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活死人
莫骧活着,活在开城铜锣巷甲字号九院里。
莫骧死了,死在一张红底白字的喜讣里。
依魑魅阁阁规,阁中弟子于魑战中失踪数日,则定性为身陨,发红底白字讣告,意为喜讣,其家属得王宫抚恤。寻常弟子失踪期限为七日,门主位失踪期限为十日。
当日宓城一战,莫骧本已回归,奈何门主印不在身边,无法及时传讯归阁,及至第十日,彻底失了踪迹,莫骧身陨。
直至此时,人们才发现,原来温润儒雅却又勇猛无敌的莫门主竟然是一位孤儿。
没有亲朋相送,没有灵堂悲泣,甚至没有一把黄土葬下衣冠。
身死之后,莫骧所得只有大街小巷张贴着的一张张红纸。
残灯风灭炉烟冷,相伴唯孤影。
清凄如斯。
夜探神宫之后,莫骧分不清哪些是敌,哪些是友,且敌在暗,他二人在明,极为不利,加之莫骧不想连累箫猛。二人略作计较,打算先潜入开城养伤,再暗中打探。
如今被身死,正中莫骧下怀,然而眼见身后事,心底那份落寞总也藏不住。
与此同时,邢司署出了件大事——邢司署执事欧阳明监守自盗,于狱中杀人灭口,而后畏罪潜逃。
聪明反被聪明误,欧阳明自认撤身撤的及时,撤的漂亮,不想坑了他的正是他自己——独眼身死,一查之下发现,欧阳明并未归乡,且其祖母早在八年前已经过世。邢司署正苦于案子没有进展,如此一来,欧阳明正好成了替罪羊。
一时间,欧阳明三个字成了小桃,红娘之流嚼在口中的残渣。
“欧阳明?人不行,床上功夫也不行……”
“他呀?问他打听个事还得交银子,死扣门。”
“那个怪胎,搂着我,心里还想着其他男子。”
青楼女子嚼给客人听,客人嚼给熟识听。
“听说那人是怪胎,杀人连骨头都不剩。”
到最后,欧阳明成了人们唾在微尘里的渣滓,连女人都拿他吓唬孩子:“再不睡,小心欧阳明吃了你。”
成了渣滓的欧阳明长吁短叹:“唉,世道人心吶,他大爷的,真烂!”
莫骧未予评置,人心本就如此,对舆论的盲目跟从,对善恶的妄加论断,能特立独行,保持绝对清明的,大概只有出尘之人了。
莫骧所思所想,唯有箫猛,身死之后,能为自己洒泪之人,大约只有她了,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二人各怀心事,忽听得门扉吱呀响起,令闻提了食盒,盒盖上搁着一踏红纸,几本书册。
每日里,令闻都会将那些喜讣收罗了来。莫骧也曾阻止,令闻只说一句:“你活着。”
有了饭食,欧阳明很快将那些,人心险恶之类破劳什子是物丢置脑后,张罗着布菜去了。
莫骧看着令闻将那一踏红纸丢进火盆——莫骧怕冷,屋里早早烧了炭火。
讣告会张贴半月之久,每日更换。令闻烧了五次,他们已在开城待了五日。
五日,说短,却也漫长。
箫猛守着官道客栈,苦寻,苦等,时间被无限拉长,直至第五日等到一纸讣告。
五日,说长,却也极短。
莫骧肩上咬伤都还未好利索。
被明魑暗热烤伤,初时伤口只有深深浅浅的紫痕,且疼痛难当,若不及时处理,皮肉会依着伤痕烧烂,直至脏腑烧透。好在有令闻,烤伤算不得大碍,倒是咬伤深可见骨。
清理完创口,令闻道:“无需清创,再有七日,可痊愈。”
药膏的清凉从创口直达脑颅,红萸的辛辣之气四下散逸。
无论被动亦或是主动,华衮之赠最终还是用在了莫骧身上。莫骧一时感慨,说谢又好似多余至极,几番措辞,莫骧道:“如此珍贵之物……着实可惜了。”
令闻手上停顿,心中微讶,他不知如此美好之人,为何要妄自菲薄。疼惜之意如针尖在心上扎了一下,令闻道:“人比物珍贵,你受的起。”
“萍水相逢,公子为何倾力相助?”
