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谢谢就是谢谢
经历一宿的收拾,北辰司又恢复了平静。天还没亮,彻夜未眠的赵元长便已入宫,单独向郭威禀告北辰司混乱之事。
作为皇上直属的独立情报机构,居然出了乱子,郭威自然不悦。但幸好失踪案告破,才不至于龙颜大怒。其实,赵元长此次入宫,自然不只是汇报这两件事了,他把目前涉及间谍查获的进展以及下一步的计划也一并汇报了,并得到了郭威亲授“便宜行事”的特权。赵元长清楚,一定会有人拿此事做文章,所以他自觉“领罚”,来堵住一些人的嘴巴。
从宫里出来,赵元长恰好和南宫飜撞个正。大理寺的消息虽总比北辰司慢半拍,但不至于不灵通,南宫飜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好好“安慰”赵元长了。
“哟,赵指挥使,这么早啊,一定是昨晚没睡吧!”
赵元长淡淡一笑,道:“有劳南宫寺卿费心了。”
“那你赶紧回去补补眠吧!不过呢,刚刚听完训斥,估计也睡不着了。赵指挥使真的要好好注意身体,万一有个猝死什么的,那北辰司就雪上加霜了。”南宫飜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
赵元长本来也懒得搭理南宫飜。虽说这个南宫飜,本心也不差,为人也正直,但南宫飜从针对他本人,上升到北辰司,这就踩了赵元长的尾巴了。他倾着身子靠近南宫飜,轻声道:“南宫寺卿怎么知道我刚刚听了训斥?难不成,你在皇上身边安插了自己的眼线?”
南宫飜又气又惊,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气得连话都说不完整:“赵元长,你……”
赵元长冷冷一笑,道:“南宫寺卿不用紧张,有没有,北辰司自然会监察到。下官先告辞。”
南宫飜看着赵元长离开的身影,咬牙切齿,青筋外露,差点没被气的原地晕阙。不过想到他手里还有沈聿,他很快又把情绪调整过来。心想:会审?没门!这么好的一次邀功机会,南宫飜怎么可能与北辰司分一杯羹?
有时候,官场的勾心斗角,比与间细之间的斗争还要激烈紧张。人若有了争强好胜的心态,太在乎功名与得失,就容易让人忘记初心,迷失方向。
都是一心为公,又何必争个你死我活?
(北辰司)
赵元长从宫里回到北辰司,柴荣早已等候多时了。柴荣此人,重情重义,知道赵元长进宫,必定是听了什么“训示”,加上北辰司出事了,内心肯定不好受,故特意来安慰兄弟一番。
“元长,你总算回来了。皇上有降罪吗?”柴荣紧张地问道。
“有啊,罚俸半年,接下来,我得要投靠殿下您了!”赵元长波澜不惊地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跟殿下您学的呗!”
柴荣立马意会到,赵元长是被“明罚暗赏”,立马露出了笑容:“呵!差点被你忽悠过去了。”
“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殿下。”
“跟你学的呗!”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柴荣问:“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赵元长脸色变得严肃,道:“细查慕容。”
柴荣早就习惯了赵元长“字越少,信息量越大”的风格,他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原因,只道:“有什么需要我协助吗?”
赵元长眉头动了一下,道:“你要不要去他的荷花宴?”
“他可没邀请我!”柴荣回答道。
赵元长轻轻一摇头,淡淡地笑着说道:“彼此彼此!”
两人再次相视,不禁又笑了起来。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说的是慕容那拨人,也是赵元长和柴荣这群人。
“不过,”赵元长秒变严肃,继续说:“已有对策。”
柴荣用肯定的眼神看着赵元长,道:“静候佳音!”
赵元长嘴角微微上扬,倒上一杯茶,一饮而尽,却忽然发现这茶的味道与往日不同。这个微表情,算是被柴荣抓住了。
柴荣道:“我正想说,我来了你们北辰司这么多回,第一次尝到口感如此细腻的茶……”柴荣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又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赵元长,问道:“赵使是不是有什么好事瞒着我?”
赵元长一脸平静,淡淡说道:“我聘请了贺姑娘当我们北辰司的庖厨。”
“哦……”柴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嘴角都快翘到眼睛上去了,“确实是桩好事。还美得很!”
赵元长瞥了一眼柴荣,继续波澜不惊地喝茶。
柴荣笑了笑,道:“看来应该是我投靠你才对,至少每天都有好吃的!”
“那不如,我把贺姑娘引荐到殿下的府上?”
“啊,不不不,”柴荣笑道,“君子不夺人所爱!”
