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留得清风寄晗天
赵元长与贺一一分开之后,有一种莫名的低落。恰逢开封正值炎暑,又连日无雨,走在大街上,总有种酷热难耐的感觉,心情难免变得些许浮躁。街道上依然熙熙攘攘,有商贩叫卖“酸梅汤咯,消暑清凉的酸梅汤咯”。听到“酸梅汤”的时候,赵元长竟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瓶梅子酱,脑海里再浮现贺一一介绍如何用蘸梅子酱吃牛肉的画面,嘴角也微微地上翘。这些年,因为打仗、公务等,他对吃饭这件事变得随意了,管饱就好。刚刚那顿,应该是近年来,他吃得最为讲究的一餐吧。
霎时间,生性警觉的他突然发现身后有人跟踪自己,神色马上变得严肃冷峻,眼睛又变得凌厉起来。他的耳朵动了一动,像是一个小雷达,可以感应到周边十几米不同的异动。如果说贺一一在嗅觉上天赋异禀,那么赵元长的听觉也是有着与生俱来的灵敏。如果把他的双眼蒙着,然后带他在开封游荡一圈,他也可以靠着听过的声音,把游荡的轨迹画出来。仅靠脚步声,他就能分辨出一个人的性别、身高、体重、年龄、甚至职业。
所以很快,他就已经知道跟踪他的是何方神圣------女人,戴斗笠,会轻功,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继续若无其事地在街上行走,但他并没有打算要甩掉对方,而是想反客为主,把对方引到自己的圈套中。赵元长几乎把开封的地图吞到肚子里,小到横街窄巷,他都烂熟于胸。所以他简简单单地转过两三个路口,就已经把跟踪者引到瓮中,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
无独有偶,慕容昭刚好从这条路经过,他那两个魁梧的随从正搬着刚刚从黑店客栈拆下来的招牌。赵元长本想等运货商队经过,不过他与慕容昭也算有点交情,而那块招牌也刚好够用。于是等到慕容昭刚好走过一个巷口时,他便快步向前,打声招呼。
“慕容大人。”赵元长客气地作揖问安。
“哎,赵指挥使,您怎么在这啊?”在路上遇到同僚,慕容昭难免有点激动,脸上已经露出惊喜的笑容。
“刚好来这边办点事。”
“哦,这样啊!”慕容昭知道赵元长办的事,都是保密性极高的,所以官场情商极高的他也没有追问下去,这就是为何赵元长与他有交情的原因之一,赵元长喜欢和这种聪明人打交道。
赵元长假装现在才发现随从搬着招牌,然后又假装好奇地问道:“哎,慕容大人,您身后搬的是什么东西呀?”
“说起来真是惭愧,”慕容昭露出有点尴尬的神色,“相国一直致力于开封中小商户的经济繁荣,前段时间不是有个‘提匾计划’嘛。结果居然有商家利用相国的题词,狐假虎威,欺压百姓。实在是有辱相国大人的名声,我刚好路过看到,就把他招牌拆下来了,免得他们继续玷污相国声誉。”
赵元长最喜欢就是这样的回答,信息全面,井井有条。一段话中还能收获额外的消息,像这个“提匾计划”就有可能与胜桃居相关。不过有一点赵元长是猜不到的,那就是慕容昭刚刚帮贺一一解了围。他瞧了瞧那个招牌,感觉与慕容昭交谈的时间也差不多了,跟踪者的集中力现在会有所分散,于是他简单地和慕容昭道别之后,就绕到了牌匾的背后,然后敏捷地闪到巷子里。
跟踪者发现赵元长进入巷子,立马加快脚步追上,但为时已晚,赵元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跟踪者正惆怅时,赵元长突然再次出现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跟踪好玩吗?”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跟踪者用手上的象牙折扇推开了赵元长的手,然后迅速转身,两人相对,中间只隔了一层从斗笠垂下的白纱。尽管看不到表情,但赵元长灵敏的耳朵却清楚地听到跟踪者偷笑的气息。
“那你去一趟北辰司就知道了。”说罢,赵元长伸手想要抓那名跟踪者,但跟踪者非常敏捷地用那把象牙折扇推开赵元长的手,然后一个轻快的侧身就躲开了他,三步便踏着小巷石墙跃上了屋顶。
赵元长也不甘示弱,随即跟上。二人在东市鳞次栉比的屋上飞走,轻如蜻蜓点水,快得连路上行人都不曾察觉。
跟踪者飞跑至郑门附近一座旧宅院就停了下来,赵元长也跟随至此。
“指挥使大人,跟着我作甚?”跟踪者无奈苦笑问道。
“哈哈,好像是你先跟踪的我,现在反倒问起我来了?”