“我喜欢。”
“……”
连日来,在欧阳明面前,莫骧对令闻保持了基本的克制,礼貌,平和,不似在温泉之时那般随意嘲讽,妄加怀疑。
这样的克制久了自然成了习惯,以致莫骧似乎忘记曾经的不快。
莫骧不提梦行不提温泉,令闻不提中衣不提小宝,二人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不过今日令闻略有不同——吃饭时,他将所有菜品往莫骧碗里搛了个遍。
除了箫猛,莫骧从不与人相互搛菜。在他看来,这是亲人之间才有的亲昵举动。
莫骧尴尬,慌道:“欧阳兄?吃菜!”
欧阳明听出来了,这一句是求助,也是命令。
自己的命都是扒着莫骧才被人救活的,他可不想扫了恩人的兴。欧阳明直接无视,低了头扒饭:“不打紧,我好养的很,你多吃。”
莫骧:“……”
令闻啜着茶,看莫骧吃,神情安宁柔和,像极了——阿娘。
这个季节,阿娘会采新鲜的野山枣,制成甜糯的蜜枣糕,那是儿时难得的美味,他和阿丑总会吃到腮颊鼓满,满心欢喜。
“慢点吃,别噎着。”彼时阿娘笑语盈盈,眉目间尽显安谧柔和。
后来莫骧寻遍都城大小糕点铺子,却没有哪一家的枣糕能有那般滋味。
终究是不一样的,枣树不是当初那一株,做糕点的人也不是念想中的那一个。儿时留在唇齿胸腔的甜蜜,和阿娘的笑容一起,落在记忆深处,被岁月冲刷做旧,变得恍惚渺远,不再清晰。
莫骧心中有些微难过,一个走神,鬼使神差的,转而将菜放进令闻碗中。
欧阳明惊住。
磁白的碗底卧了一点碧莹的青瓜,赏心悦目,令闻古井无波的脸上荡开一丝涟漪,似惊还喜。
他略作犹豫,吃了。
欧阳明彻底惊呆——原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从搛菜开始的吗?他试探着往令闻碗里送了一筷子。
令闻:“饱了。”
莫骧:“……”
欧阳明:“……”
入夜,吃撑了的欧阳明开始聒噪:“我不要面子的吗?”“爷爷我当他是恩人,他当我是根葱吗?”
末了,欧阳明三角眼眯了眯,突然压低了声:“我看他对你挺上心的,要不你就从了吧?”
欧阳明眼尖,自打见第一面,他就瞧出令闻心思,那份喜欢明晃晃的,晃的欧阳明眼晕。
神宫门外,令闻那一句喜欢,莫骧听见了。
在莫骧看来,喜欢只不过是令闻口头禅。那人说话句式简单,表达美好之物:真美!表达意愿:我喜欢。表达安慰:别难过。
因此当日莫骧礼貌地回了一句:“令公子说笑了。”
那一句喜欢终如细雨落冰,惊不起丝毫涟漪。
养伤的日子极其难熬,加上连日雨落,欧阳明觉得自己已经发霉了。
发霉的欧阳明总爱拿莫骧调笑,奈何莫骧手中银针总能百发百中,他不想被打成刺猬,只能对镜顾影,孤芳自赏。赏着赏着,倒也赏出点门道——欧阳明的乔装之法越发多变,比独眼不遑多让,若不是那双三角眼,连莫骧都能被糊弄过去。
不过玩自己玩久了也会腻,百无聊赖的欧阳明又咂摸出新的消闲方式——看书。
与欧阳明的渣滓不同,陨落于魑战的莫骧,被人们奉为英雄,口耳相颂,短短几天,关于他的各类图画书册蜂拥而出。
比如《少年门主记事》,写他如何闻鸡起舞,终成武院第一——天知道,那是莫骧无法安眠。
比如《琅璃精英传》,写他如何斩杀魑怪,研制兵甲,帮贫扶弱——那是门主职责所在!
比如《我与莫骧那些事》,写他与某位名流女子暧昧情史——这就夸张了,莫骧压根不认识对方。
比如《莫弹情》,这本名字略显旖旎,内容更是荒诞不经,写莫青莲不嫌弃他身患隐疾,始终为他守身如玉——举不举莫骧自己能不清楚?