赵元长仍旧面无表情,继续淡定地喝上第三杯,却下意识地用杯子遮挡了一下他那欲翘不翘的嘴角。
这时,林刊在外敲门。“大人,郡主来访。”
赵元长看了看柴荣,只见他双眼忽然变得迷离深邃。喜欢一个人,真的是藏也藏不住。心里,眼里,全是你。哪怕只是提到名字,也整个人的魂都飘走了。
两个心中都有所属的大男人,一个始终“也无风也无晴”,一个“春风十里不如你”,坐在一块,还真是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快请她进来。”接着,赵元长又低声笑道,“不然,我怕有人坐立难安。”
柴荣笑了笑,毫不掩饰自己此刻的心情。
留寄晗进来后,看到柴荣也在,会心一笑。作为最关心赵元长的两个朋友,他们也真的想到一块去。不过留寄晗这次来,也给赵元长带来一份礼物。她从身上掏出一张宅院的平面图,铺在桌上,道:“这是相国府的平面图。”
柴荣甚是诧异,道:“寄晗,你这张图来得甚是及时。但你又如何得知元长要潜入相国府?”
留寄晗道:“噢,说来话长。那日你我在湛山精舍分别后,我随姑姑回了相国府,就看到沈既明从那里出来,想起你在精舍跟我说的,我便立刻来到北辰司,结果竟然得知李玉瑶中毒身亡的消息。还有一事,一一她也看到了魏皖,在我们潜伏玉香瑶那晚出现过,事后,我们又发现有两种字迹的账簿,我们怀疑其中一本是魏皖伪造的。所以那日我们就商量着,要怎么到相国府找到魏皖的字迹,比对比对。这是我凭着记忆画出来的图,也许对赵使有帮助。”
柴荣道:“没想到,与你们分别短短几日,竟然错过这么多信息。跌宕起伏啊!沈聿被带走,李玉瑶被毒杀,就连这北辰司都被劫狱,难怪元长刚刚说,要细查慕容,原来纤丝万缕,最终还是牵到他那里去。”
赵元长看了看地图,道:“多谢郡主赐图。”
留寄晗笑着道:“你我不必客气。那,我们还是按计划,在荷花宴当日去?”
赵元长点了点头,道:“嗯,那日人多杂乱,是潜入的最佳时候。”
“噢,难怪元长你问我,去不去荷花宴,原来已有这样的安排。”
“殿下,要不要考虑跟郡主一块过去啊?”赵元长揶揄道。
一旁的留寄晗有点尴尬,默不作声。
柴荣看了看留寄晗,他固然想陪在留寄晗身边,但此次行动是正事,加上自己并未受邀,所以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笑着说:“不了。那是慕容党羽的一个宴会,我怕去了,他们放不开说话,扫了他们的雅兴。”
“也对,赏荷也不一定到慕容的府上,人太多。还是三,噢不,两个人同赏最佳。”赵元长微笑说道。他为柴荣与留寄晗两人的事,可以说是不遗余力。
留寄晗咳咳两声,一脸平静地转移话题,道:“那这次,我们就按一一的建议。赵使和她乔装成我邀请的庖厨,期间,一一负责烹饪,赵使负责找字迹。”
“还是不要了,免得她涉险。”赵元长一下子就否决。
柴荣道:“但,我觉得一一姑娘的提议很好。我也听慕容昭说,那日会请来很多开封的名厨过去,庖厨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掩护。”
赵元长道:“她,没经验。”
柴荣笑笑,道:“我倒不担心经验的问题,你们看,上次在玉香瑶,她表现可从容淡定了,连我都自愧不如。再说了,那被邀请过去荷花宴的人,谁不认得你呢?我觉得,一一姑娘冰雪聪明,反应机灵,与你搭配,天下无敌。元长,你真的可以考虑考虑。”
留寄晗道:“一一确实聪慧过人,机灵勇敢,如果她不做庖厨,赵使可以考虑把她招入北辰司。”
柴荣哈哈地笑了起来,道:“寄晗,虽说世事很难两全其美,但有些还可以同步实现。譬如,既是北辰司的人,也可以继续当庖厨。”
留寄晗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她边笑边轻轻地摇了摇头,“赵使,是有福之人啊!”
