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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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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曼亲启: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你在重庆可好转眼就是人间四月天,到处都涌着生的希望。

    我不禁要说一句,昆明的四月实在是美得不像话。满山遍野,大街小巷都是花的影子。玉兰花早已凋零抽出鲜翠的圆叶,樱花尚在花期星星点点纷纷扬扬。以前见到的樱花大多是单株的,如今几十株汇在一起,风一吹,当真是梦境。

    方姐家院里的山茶花开了,鲜红欲滴的花瓣,比玫瑰还要好看。令我惊奇的是,茶花里竟然还有“芙蓉玉”润玉的花瓣边缘竟是被浅粉的“绸缎”层层包裹,“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也是我为什么给她起“芙蓉玉”的由来。

    昆明的人家大多爱花,小小的天井都种满了山茶、月季、丁香、映山红、海棠、杜鹃、蔷薇,此起彼落,高低不同,倒也别有一番趣味。出了院子,踩在青石板上悠然步行,空气中都弥漫着花香。有什么东西落在鼻尖,伸手一抹,竟是雨滴,再看远处晴空万里,而后抬头才发现一枝满硕的梨花伸出院墙,花上还有昨夜的雨滴,在微风中轻曳。

    街上四处都有月季,想来是昆明人偏爱月季,大大小小,颜色各异。昆明花多到街上连卖花的都没有。我闲时靠在椅背上,凝望着窗外的绿意,方姐中的木香顺着架子爬绕早已占据半面窗户。每当薄暮降临,光影顺着叶隙,透过窗棂落在地上。窗外风扬,纯白的木香花及亮绿的枝叶簌簌摇晃,屋内的光影也如湖水般轻晃。昆明人都懂生活,我想以后定要在昆明买一小四合院,这里的街巷都流淌着闲适惬意。

    芸芸刚才来我房间送了方姐新做的乳扇沙琪玛,很是香软糯甜。她还搬来一个箱子带了过来,说是重庆寄给我的。我打开一看就知道出自你手。两盒萱宜祛痒膏,一瓶纯良杀虫药水,一瓶家家安杀虫香露,两瓶基苯钠喷雾还有几包杀虫剂。嗯……你让我说些什么好呢?知道你担心我,怕杨柳飞絮飘起我又起红疹。不用担心,听方姐说昆明入了五月就会迎来雨季,杨柳飞絮会被打湿落下。

    四月也有雨,我喜欢昆明的雨。它不似江南般温婉,也不似广州般疾骤。昆明的雨是明快清新的,雨后初晴的天空是蔚蓝的,鲜花是芬芳的,阳光透过水滴折射出七彩绚丽的光芒。昆明的雨有一种疗伤的奇效,可以让人洗髓换骨,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清澈明亮的,心情都会好很多。雨后骑着自行车在昆明城四处溜达,往往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人和事。

    你猜我前些天遇见了谁沈先生。当初《边城》出来的时候,我和雅宁在商务印书馆前排着队跟人群一起疯抢。来联大那么久,倒也不是第一次见沈先生,但这次是第一次和他交谈。

    沈先生在联大名声不好,不过好在还有一群总爱围着他探讨写作的学生。先生那一句“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

    学校里的先生总是温尔文雅,待人谦和友善。他的课我常去旁听,先生的讲课别具一格,细致入微。可我那天在街头遇见先生时,他却是忧愁郁结,他问我:“周小姐,你可曾有情感的犹豫与痛苦”我有些惊讶,还是如实回答有。

    当初对你炽热的感情感到迷茫时,我也曾犹豫痛苦过,不停地躲你。不过只躲了三天就毅然跟三虎四凤去小瀛海散心。你得到消息迅速赶来找我。当我在香樟树下看到你逆着光向我走来,心头莫名一震,困扰我多时的犹豫痛苦在见到你的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那时我就已清楚地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沈先生接着问我是如何处理的。我说见了一个人,便解决了所有。他微笑着说:“那个人应该是周小姐要等的人。”我笑而不语。“那万一你什么都放不下什么都想要呢?”我收了笑容。沈先生和高小姐的事情我略有耳闻,之前只认为是他人误传,没想到当事人直接承认了。