“无凭无据!”
“既然你没有跟踪我,刚刚为何躲避?”赵元长微微一笑,对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他并没有表现出以往的冷厉。
“呵!”跟踪者并没有跟赵元长有太多废话,冷笑一笑便伸出折扇跃向他。赵元长一个倾身后退,在铺满落叶的地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轨迹。只见跟踪者扇如剑用,如风如电,但赵元长的轻功步法亦是行云流水,他轻柔快速地躲过了跟踪者的出击。赵元长掌法也是快如闪电,变化多端。一时如莲,一时如风,实实虚虚,虚虚实实。
对方的武艺与赵元长不相伯仲,折扇开合间,便轻松把赵元长的掌法化解。几个回合过去了,彼此斗个不分高下,难分难解。与其说高手过招,倒不如说是互相切磋。两人一阳一阴,一刚一柔,一硬一软,啪啪噹噹,沙沙嘶嘶,打破了旧宅的宁静。旧宅院顿时尘土飞扬,枯叶乱舞。飞沙走石之际,跟踪者的折扇已伸向赵元长的小腹,赵元长一个轻身翻腾便从跟踪者的头顶跃过,瞬间带起了地面的一堆黄叶,在半空中留下了一道优雅的弧线。跟踪者一个转身,便发现斗笠已经被赵元长掀走了。
倏忽间,赵元长稳稳地站落在跟踪者对面,笑眼相视,“留郡主,承让了!”
跟踪者终于露出真容。只见她身材高挑,面容俊丽,眉目之间,英气流露。举足之间,既有将门飒爽之豪迈,又有官女阴柔之婉若,一时之间,雌雄莫辨。而此人正是让柴荣挂牵的“春风”,留寄晗。
雪霁琉璃云初开,燕地寒战铁甲裁。十年一别京华变,留得清风寄晗天。
她本是一名孤儿,后被后汉名将留伯岩收为养女。这个名字,正是留伯岩为她改的。因为遇见她那天恰逢大寒日,漫天风雪,冷风刺骨,而她刚好蜷缩在了将军府的门口,被管家救起。当她醒来时,雪忽然便停了,天空干净如洗,大地都像琉璃一般闪烁,留伯岩觉得这兴许和这个孩子的缘分,便收养了她,并为她改这个名字,希望她能够在一个和平安稳的环境中长大。留伯岩早年丧妻,并无续弦,膝下无儿女,因此他把留寄晗视为己出,当做将门世家小姐培养。
留家与郭威、柴荣两家是世交,因此,留寄晗与柴荣从小相识。留寄晗自入府后,便喜欢跟着留伯岩舞刀弄枪,有男儿志向。但后来后汉皇帝因猜忌要杀郭威全部亲属,留伯岩得知消息后,为护郭、柴两家亲属周全,孤身奋战,最后寡不敌众而牺牲。郭威称帝后,纪念留伯岩的英勇,追封他为忠烈侯,又赐封留寄晗为彭城郡主。但留寄晗痛失至亲,无心政事,决意离开中原,表面是到处游山玩水,实际是游历江湖,侠义助人。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留寄晗重遇赵元长。赵元长以“为父报仇,统一中原”为由,劝服留寄晗成前往北汉,帮助北辰司收集各方情报。
留寄晗打开折扇,只见那扇子上有一画工精细的白色海棠花,与那象牙白的扇骨衬得相得益彰,清丽脱俗。她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笑着说道:“赵使的反跟踪术独步天下,今天我算是见识了!”
赵元长边笑边轻轻摇头,也不知他是因为自己耳朵灵敏而自豪,还是因为有此特性而烦恼。“郡主回来了也不告知一声,跟在我后面,是不给我为您接风洗尘的机会啊!”
“不必客套!”留寄晗露出淡淡的笑容。她素来淡泊名利,客套的仪式于她无用。她行事果断,不喜拐弯抹角,所以很快她便直奔主题,从腰间掏出一张纸卷,递给了赵元长。
“不过我倒是有一份礼物送给赵使。”
赵元长有点诧异,接过纸卷一看,上面竟赫然写着:“望江小楼赵元长”几个字!
