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萧愈闻言转过头, 看着床榻边坐着的李琬琰,他转身一边系衣带,一边朝她走去。
他站在榻前, 看着睡醒的她,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将她浓密蓬松的头发弄乱。
李琬琰不禁挑眉, 她尚记得没睡着前,他那神情不悦的模样,倒还真是喜怒无常。
“穿好衣裳, 我们去看一场好戏。”
“好戏?”李琬琰闻言有些不解。
萧愈似乎有意买关子, 催着李琬琰换好衣服, 带着她乘车出宫。
李琬琰还以为萧愈要带她茶楼戏院之类的地方, 不想马车停下,撩开窗帘子一看, 竟是大理寺。
李琬琰转头看向萧愈“这里?”
萧愈依旧卖关子, 牵起李琬琰的手, 拉着她走下马车, 他们现下走的是后门,霍刀提早等候在这里, 没惊动任何人, 将萧愈和李琬琰引入了隔间密室。
一墙之隔,另一面便是关押范楚生的地方。
萧愈拉着李琬琰坐在提早备好的桌子旁,桌面上还备着新鲜的茶水点心。
萧愈拿了一块茉莉花糕掰开两半, 一半递给李琬琰。
李琬琰咬了一口, 有些甜, 便放在碟子上不吃了。
萧愈看到了, 吃完自己的半块, 顺手将李琬琰剩下的拿起一并吃了。
霍刀在一旁站着,看到眼前此幕,不由垂下脑袋。
三人在此处等了等,便听到隔壁传来动静。
偷偷摸摸的推门声,接着是大理寺卿的声音“丞相大人,我帮您看着,您可得快点。”
“爹,爹,是你吗?”范楚生激动的声音先传过来。
“知道了。”随后是范平的声音响起“你去外面等着,我要与我儿单独说些话。”
大理寺卿应了声,紧接着是关门声。
“爹,您来救我了,爹,摄政王是个杀千刀的,他可害惨儿子了。”范楚生一直被绑在刑架上,满身的伤,连向丞相哀嚎的声音都不高。
“生儿啊,”范平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爹…您得救救我啊,一定得救救我啊。”范楚生声音哽咽。
范平叹息一声,他进来时手中提了个食盒,他将食盒放在地上,弯腰打开盖子,从里面端出一个水壶,倒出一碗水,一边走向范楚生,一边说“我儿受苦了,先喝点水,嗓子都哑了,爹还带了你最爱吃的烧鹅。”
范平站到刑架前,将水递到范楚生嘴边。
范楚生从被抓到现在滴水未尽,沾了血迹的嘴唇早干裂开,他低头含住碗口,‘咕咚咕咚’一口将水喝了干净。
“爹,再来一碗。”
范平听了,却先拿出烧鹅,撕下一只鹅腿,送到范楚生嘴边。
范楚生此时也不顾得什么,几口将鹅腿上的肉咬下吃光,他一时想到自己昨日还是体面的公子,今日竟混落到如此地步,心里万分后悔,鼻尖忍不住发酸。
“爹,您想到办法救我了吗?长公主行得通吗?她不是和摄政王一向不对付吗?您是两朝元老,她不可能看着您被摄政王拉下水,那她在朝中不也势单力薄了吗?”
范平闻言不语,又撕下一只鹅腿,递到范楚生嘴边。
范楚生才将口中塞满的鹅肉吞下,他嘴里发干“爹,再给我来碗水。”
“先吃。”范平却执意的喂他吃肉。
“儿啊,你这次太糊涂了,你怎么就不听爹的话?”范平一边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一边叹道。
“爹,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且不要说以后了。”范平等范楚生将两个鹅腿吃完,又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
“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范楚生有些听不明白。
“你不救我吗?难道要看着我死在这里吗?我可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啊。我就算做的不对,可也是想以绝后患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做的事暴露,不仅是你,还有我,还有咱们全家,都要遭殃。”
范楚生实在是懵了,他瞪大双眼看着自己的父亲“爹,你不要忘了,我是跟着您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最早我也劝您不要冒险,刺杀长公主这样的事情谈何容易,一不小心就是毁家灭族,是您一意孤行,是您说江山早晚改朝换代,要提前效忠新主,可是现在呢?摄政王根本就不把你放在眼里,对我一点情面都不讲。”
一墙之隔的密间里,萧愈和李琬琰闻言皆是一愣,尤其是李琬琰,她没想到灵源寺的那场作乱,最终竟是为了趁机取她性命。
“你给我住口!”范平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时恼怒起来。
“长公主和小皇帝迟早是要死的,就算今日不死在我范平手里,将来也会死在摄政王手里,我不过是在顺应天意。”
“你自己不长脑子,难道要我为了你,拉着全家人陪葬吗?”
