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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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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明钳着大伢子走在最前,首当其冲被被石室内扑面而来的腐臭熏的五脏翻腾,莫骧叶朗也都嫌恶地捂了口鼻,只有令闻神色未动。

    和齐冥地宫经年不散的魑魅恶臭相比,这里的味道实在算的上好闻。

    欧阳明打了个干呕,突然就想到夜探神宫时遇到的明魑,他只觉天灵盖抽了一下,然后再不敢出声。

    虽然光线昏黄暗淡,他仍能看室内数十只半遮半掩的竹笼一排排摆开,其中隐约有活物蠕动。

    如果这些都是魑兽………欧阳明不敢想,本能地要往莫骧身上靠,莫骧错了下位,在那些铁笼前站定。大伢子乘欧阳明闪了腰的功夫,挣开一只手,一把掀开松散在笼上的苫布。

    “!!!!”

    众人将惊呼压在喉中,连莫骧都觉得自己倒吸一口凉气!

    竟是些或残缺不全,或奇形怪状的孩童。

    “这是狗娃,四岁,他家穷,因为腿脚残疾,就被家里卖了,班主他们干脆把他腿脚剁了,和半截狗身子缝在一起。”

    “这是并蹄子,他们一个四岁一个五岁,是拐来的,那些人把他们后背的皮剥了合在一起,然后钉在莲花座上。”

    大伢子的声音很小,却是冷静至极,仿佛在介绍笼中待宰的畜牲。

    “这是灵猴,先割破皮。再黏上纯白的狗毛假装猴子,他们……”

    “行了别说了!”莫骧凝眉挥手,不想再听。

    虽然对民间采生折割之法有所耳闻,但那仅限于挑筋折腿之类,但眼下所见,手法之残忍令人匪夷所思。

    莫骧固执地攥着那张分不清颜色的布料,使它不至于全部滑落,仿佛这样,就看不到那一双双毫无求生欲的黑眼睛,也只有这样,他才看不到这形形色色的人间至悲。他的恨满满当当只针对琅璃王宫,他不想他的恨被旁的人旁的事分去一杯半盏,说到底,这些孩子的死活与他何干,他这么急切的找上来,无非是为了清子。

    这,是他仅存的善良。

    清子,他的疯哥哥还在家等着他。

    “不!我要说,看那些空笼子。早上我才和冬瓜一起,丢了两个死孩子,他们都会死!我也会死!”大伢子不惧莫骧,反而提高了声,话音凝噎带了哭腔:“要是我,不按他们说的做,我就会被关在……”欧阳明生怕他召来追兵,忙去捂他的嘴,一碰之下却缓缓松开钳着的手。

    那孩子不知何时哭了一脸的泪。

    “谁啊?!”声音是从对角虚掩的一处木门传来,闷闷的。这声音莫骧记得,是之前拿了火把的矮个蒙面人。他们的动静到底惊动了对方。那声音顿了一下又道:“你去看看!”

    门被推开,更多亮光门被推开,更多亮光侵入,冬瓜一眼瞧见落在地上的布料。他随意地环顾四周,有那么一瞬,莫骧觉得他的目光在他们藏身的角落停顿了一下,然而也只是一瞬,下一刻他低头拍了拍身边的笼子,歪着头随意地扯了个谎:“没,没银,细灵猴想,想尿,尿,尿……”然后莫骧看他拿了便盆塞进笼子:“尿!”

    莫骧:“………”

    原来这看似蠢笨的少年是怕惹祸上身。

    “灵猴想干嘛?”外面的人估计是个急性子,不等回答自己先进来,他的面巾已经拿下来,松松搭在脖子上,露出一张国字脸,身后跟着另一个提了药箱的人。

    非常不巧,这人莫骧认的,是开城卫猎队随行医员之一。

    国字脸踢了冬瓜一脚,极不耐烦道:“像这种蠢货怎么不给他扒皮?”

    身后的人看了眼两股战战的冬瓜。笑了笑道:“不行,年岁大了些,再说咱这块用人要用愚,笨点才不惹事。”

    他将药箱放在地上,看了看笼中的孩子,眉头皱了起来:“可惜了,本来都快成了,可都城那边催的急,还没结好疤就出来,这一路颠簸,大的这个怕是要折损了。”

    这话引的笼中另一个孩子动了动,他笨拙地推了推身边满身白毛的人,出口的话软软糯糯,像一只幼猫:“哥哥?”

    见哥哥不动,他提高了声音:“哥哥!”

    “哥哥?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哥哥,哥哥,哥哥你不要我了吗。这话是他什么时候说的?

