣服,包扎伤口的应该也是一个女人。
赵元长点了点头,就请了佩兰进来。
佩兰帮贺一一把了把脉,神色一惊,然后看了看贺一一的表情,便转过身去与赵元长说:“现在差不多需要给贺姑娘换药了,烦请指挥使大人回避一下。”
赵元长刚把房门关上,贺一一便把抑制住的一口淤血吐了出来。这一切都在佩兰刚刚把脉时就已经预料到,她不慌不忙地一边帮贺一一擦拭淤血,一边心有恻隐地说:“贺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
吐出淤血之后的贺一一反而舒服了许多。方才用神过度,导致血气不顺,她自己是感觉得到的。可赵元长在旁,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掩盖过去的。
“无妨!我不能再让大家老担心着。我也要保障北辰司的后勤稳当嘛。”
“啊?”佩兰有些诧异,道:“原来贺姑娘是北辰司的后勤?”
“怎么了?”贺一一的样子看上去比佩兰还要诧异。
佩兰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直说了,“我以为贺姑娘是指挥使夫人……”
“什么?!”贺一一差点再要吐血。她煞白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两圈红晕,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害羞而起,还是因为激动撕裂了伤口疼痛而起。
“不不不……”贺一一连忙解释到,“我就一个庖厨,在北辰司给弟兄们做饭的。哎,我这一受伤,估计大伙们这几天的伙食都得发愁了。”
佩兰掩嘴一笑,有点羞涩地说道:“抱歉了贺姑娘,是佩兰失言了。不过,贺姑娘在昏迷的时候,赵大人甚是紧张,所以我才……”
贺一一轻轻地擦了擦额上的汗,再解释道:“哦,是啊,大人对司里每个人都很好,就连给牢狱送饭的大叔,他也是以礼相待。”
佩兰一副局外人才看明白的低浅一笑,没有再多说了。
贺一一的话不假,但“对人好”也有程度之分。明眼人都看明白,是什么样的“上心”会让赵元长提前派人请来柴叔望和佩兰在北辰司等着候着?是什么样的“担忧”会让赵元长查案归来连官服都没换就赶到她的房间,等她醒来?
医女也只能帮她调理血脉经络,却不能帮她打通情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