果然,那男子是跟踪“鹡鸰”,并记录了他的行踪。赵元长甚是吃惊,毫不保留地在留寄晗面前瞪大了眼睛,然后看向留寄晗。
“嗯。本以为伪装成情杀更能掩人耳目,含糊过去,但还是惊动了你。”留寄晗停顿了一下,别有意味地浅浅一笑说,“啊,不对,应该是那个梅子酱小姑娘。”
看来留寄晗是跟了一整路,连这么小的细节都知晓了。但所幸被留寄晗解决了,不然这条信息传了出去,恐怕“鹡鸰”被策反的事就会被“天机府”的人知道。想到这里,赵元长不禁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他又很好奇为何留寄晗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那里?
“所以郡主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跟着我咯?”
“你怎么总觉得是我跟踪的你,而不是你自己撞上的我呢?”留寄晗继续摇动这折扇,然后狡黠地看着赵元长。
“撞上?”赵元长疑惑了一下。
“嗯”,留寄晗轻轻地点了下头,然后清了清喉咙,再一次用店小二的声腔说了一句:“客官,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这时,赵元长恍然大悟,那望江小楼的店小二竟然是留寄晗乔装的,他轻轻一笑,“郡主果然在北面待过,这乔装的技术进步许多,连我都骗过去了。”这时,突然有一束光从他脑海闪过:所以那死者身上的花香和熏香是来自留寄晗的,因为她也进出过“鹡鸰”抚琴的房间。甚至“情夫”也是她“捏造”出来的。那看来贺一一也不完全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想到这里赵元长更加觉得自己今天对贺一一说话的语气重了。
“不过郡主怎么就乔装成店小二呢?”赵元长问道。
“刚好约了人在那边做些交易,却不巧,你们也到了那个店。有些事我不该多管,但作为朋友,我还是提醒一下,最近还是谨慎再谨慎。能派出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留寄晗虽然是赵元长安排在北汉的一个密探,但实际上留寄晗并不归属于北辰司。所以他们之间除了该有的情报交换,彼此进行的其他事务,都不会过多的干预。
至于留寄晗所说的“交易”,其实是她在江湖上的一些事务,特别是官方不宜出面的,留寄晗都以江湖游侠的身份来处理。将门之后加上江湖经验,让留寄晗在同龄男子中,显得手段老练,思想成熟,更有胆色,巾帼不让须眉。而在同龄女子中,她的一举一动无不流露将家郡主的风骨与气质,她的一颦一笑都尽是阅历山河之后的胸襟与度量。这样的女子,怎样不叫人心生敬佩与爱慕?当然,赵元长是属于前者,而她青梅竹马柴荣则是后者。所以,赵元长总是戏谑柴荣说,留寄晗就是他的“春风”,吹得他“春心荡漾”。
“嗯,郡主说得对!”赵元长眉头紧蹙,再次为“鹡鸰”的安危感到担忧,“这次是我仓促了。”
“总有些不得不为之的事情,无法尽善尽美。”留寄晗低头浅笑,随后她从腰间掏出一块精致的锦缎,挥动衣袖之间飘着贺一一所说的那种淡淡的花香。她把锦缎递给了赵元长,“我还有一份礼物要送你。”
“还有?那看来我要回的礼,不只是一顿接风宴那么简单了。”赵元长接过留寄晗的锦缎,打开一看,只见这块缎锦看上去有些磨损,但依然色泽光亮,手工精巧。锦缎上绣有腾兽飞禽祥纹,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让赵元长都叹为观止。“这锦缎的手工如此精致,不似一般寻常人家所有。郡主是从何处所获?”
“说来话长,你先看这个。这锦缎像似普通官宦常用的公服绣纹,但光照之下,就另有乾坤了。”说罢,留寄晗便拿起锦缎,让赵元长在日光下观看。只见那锦缎上的腾兽飞禽的背后在日光之下,竟呈现一座气势磅礴的山峦。
“这是?”
“昆仑!”留寄晗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两个字时,赵元长大为震惊。自己苦苦追查多时的“昆仑”,丝毫没有任何消息,如今虽未见到“昆仑”真人,但这座刺绣昆仑山,让赵元长像是在迷雾中看到了一点光影,实在令人振奋。但很快,他又冷静下来,神情严肃地问道:“郡主如何知道这个纹样就是昆仑?”
“赵使可听说过‘天道会’?”
“自然。那是后汉的一个民间宗教组织,教人全心向道,顺应天命,方得永生。但其中的教规也有与朝廷对抗之嫌,所以一直在地下进行。后来后汉灭亡,这个‘天道会’也就渐渐退出世人视野。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这个与‘昆仑’有关?”