    对了,是他四岁那年的冬天,那时侯的莫骧是讨厌他的,因为一年前他告诉阿娘,河那边的雪地里有一种药草,可以治阿爹的老寒腿。

    一个三岁稚子的胡话,阿娘却信了,她出去采药,再没有回来过。从那时开始,莫骧对阿丑的厌恶达到了顶峰,他不许阿丑跟着他,因为阿丑丑陋怪异的样貌总会将他的玩伴吓跑,包括嚷嚷着要给他当新娘子的莫青莲。可奇怪的是,不管他走到哪里,阿丑总能找到他,这一次和平常一样,他迈着小短腿来到莫骧面前喊他哥哥。莫骧看着远离的伙伴,突然就把阿丑推倒在地:“我才不是你哥,你是我捡来的,你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远处的孩子被他的举动吓到,但很快,惊吓在短短的静默中酿成了恶意,他们开始嬉闹着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说阿丑是野种,是怪物,是没人要的,甚至有人开始往他身上扔石子。

    你善,不一定有人比你更善,你恶,绝对有人比你更恶,哪怕他们是一些孩子。莫骧的举动无疑给了他们鼓励,他们全然没有了往日对阿丑的畏惧。恶意的打骂声中,那个人小小的身子就那样跪坐在雪地里,歪斜的一线眼睛上挂着亮亮的水珠,倔强着不肯落下。

    莫骧听见他怯怯地问:“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那一刻莫骧的心里其实是抽了一下的。他莫名的烦躁,呼和着将那些孩子轰走。他默默地看了阿丑一眼,终究没有勇气将那人从雪地扶起来。

    冬天的夜来的很早,晚饭时天已经黑透了,阿爹罚他在雪地里跪一个时辰。然而只是半个时辰,他身上已被落雪覆盖,他却仍然不肯认错。僵着四肢,喃喃的唤着阿娘。阿娘没有来,来的是阿丑,他艰难的越过雪地,用稚嫩的小手将莫骧身上的雪扫落,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馒头:“哥哥,你饿不饿?我的给你吃。”

    从那以后他正真成了他的尾巴。他无时无刻不在唤他:“哥哥,哥哥,哥哥……”

    稚嫩却悲恸的呼唤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大声,国字脸嫌他吵闹,远去的步子突然折回,伸出手就要触碰牢笼。他黑色的身影和狰狞的表情落在莫骧眼里,成了冰天雪地里,手持弯刀的恶魔。

    心脏突然揉碎般疼痛,一线血脉自胸口滋长延生,继而分化成缕,似树之根系,悄然爬上肩颈,几乎要将他残存的善念吮咂殆尽。意识从遥远的岁月尽头回落至脑海,仿佛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活了过来,他看到阿爹坐在家门口笑饮一壶洌柏香,他看到阿丑站在杏树下唤他哥哥,向他奔赴而来。

    他们都在。家还在。

    一切都还来的及!

    没有人看清莫骧是怎样来到国字脸跟前的,他一把薅主对方头发,将人上半身使力下压,同时膝盖上顶,喀嚓!骨头碎裂的声响,大片鲜血喷溅在衣袍上,血气四溢,而那个曾经昏血的人浑然不觉,猛然扭转手中头颅,又一声瘆人的断骨声,国字脸面目全非,面朝上软软的趴在地上。自始至终,他的自主动作只有濒死的抽搐。

    一切只是眨眼的功夫。

    一室静寂,而后空气好似被引爆,令人发指的尖叫穿刺耳膜——关在笼中的孩子有些被吓晕过去,连旁边的医员也在惊叫声中连连跌退。然而莫骧怎么可能放过他,一把剑飞出,他的胳膊便被钉在了墙上。眼看莫骧一步步靠近,他惊惧之下举起手中的医刀准备自断一臂。

    “莫骧!!”令闻这一声疾呼也只换得莫骧回眸一笑。脸还是那张脸,笑还是那种笑,可是隐在眸中的柔润水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阴寒狠戾。他终于在那张俊美的皮囊中,窥到了另一个不一样的莫骧。

    ”啊!!”医员断臂惨呼,莫骧看一眼令闻,牵唇一笑,下一瞬身形飞掠成残影,所过之处,利剑已然在手,待到身形落地,长剑暴起横扫成线。

    噗!

    令闻只来的及扯开地上的苫布,将那个人的狠绝残暴挡在众人视线之外,泼开的鲜红便将那布料染了个透彻。

    削铁如泥的利刃扫过血肉,那人的身体生生被切成了两截,各自抽搐着,鲜血肠肚流了一地,那味道终于让邢司署的老江湖吐的翻江倒海。

    “莫骧?”令闻再唤一声:“是我。”

    莫骧踩着满地血污一步步逼近,青白的脸上血汗混杂,眼神是暴怒之后的平静:“你不是喜欢救人吗?怎么不救了?你怎么不救阿爹?不救他,不救我?啊?”