萧愈闻言不由蹙眉,他下意识看了看身旁的李琬琰,发现她似乎还沉浸在范楚生说的话里。
一墙之隔传来范楚生的笑声,似愤怒似荒凉似讽刺“爹,你要像舍弃唐德一般舍弃儿子吗?”
范平闻言不应。
“你以为你不救我,你的秘密就能保住吗?明日摄政王还会前来,你怎知我就不会向他告发你?”
范平听了还是不回答。
牢房里的光线昏暗,只有两盏将要熄灭的油灯,透着浑浊昏暗的光线。
范楚生在范平长久的沉默中,心态渐渐崩溃,他看着自己的父亲,是从未有过的陌生。
微弱的光亮笼罩在范平苍老的面上,他脸上所有皱纹向下,此刻沉默而立,浑浊的双眼透出来的光如毒蛇吐信。
范楚生第一次觉得范平如此可怕。
他忽然后悔刚刚说过的话,想再求范平顾念父子之情救救自己,不想一张口,却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
咽喉开始火辣辣的疼,范楚生双眼瞪大,他死死盯着范平,期初是说不出话,渐渐的开始呼吸困难,到最后,他眼睛瞪得铜铃大,至死都不瞑目。
隔间里,霍刀发觉前面很久没有动静,他正想请示萧愈,却发现萧愈已站起身,大步向外走。
密室里,范平抹了抹眼泪,他抬手将范楚生的双眼合上,随后弯腰开始收拾食盒。
‘嘭’一声,密室的门被从外面一脚踹开,一瞬涌进十余个持刀侍卫。
范平看着涌进来的人神色一变,旋即就想明白什么,他古怪的笑笑,转头看向刑架上已经断气了的范楚生,手中刚提起的食盒‘哐当’落地。
萧愈命人绑了范平,随后派兵围了丞相府。
灵源寺一事基本水落石出,萧愈也不急着审问范平,和李琬琰走出大理寺时,已经星月临空。
李琬琰一路沉默,她虽早领教过人心的可怕,但还是被今日的事震惊到,她实在没有料到,丞相竟然会亲自动手了结自己的儿子。
萧愈陪李琬琰回未央宫的路上,他见她良久一言不发,不由将她拉到身边,抬手刮了刮她挺翘的鼻梁。
“在想什么?”他问她。
李琬琰仰头去看萧愈,想了想回答“这场戏一点也不好看。”
萧愈愣了一下,的确,虎毒不食子,范平实在是他意料之外的丧心病狂。
“不必多想了,”他抬手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后面的事情本王会处理好。”
“你可还记得那日在灵源寺要杀你的刺客?”
李琬琰闻言点头。
“昨日范楚生被抓后,倒真有一伙人想要潜入狱中,将那些在灵源寺被我们俘虏的人灭口。”
“难道是丞相?”
萧愈闻言摇头“他若有这本事,今日也不必亲自去大理寺走一趟。”
“是安明栾。”萧愈说着,不由眯眸,他想起今日狱中范平与范楚生之间的对话,如此串联起来,基本可以将灵源寺事情背后猜得十之八九。
李琬琰闻言,立即明白,真正想要她性命的不是丞相,而是与之勾结的安明栾。
可是杀了她,又有什么用呢,即便她死了,萧愈也不会撤兵,甚至都不会延缓,他统一南境的脚步。
李琬琰回神,抬头看了看萧愈“范平死罪难逃,丞相一职,王爷心里可有新的人选了?”