“行了,你们容我再考虑考虑。”出于对贺一一的保护,赵元长对此始终犹豫。
这思虑,可不似“智者千虑”的“虑”。
……
送走了柴荣与留寄晗之后,赵元长又去了看望康复中的萧千藏。
萧千藏的气色看上去不错,只是加上之前的旧患,行动起来还是不利索,需要用拐杖搀扶。他也已经脱掉陈叔的妆容,变回原来的容样。只见他一张四方脸,眉毛浓密,皮肤黝黑,细看之下,还有一点雅痞之气,与陈叔那脸容和气质简直是天壤之别。不过,负责看顾他的司役,包括林刊暂时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是一个重要的证人。
他见赵元长进来,第一句就是:“北辰司的人,从此有口福咯!”
赵元长微微一笑,道:“你都知道了?”
“你不让她来看我,人家可是托了林刊给我送餐,聪明!”
“她就那点小聪明。”赵元长一脸平静地说。话音刚落,嘴角却不禁地轻轻向上一勾。
“不不,可以大用!”萧千藏正经地说道。
“何出此言?”赵元长问道。
“明知故问。”萧千藏笑言,“你把她留在北辰司,真的只是让她做个小厨娘?”
赵元长一脸不在意地道:“不然呢?”
萧千藏道:“暴殄天物!”
“……”
“你需要她!”萧千藏语气肯定地说,但话音刚落,嘴角又不禁翘出一条耐人寻味的弧度。萧千藏的读心术在中原也是首屈一指,赵元长的心里想什么,他都是一览无遗的。
赵元长继续保持沉默,但喉结动了一下。
“你的想法,我知道。但以她的天赋,除了做饭,可以为北辰司做很多事情。贺一一是个人才,天赋异禀的嗅觉,敏锐极致的洞察,反应迅捷,处事不惊,有条不紊,头脑清晰,冷静淡定,忠诚正义,这些难道不符合你们北辰司的要求吗?”萧千藏如此举荐贺一一,其实也有私心。他自知时日无多,生怕自己哪天突然不在了,就少了一个人辅助他了。
“可她,也口无遮拦。”赵元长道。
“她对你口无遮拦而已!”萧千藏笑着说道。
“她在大事上从不糊涂。你看那日在玉香瑶,众目睽睽之下,弹奏的秦筝,一气呵成,气势如虹,从容淡定。即便是被我揭开面纱,依然毫无惧色,镇定自若,这是何等的心态和胸襟才能做到?”
原来,这个萧千藏正是那日的胡须连鬓的萧公子。那是赵元长故意安排,暗中保护贺一一的。萧千藏精通音律,那日听到贺一一的演奏,既享受又惊叹。从那日开始,他就认定,贺一一是最适合接替自己,帮助赵元长进行密探的人。
贺一一的优点,赵元长自然清楚,而不想让她涉险,也有他的私心。这一点,赵元长再怎么隐藏,也瞒不过萧千藏。
萧千藏淡淡一笑,道:“如果她也有意愿,在这条路上,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不也是一桩美事吗?”
赵元长没有说话,一直在想柴荣以及萧千藏说的话。萧千藏知道赵元长心里有顾虑,需要时间考虑,也不再说什么。他伸了个懒腰,笑着说:“元长,我饿了,让丫头给我弄点好吃的来!我要补补身子。”
“好吧!”赵元长瞥了瞥那个没点正经的萧千藏,便知道他的状态恢复得不错了。
……
赵元长离开房间,去到后厨,只见贺一一正在为受伤的北辰司司役熬制药膳。他并没有上前打扰,而是在一旁静静观察。或许经历昨日的事情,贺一一在司里变得微言慎行起来,至少在赵元长看着她的期间,她也没有什么失言的行为。
赵元长全神贯注,刚好被路过的一名司役看见。
这位司役名叫万若宁。眉目清秀,笑起来总有一种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感觉。他的年纪其实比赵元长还年长一年,但样子看上去却宛若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因此在司里,人称他为“万年青”。
同时,万若宁是一位来自医师世家的弟兄,因觉得光是悬壶也不能真正济世,所以早在年少时就参军。后来机缘巧合下,加入了北辰司。他精通药理,随身总会携带银针。他在后厨出现,也是因为帮贺一一的忙,熬制汤药给受伤的弟兄们。
万若宁喜欢下棋,他的棋术和他的医术一样精湛。本着医者仁心,他本人并不喜欢使用武力,能够用智取,他绝对不会武攻。因此,赵元长给他的贴身武器是袖棋,名曰“飞星”。
这是一款机关暗器。原理于袖箭相同。把棋子放在筒里,而棋筒缚于小臂上,棋筒前端贴近手腕,用衣袖遮盖。筒有弹簧,与机关相连。进攻时,一按机关,筒内的棋子就能向前射出。筒里满棋时,可连续发射。万若宁对这个暗器非常满意。用时,他对准穴位,即便力度够猛,也只是使人一时昏迷,不至夺命。
万若宁见赵元长无端出现在后厨,便好奇地问。“大人,您为何在此。”