这世间就是这般匪夷所思,你一死,人们以你为名,创造出另一个他们想要的人。
他们要莫骧良善勇猛,他们要莫骧风流多情,那就随了他们的便好了,与现在的莫骧又有何干。因此,面对他人妄议,莫骧从来不介意。
这日难得天气晴好,欧阳明瘫在藤椅上,翻阅那本图文并茂的《莫弹情》,口中“啧啧”声不绝于耳,更别提眼神有多精彩纷呈。
几步之遥,香薰轻轻袅袅,令闻挺身端坐,双手捧一本《少年门主记事》,神色肃穆,不知道的,以为他正在拜读一本佛家典籍。
也许是脑子进水没晒干,也许是读书太投入,欧阳明头也不抬问出了声:“我说莫爷,当年一夜风流,你为何夜半从莫青莲的被窝爬起跑了?据我所知,你举得很啊。”
令闻翻书的手顿住,目光从莫骧脸上一扫而过,最后转向欧阳明。
莫骧的脸垮了,连那一弯浅笑都无法维持——心底藏污纳垢,还是个恋衣癖,如今又多个滥情的烙印么?
四周清寂,欧阳明后知后觉察觉不对劲,转头正对上令闻冷冰冰的目光。
这是令闻第一次正眼看欧阳明,当葱当惯了的欧阳明只觉心中一慌,忙解释道:“书中是这么编的,哈……”
晚饭时,欧阳明目睹二人相互搛菜之后,总算放下心来,令闻并未因为他的失言而改变对莫骧的态度。
沉默着收拾完碗筷,闭口思过的欧阳明终是憋不住了:“哥哥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是真心的。”
随着伤势好转,欧阳明发现自己并未毁容,他对令闻感激涕零,卖友报恩这种事,他还是能做出来的。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莫骧不肯被卖,那以身报恩更是可以的。
“你当真不要?你不要我可要了啊?”
“你随意。”莫骧手上写写画画,嘴上回地漫不经心。
于是不怕死的欧阳明当真支吾着说道:“令公子,你看,你若不嫌弃……”
“嫌弃,”令闻执棋落子,眼皮都未抬一下:“我喜欢美的。”
意思我很丑吗?
欧阳明:“……”
感觉自尊收到极大伤害,他习惯性地想要怼回去:“你大……”令闻眼皮抬了抬,眉心凝出一丝凛然,欧阳明后面的骂辞怎么都出不了口了,他一腔子火气转而撒在莫骧身上:“你大爷的莫骧,你也不说管管!”
“谁大爷的?”莫骧扯着嘴角问。
“我!我大爷!我大爷行了吧?”欧阳明懒得受这夹心气,换上自己保命的乞丐服,拿了根打狗棍,冲着气要出门。
“你是通缉要犯,出门做什么?”
“二位大爷!我出去透透气不行么?我去看看,看人们是怎么嚼我的!!”
没了欧阳明的聒噪,书房顿时冷清不少。二人独处,莫骧有了一丝局促。
半晌,莫骧搁下一张纸:“令公子一路跟来,想必是为了小宝。小宝寄养在王伯家,这是地址。”
莫骧眼睫一如既往,半垂的眸光轻轻柔柔,落于黑白分明的棋子上。
“你若挂念,可以自行看望,若能收养,再好不过。小宝跟着你,总比跟着我朝不保夕的好。”
很好,此人至少知道自己朝不保夕。
令闻并不看那纸页,手中不乱方寸,口中娓娓道来:“跟着你,只为你。”一颗白子,越众定在莫骧面前,咔哒轻响:“我喜欢你。”
那样平淡的神情语气像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莫骧终于扬起睫毛,眼底蕴着一丝笑。
“你喜欢小宝吗?”
“喜欢。”
“喜欢王伯吗?”
“喜欢。”
莫骧顺手从花瓶中抽一朵素雅的菊:“想必公子也喜欢花吧?”
一颗黑子在半空悬停,令闻终于觉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他将黑子收回,就着送过来的瘦菊,一把攥住莫骧的手:“我所言,是这种喜欢,你,可懂?”
莫骧懂了,懂了又能如何?
在他眼里,真正的喜欢是润物无声,是细水长流,是涓涓细流终成海,将人心淹没。比如他喜欢阿丑,从幼年至成年,从梦境到现实,从未改变。
令闻的喜欢起的莫名,来的突然,就像女人无意发现美丽的衣饰,便要据为己有,用个三五次之后又弃之敝履。这样的喜欢属于心血来潮,最是无法长久,如电光朝露,来的快去的也快。
莫骧是长情之人,对于无法久留的东西从来不动心。因此,令闻的喜欢,同那些女子的锦帕香囊并无区别,都是——一,文,不,值。
莫骧敛了眸光,淡笑着抽了手,温和有礼:“很抱歉,我喜欢女子”。
此后,令闻依然会将那些喜讣收罗了烧掉,也依然会细心地替莫骧换药。房中炭火仍烧的很足,瑞兽香炉也总能助莫骧安眠,只不过欧阳明再未见他二人相互搛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