    “我救你。”令闻平静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我会救你,用我的一切!倘若我救不了你,那就找哑叔,找师伯。倘若他们也救不了,那就把你——囚在我掌中!

    掌宽指长,骨节分明,圆润的指端没有一点茧子,像极了梦里的那双手。莫骧蜷曲的睫帘上挂着血滴,垂眸的瞬间,那滴血砸在令闻手心,溅出几许细碎的红。他将那手握在掌中摩挲,忽而轻轻牵拉,长剑出手,剑刃直直没入令闻胸膛。

    那一瞬,他只想将这个人毁掉,毁掉世间所有的美好和不美好。

    欧阳明惊呆了。

    莫骧啊莫骧!你大爷的!你到底是疯了!

    他眼睁睁看着投映在血色布料上的两个人影静默在剑影两端,最后又交叠在一起,转瞬间消失不见。

    莫骧,莫骧……

    欧阳明虚脱般软下身子,被叶朗一把托住。回过神来的大伢子趁势挣脱。

    “快,快点!他们在那!”

    脚步踢踏,班主的声音越来越近。大伢子张了张嘴,一字未出,面前的冬瓜吓傻了般浑身一颤,突然倒在了血泊里。

    大伢子:“………”

    “人呢?啊?”带人来的班主一眼瞅到愣愣杵在地上的大伢子,扯着他的耳朵问。

    大伢子痛哼着,本能的顺着欧阳明藏身处指去,欧阳明摸了摸身上,糟了,莫骧给的短刀不见了,天要亡我!!叶朗握了拳就要先发制人,却见那大伢子脑子不知抽了什么风,方向一转,指向了吊桥:“从那边跑了,应该是去青崖岭了。”

    大队人马出门搜索,大伢子出去时狠狠踩了冬瓜一脚。

    “别装死,还不快跑!”临行又补了句:“以后这个日子,你得伺候我点香火!”

    青崖岭地势险陡,同时还要顾忌是否有魑兽出没,一帮人搜索的战战兢兢。大伢子趁机拿出备好的布条——那是莫骧撕了衣角给叶朗包扎伤口用的。

    “班主,快,在这!”他惊呼着挥舞布条将人引到僻静处,班主摸了摸布料,锦缎丝滑,确实不是一般人穿的。大伢子循循善诱道:“就在那,如果我们先逮住人,那功劳得多大,就算抓不住,先发现也是有功的,”班主动了心思,小心翼翼探了身子往陡坡下看。大伢子突然像一尾发动进攻的毒蛇,高举了双臂将短刀狠狠刺出,恨有多深,力有多大。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班主痛极而怒,一条臂膀狠狠扫过,大伢子被扫落在地上,脖子被班主死死掐住。缠斗中两人一起向崖边滑落。情急之下,大伢子紧紧抓住一根松枝——若有一线生机,没有人愿意选择死亡。

    再往下,班主死抓住大伢子的脚,半边身子已经悬了空,他终于怕了这不要命的少年,语气快哭出来了:“伢子乖,拉我上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大伢子咳喘着,突然就笑了,活了这么大,他第一次觉得好痛快:“咳咳,我,我当然是要给你行刑,行刑啊!”咳了一会他平复下来,语气轻快的说:“今儿是我的生辰,从今儿起。我就十五了,我长大了,再也不用怕你了。”

    是啊,再也不用怕了,曾经他让他偷他就偷,他让他乞讨他就乞讨,他让他杀人碎尸他就杀人碎尸,他坏事做绝,只不过为讨得一口饭吃。

    如今,这口饭他不想吃了。

    “可你毕竟吃过我的饭,你拉我上去。我给你钱,我们以后互不相欠好不好,求你了伢子!”

    “我不要钱。我要你死,不仅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世,我都要跟着你,弄死你!”

    头顶是朗朗乾坤明光千里,身下是深沟险壑万丈深渊,那里,清流河水湍湍而过,带走过多少稚嫩的身体。人都说因果轮回善恶有报,如今,这是报应来了吗?是时候为他们偿命了吗?不行!那么多人的贪欲酿成的恶果,凭什么叫他一人吞咽。绝望之余,他双手攀着大伢子腿脚往上爬。大伢子疯一般登踹,未果,然后他听到松枝劈裂的声音。这声音像一计响锤,敲在他的脑门心上,然后他突然就厌倦了,累了,松了手。唉,这操蛋的日子啊,怎么这么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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