贺一一应声转身,双眸恰好落在赵元长的目光里。她快速躲开赵元长的眼神,看了看赵元长身后的万若宁,然后客气地向赵元长行礼,道:“指挥使大人。”这一举动,很符合礼仪,却让赵元长很不习惯,他听惯了贺一一喊自己大名。
赵元长对着万若宁说:“我,有点饿了,就过来看看。”
万若宁有点诧异,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赵元长说自己饿了,但他也没想太多,说:“大人来得正好,这新来的贺厨,手艺不错。今一早就给受伤的弟兄们做药汤,还给其他弟兄们弄了肉馅蒸饼,我一口气能吃十个。只是大人您不在,错过了。”
“呵,是吗?那麻烦贺姑娘等下送一份到我书房。”
“是,大人。”贺一一淡淡回答。语毕,就转过身去准备食物。
过了一阵,贺一一就拿着一盘餐食到了赵元长的书房。这个书房,贺一一很是熟悉,这是她第一次被关进北辰司的时候,就来过了。从前这房间的干净整洁让贺一一感到拘束,如今倒让她有种舒服的感觉。
贺一一把餐食放在坐塌的茶几上,赵元长瞥了一眼,道:“为何不放在案台上?”
“怕弄脏大人您的卷宗。”
赵元长总感觉贺一一今日说话的语气有点怪怪的,他走到坐塌,看了一眼餐食,竟然是一碗胡辣汤和一碗浑沌饼(馄饨),又问道:“为何不是蒸饼?”
“回大人,都被弟兄们吃完了。”贺一一继续面无表情淡淡地回答。
赵元长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酸酸地问道:“你就不给我留一份?”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胡辣汤是贺一一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特地为他熬煮,想着当做早点给他送过去,却没想到他清晨之前就进了宫。而那浑沌饼,自然是新鲜现做的了。
“可他们没有喝胡辣汤,也没有吃浑沌饼。”贺一一淡淡地回答道。这是赵元长才恍悟过来,这些都是为自己特备的,心里突然有一种喜悦的踏实。
“抱歉,刚误会你了。”
“没事,习惯了!”贺一一“冷冷地”说道。
顿时,空气又陷入了静默。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对方,随后都不约而同地噗嗤一笑,轻松释怀。
“哎呀,我装不下去了,太拘谨了!”贺一一笑着说道。
“嗯,我也不习惯你如此客气。”赵元长微微一笑道。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了。原来,冤家也会习惯彼此直来直往,客气在他们之间,也会变得矫揉做作。
贺一一大大地呼了一口,然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快点试试看。估计你一晚没睡好,这胡辣汤,舒肝醒脾,补气补虚,很适合你。”
赵元长觉得这样的贺一一正常多了。他舀起一勺,只见汤色靓丽、汤汁粘稠,迎面飘来的汤味浓郁,他细细一品,那鲜香麻辣、黏稠顺滑的汤汁顺着喉咙,食道一直到胃,暖乎,美乎,舒服满足。
“怎么样?好喝吗?呐,这次不能再评价‘还行’,‘还可以’了哈!”贺一一满眼期待地问道。
赵元长没有回答,只是再舀了一颗馄饨,尝了起来。确实和外头的馄饨不大一样,皮薄馅嫩,味美汤鲜。而那肉馅更是鲜味绝伦,除了猪肉,贺一一似乎加了点其他食材?赵元长心里疑惑着。
“如何如何?这浑沌饼我还特意用了一点河虾肉与猪肉混在一起,这样会更有鲜味。”
难怪如此鲜味,原来她还加了河虾肉。这河虾身小,她剥起来应该挺费神费力的吧。真是用心了,赵元长心里嘀咕着。
“谢谢。”赵元长嘴角上扬,温柔地回答道。
贺一一眉头一蹙,疑惑着问:“哈?‘谢谢’是什么评价?”
“谢谢就是谢谢。”语音刚落,他又继续舀了一颗馄饨,笑着品尝。
“切……”
“对了,贺姑娘,”赵元长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问道:“你,愿意随留郡主,到荷花宴吗?”
贺一一看了看赵元长,有点诧异地回答:“这建议是我提出的,我自然愿意啊。为何要这样问?”
“可行动会有危险,你也愿意?”
贺一一笑了笑,用坚定的眼神看着赵元长,说:“北辰司的人,有怕危险的吗?”
两人四目相看,嘴角微扬,默不作声,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