留寄晗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把事情娓娓道来。“当时你让我到北汉收集情报,首要的是彻查有关‘昆仑’的信息。但是很可惜,关于‘昆仑’的信息少之又少。但一次机缘巧合下,我在山西边境时,有‘天道会’的‘会使’向我传道,我才知道这个组织还存在,而且在我朝和北汉边境不断招揽会众。于是我便假装有兴趣与他们接触。一段时间后,那个会使问我是否愿意跟着他成为‘天道会’的人,如果愿意,就要对着这块锦缎宣誓入会,因为这块锦缎就是它们的会徽,等同于‘天尊’护体。我当时好奇,让他解释这会徽的含义。他与我说,那腾兽飞禽便是‘天尊’的坐骑,然后就像我刚才那样,在日光展示,那隐藏的暗绣。他说,那是他们天道会的神山昆仑。我听到‘昆仑’时,都甚为震惊,但后来想想兴许只是巧合,并不觉得两者有关。直到刚刚,我发现那男子左手手臂上的一个刺青与这个刺绣上的山峦图纹如出一撤,我才把它们联系到一起至于我如何发现男子左手手臂上的刺青,这个你可以忽略。”说罢,留寄晗微微低了一下头,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赵元长听完,感到非常诧异,他陷入了沉思当中。确实如果单从“天道会”来说,那昆仑的绣纹最多就是神山的象征,然而把“跟踪”、“纸条”、“刺青”这些信息放在一起,似乎变得没有那么简单了。可以肯定的是,那男子是天道会的人,但天道会的人为何要跟踪“鹡鸰”?是那个间细恰好是天道会的人,还是说天道会根本就是被“昆仑”操控的机构?赵元长原本以为迷雾又拨开了一点,但现在又突然多出了天道会,错综复杂。他扭了扭鼻梁,顿时有了一闪灵光,“兴许,天道会会是‘昆仑’的突破口!”
“英雄所见略同!”留寄晗笑着点点头。
“所以,郡主最后加入了天道会了吗?”赵元长笑笑说,算是缓解刚刚紧张的气氛。
留寄晗笑笑说,“你说呢?不过如果你想问,我怎么拿到这个会徽,你也可以跳过。”赵元长知道,留寄晗获取信息的方式有自己一套,她如果强调“忽略”,“跳过”,自然是有她不能道明的理由,赵元长也会默契地不再追问。
“是,郡主。但无论如何,郡主您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赵元长郑重地向留寄晗作揖拜谢。
“但我又何尝没有一份私心呢?”留寄晗喃喃低语。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又感慨到,“九州大地,四分五裂。但哪国人不是同出一源?如今却要将身份如此界限,四海之内,处处为敌。海外还有大辽、党项虎视眈眈,我这小小的一个举手之劳,哪怕对中原的统一有那么一点帮助,我也没有遗憾了。”
“郡主足智多谋,定会心想事成,一箭定中原啊!”赵元长看着留寄晗,想起了柴荣之前说过豪言壮语,便悄悄地引用了柴荣的话来回应留寄晗。留寄晗自然是听懂了话中玄机,但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作任何的回应。是啊,中原未定,何以为家?她的那份私心很大,大得可以放下整个神州。她的私心也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一个人,小到只能藏在心里。
“对了郡主,以你对天机府收集到情报,可有听过‘东风’?”以前“昆仑”是赵元长的心病,而如今,东风已至,还有刚刚加上的天道会,真是各路天兵神将全出动,纵使自己有三头六臂,也是一场恶战啊!他轻轻叹了口气,跟留寄晗简单说了一下这“东风”的来历。
“这‘昆仑山’都没翻过去,又来一股东风?这天机府是要重演赤壁之战吗?”留寄晗听完后,用手捏了一下太阳穴,她似乎对“东风”一无所知。“不过这东风和周郎很是有缘,而恰好,我们也姓周。”
“噗嗤。”赵元长想起柴荣也说过同样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怎么了?”留寄晗疑惑道。
赵元长一边摇头一边笑着说,“没什么,我只是在笑天底下居然有两个人,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留寄晗脸上不好意思地晕起微红,她“啪”的一声把扇子折起来,然后一脸正经地转移话题:“天色不早了,赵使说要为我接风洗尘,是在这废弃旧宅里吗?”
“自然不在此处。不过我想就我们俩人好像不大热闹,我在想要不要把晋王请来。”赵元长边偷笑便用狡黠的眼光瞄了瞄留寄晗。
留寄晗用扇子指了指赵元长,然后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了。虽说留寄晗与柴荣心有灵犀,但在感情上的表达,两人真是大相径庭。一个藏不住,一个总想藏起来,看得旁人也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