李琬琰也不与萧愈卖关子,她心知他绝不会放弃如此好的向中枢安插人手的机会。
“丞相一职的确要好好考虑,”萧愈在李琬琰的目光下开口“此事了结之后,本王要亲自带兵南下攻打安明栾。”
李琬琰闻言一愣,她有些意外萧愈竟要离开京城,她心思尚未来得及活络起来,便听见他紧接着开口“你也要随着本王一起去。”
这话,反而是在李琬琰意料之中。
萧愈离京,定然不肯将她留在京城里,他会担心她在背后搞什么动作。
“你我都离开,京中不能没有人主理,既选人,除了能力之外,必要忠诚可靠。”
这也是萧愈为何一定要在南征之前处理掉范平的原因。
“那王爷可有心仪的人选了?”
“本王以为,本王的军师白天淳,可以在南征期间,暂代丞相之职。”萧愈心知白天淳毕竟白衣出身,一跃成为宰相,即便有他在背后撑腰,甚至李琬琰也开口支持,也很难服众,不如先暂退一步,反而更能让人接受。
李琬琰闻言回忆起白天淳,虽一面之缘,她倒是还记得那人的模样,看起来的确是超然不俗之辈。
“我若离京,便剩下阿仁一个人在皇城中,想来霍副统领也要随着王爷一道南下,外宫宫防交于旁人之手我不放心,正巧前两日,我听何院首说裴铎腿伤恢复不错,已经能下地正常行走,若王爷一定要我跟随着南下,那便让裴铎重掌禁军上下,否则我无法心安。”
萧愈闻言沉默看了李琬琰片刻,他发现她倒是聪明,心知丞相之职他已心有所属,势在必行,很难更改,便转而在宫防上与他讨价还价,争取最大利益。
“你这小狐狸。”萧愈嘲笑开口,他抬手捏住李琬琰的下巴,轻轻抬起,他垂眸,目光落在她粉红的唇瓣上“想要回宫防兵权,总要有点筹码吧,难道想本王白白送给你?”
李琬琰耳听着萧愈的得寸进尺,想了想,决定不与他一般见识。
她抬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将他拽向自己,他低头的瞬间,她吻上他的薄唇。
马车停在未央宫门前时,李琬琰率先走下来,萧愈紧随其后,旁人或许看不出,但熟悉他的人该知道,他此时心情极为不错。
未央宫的烛火很晚才熄灭,次日清早萧愈醒来,看着被褥间还沉睡着的李琬琰,忽而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像上当了。
昨晚他们本来在博弈着丞相之位和宫防兵权,结果她忽然提到户部尚书,紧接着难得的伏在他耳畔说了几句甜言蜜语,温柔乡里当真兵败如山倒,他稀里糊涂的便应了她。
萧愈坐在床畔,揉了揉太阳穴,他又转头看了看沉睡未醒的李琬琰,不由低笑一声。
他抬手掐了掐她的小脸,力道很轻,她睡得倒沉,丝毫没有反应。
萧愈起身,沐浴更衣后,往大理寺去。
虽然结局已定,但他还是打算亲自审一审范平。
范平自昨夜被抓后,一直在想,在这背后操控的究竟是摄政王还是长公主。
若大理寺卿一起设局的人是长公主,那他尚有一线生机,若设局的是摄政王,他则必死无疑。
范平上了年纪,虽然平日里瞧着身子骨硬朗,但终究经不住牢狱之苦,短短一个晚上,眼见憔悴不少,像是积年的朽木,干枯腐朽的厉害。
“王爷,老臣有罪,但求您看在我对您一向十分拥护的份上,救老臣一命,老臣府上百十口老小,求您开恩。”
范平拖着手铐脚镣从草席上爬起,跪在萧愈身前用力磕头。
“你的罪名不小,本王救你有何好处?”