    我不知道沈夫人听到会如何作想。我只能这么回复他“先生,我们一生会遇见很多美丽的东西,追求美好本没有错,可是我们不能因为盛放清汤白玉饺的不是琉璃盏而是普通的碗碟就说它不是名肴。”我承认我的言语有些过激,好在沈先生并没有生气和难堪。我想他诚心问我,我直接怼他实在不好,原想开口再言,他却虚心道:“受教了。”而后向我告辞低着头往回走,背影佝偻,我不免有些心酸。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

    沈先生有一个学生,名叫汪曾祺,眼睛很亮,也有一对虎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我和他初次相谈他以为我是来听课的学生,后来在茶馆遇到他便给我介绍昆明大街小巷的美食,我连吃饭都香了不少。果然,以吃饭为由拒绝闻先生的奇人菜谱是差不到哪去的。他还精通花鸟市场,棋石古玩,总会带着三五好友侃侃而谈。

    有一次我们吃饭刚好遇到,店内人多,他和他同学就和就拼桌。吃饭间大多是他和同学对老师的吐槽,还生怕我听不到,劝我千万不要去听某某某的课,否则写作业能写断手。正说到兴头,我的一位学生刚好经过对着我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周先生好。”原先热闹的饭桌顿时安静下来。我放下碗筷跟学生打过招呼而后才对他们进行自我介绍。

    汪曾祺一脸不可置信地问我为什么不一早告诉他我是外语系的吴先生的助教,我答道你也没我呀。他吃瘪的表情真的很好笑,午饭结束后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别把之前吐槽告诉某先生。我就逗他,现在知道怕了,他梗着脖子说不是怕,就是担心某先生听到后会心肌梗塞,还说某先生年龄大了,不能动气。他真的很像三虎,不禁逗,一逗就胡话连篇。

    芸芸最近总是吵着让我给她改名,我问她原有的名字不好听吗?她说不好听,没有诗意,一点都没有她小弟的名字好听。她小弟名叫邹鹤鸣,出生时恰好隔壁的刘教授在家,刘教授就起了“鹤鸣”这个名字,“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我笑着问芸芸怎么没有诗意,“湖山妩媚绿阴稠,淮白芸芸得趣幽。”难道不是吗?她又问我“芸”是什么意思,我解释给她听后她十分满意,抱着我的脖子问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父亲给我起名时是希望能像名字一样聪慧温柔。一直以来我都是按父亲的意思理解。可我却想起你说纾意为解除宽舒,卿为敬称,纾卿二字即为与自己和解。

    我说给芸芸,芸芸一知半解但还是拍手笑道:“我们的名字都有独特的意思,都很好听!”她还说以后她要跟联大的姐姐们一样,读很多很多书,要成为像我一样的老师,给自己的孩子取最好听的名字。她蹦蹦跳跳地离开,我心想,这个年纪可真好,永远充满希望,没有忧愁没有猜疑,哪怕遇到烦恼一会儿就没了。

    我看着窗外的木香花,两只黄鹂跃过湛蓝的天际,清脆的歌喉还萦绕耳畔。你猜,我想起了谁

    这些时日以来,我不怨你,如果有一天我们终将站在对立面,我也会笑着把枪递给你。

    重庆虽然已经仲春,但昼夜变化还是比较大,你要记得添衣。千山万水,万望平安。

    周纾卿亲笔

    1942年4月13日昆明

    注:

    周纾卿于1942年4月被军统秘密监视,这封书信到达江公馆不久后,周纾卿接到母亲“病重”的消息立即赶回重庆。

    周纾卿自1941年12月中旬在西南联大任□□一职,被安排暂住昆明本地人方姐家。芸芸是方姐的女儿。

    三虎:周纾卿的三弟,周柏卿。由于排行第三又属虎,就被家人爱称三虎。

    周家:周纾卿的父亲在国民党政府担任司法院副院长,膝下有四个儿女,长子周辰卿,二女周纾卿,三子周柏卿,四女周涵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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