“王爷,老臣虽有罪,可也是在帮您啊,只要长公主在朝一日,对您始终都有威胁,老臣除掉她,也是在替您一统江山扫清障碍。”
“替本王扫清障碍?”萧愈觉得好笑“范大人应该是在替安明栾扫清障碍吧。”
“若在南境节节败退的是本王的幽州军,范大人这句一统江山的说辞可就要用到安明栾头上了?”
萧愈看着范平僵变的脸色“范大人在官场久了,学会些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本事也无妨,可你忘了,一仆不侍二主,单着一点,不仅长公主容不下你,本王容不下你,你觉得日后安明栾若真有机会称帝登基,他对你可会十分重用?”
“你虽必死无疑,但若乖乖配合,本王不是不能从轻处罚你的亲眷。”
萧愈话落,眼见范平枯朽的眼中又有了几分亮。
“说说,安明栾为何要杀长公主。”萧愈从一旁搬个了单椅来,在范平面前悠闲坐下。
范平闻言闭了闭眼,回忆里皆是懊悔“此事,原在两方打仗之前,安明栾便派了人来见我,他眼红王爷您进京摄政,想取而代之。他自知兵力不如王爷,便想在京中闹出些动静,杀了长公主嫁祸给王爷,一来长公主在百姓心中声望高,王爷背此骂名必然尽失人心,二来他正好趁此机会,名正言顺的举兵讨伐,就算不能将王爷取而代之,在京畿南面占些便宜扩大地盘也好。”
“你那时为何没有答应?”
“老臣实不相瞒,王爷您的兵力,岂非那安明栾能比的,老臣心知他不能成事,便回绝了。”
“那后来又为何答应了?”
范平闻言一时有些难以启齿。
“老臣……”他闭了闭眼,叹了一声“老臣自觉在王爷面前不得重视,长公主待老臣也是日渐疏远,老臣心中惶恐,安明栾攻下了剑南道后,又派人来寻老臣,我本以为他是有些本事的,不想…不想在王爷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萧愈闻言只觉可笑,左右逢源之辈,到头来左右都得不到。
“你与安明栾之间可有什么书信往来。”萧愈又问。
范平闻言有些迟疑,紧接又听萧愈开口“你若能交出你与安明栾勾结的实证,本王保你范家无辜之人不死。”
范平闻言一愣,这实在超出他意料,他本以为向摄政王这样冷情冷性之辈,那里会管无关之人死活。
“有…有的。”范平颤抖着开口,随后将自己家中书房的暗格位置告诉萧愈,说那里面有好几封安明栾亲笔信印,还有几封他与安明栾近臣的书信。
“京中还有其他地方藏匿了安明栾的人?”
“只有灵源寺,老臣知道的只有灵源寺。”
“兵器呢?可有藏匿。”
“有。”范平心虚点头“在府中地库里,老臣私藏了一些。”
萧愈冷笑一声,他问题问完了,再不愿多瞧范平一眼,转身离开牢房。
昔日繁荣的相府,一夕之间大厦倾颓,李琬琰命刑部配合大理寺复查案件,按律列出范平诸多罪行,数罪并罚,本该处以极刑。
李琬琰念他往日功劳,改为斩首,从犯唐德赐鸠酒,户部尚书革职流放。
范平勾结通敌之罪,本该株连,但萧愈有意开恩,只将范氏中参与人员一一按律处罚,其他成年男子充军入卒。
范氏女子的处罚也一并送到了李琬琰的书案上,按大魏律法,范氏成年女眷一律没入教坊司为官妓,未成年的幼女则发卖为奴。
李琬琰盯着刑部和大理寺联合送上来的折子,坐在书案前久久没有盖印。
此时此刻,她总是难免想起萧愈曾经威胁她的话。
教坊司……
李琬琰盯着那三个字,出神许久,说到底不过是男人们建立起来的取悦男人的地方。
‘吱呀’寝殿的门被从外推开,李琬琰闻声抬头,看到从外面走进来的萧愈,她下意识抬手,将书案上的奏章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