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这个答案当真吓坏了尚烟。但是, 得到确切证据前,她也不敢笃定,只暗自观察紫修, 看他的行为举止是否异样。
遗憾的是, 紫修的生活佛得很, 天天都在花圃中休息、读书、看蚂蚁,没一点古怪的举止。
一天, 尚烟见紫修又在花圃中休息, 便跳出去, 在紫修身边坐下“紫修哥哥,好久不见。”
“嗯?”看见尚烟,紫修眼中有浅浅的惊喜,“确实是好些日子没见了。”
“最近我埋头苦读, 把紫修哥哥推荐的《兰公主传》看完了。”
“感想如何?”
尚烟皱起眉头, 摇了摇脑袋“唉, 这本书, 怎么说, 我知道紫修哥哥是用心推荐了,选你认为好的书给我了, 但是吧……”
“但是……如何?”紫修有些紧张,生怕自己推错了书, 让尚烟觉得内容不好看, 耽搁了她的时间。
“看得我恨不得趴在床上痛哭流涕。”尚烟假装抹了抹泪, “太悲了, 我现在心情再缓解不过来了。”
紫修暗自松一口气, 转而喜道“这么说, 你还是喜欢这本书的。”
“喜欢归喜欢, 不能细想,一想就难过。而且,我还是对另一个故事更感兴趣。”
“嗯?什么故事?”
“就是紫修哥哥爹娘的故事哦。上次你只说了一半便被我爹打断了,我一直很好奇后面发生了什么,可以继续说下去吗?”
“好。”紫修温柔微笑道,“上次说到哪里了?”
“上次说到你娘带着家传宝的赝品,去敌国救你爹,自己却被扣押在了敌国。你爹爹折返回城,冒险想去救她,他救成了吗?”
紫修一边回忆,一边道“嗯。我爹原本便才智出众,经过多年含垢忍辱,更是有些老奸巨猾了。他回去以后,用计骗过了敌国君主,还把我娘带出去了。直到他们逃到城外百里之遥,敌国才发现上当受骗,当即追来,却已为时过晚了。”
“哇哇哇,你爹好生厉害!”尚烟不由抚掌感叹,“后来呢?他们见上你爷爷了吗?”
紫修点头“嗯,成功见上了我爷爷最后一眼。而后,我爹继位了,也顺利和我娘完成大婚。可惜,我叔叔怀恨在心,在大婚前夕,派人到处散布谣言,说我爹是为我娘的传家宝才娶她。于是,一时流言飞文,哗于民间。”
“什么嘛,你这个叔叔可真是个讨厌鬼……不过,他乐意当跳梁小丑,也是他的自由,时间终将还你爹一个清白。”
“你说得不错,我外公便没信他。因为,自从我爹和我娘生死与共后,我外公认定了我爹品行端正,并在临终前把传家之宝给了我爹。但我爹脾气硬,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拒绝了,还说永远不会要这份礼。于是,我外公只得把传家宝给了一个服侍他长大的侍女,并让她带着它隐居山林,远离纷争,不让任何人发现。”
尚烟点了点头,忽然道“那个山林,难道是孟子山?”
“聪明丫头。”
尚烟又想了一会儿,击掌道“那……那个传家之宝,莫非是天鹤神琉?”
“更聪明了。”紫修笑道。
“原来,这便是你去孟子山的原因……”尚烟醍醐灌顶,随后又疑惑道,“可是,天鹤神琉听上去是神仙界的宝物,为何会是魔族陵墓的钥匙呢?”
“这……”紫修顿了一下,“恐怕无可奉告。”
“知道啦,又是无可奉告。”尚烟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道,“对了,紫修哥哥,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这么长时间了,怎不见孔雀?”
“孔雀?哦,你是说我的随从。”
察觉到紫修有些走神,也不知在想什么,尚烟心想时机或许到了,只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他呀,总感觉很不正经,总想着浪。”
“不错,他是很不正经。”
“不过,这么久不见,他还是有别的事吧?啊,我知道了,他定是还有要事在身,所以先行回了魔界。”
“对,从孟子山离开后,他便回了魔……”说到此处,紫修骤然住口,定定地看着尚烟。
尚烟撑着下巴,毫不避讳地回望他,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我……”
“你什么?”尚烟扬了扬眉,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你觉得我很傻,很好骗。”
紫修有些急了“我没有……
“你没有,你没有什么?你当着我的面,还用魔族的银制药瓶,便是欺负我人傻年纪小,什么都看不出来,对不对?”
“我真的没有!我只是……”紫修用手心捂着额头。
“你只是什么?你只是魔族而已。我的天啊,这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认识了……”尚烟无不讽刺地掰手指数数,“罢了,多少年不重要。我认识了那么那么那么多年的哥哥,他只是九千万年以前便与我们神界敌对的魔族而已!这事太小了,小得不值一提!”
“尚烟,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瞒你……”
“你不是故意要瞒我,毕竟你要冒充神族,留在神界当细作。”
“不,我不是细作。”紫修无奈道,“我只是迫于危难,等同于被放逐了,才会逃到神界。”
尚烟愣了一下“竟是这样。你说的可是真话,不是在忽悠我哦?”
紫修更加无奈了“我若真的是细作,有必要跟你透露这么多秘密么?”
“也对哦。”
尚烟望天想了一会儿,发现从认识到现在,紫修对自己都没什么防备。若他真是细作,水平也太拿不出手了。她看了看紫修,又见他的眼眸中透露出几分温柔,竟有些许示弱乞怜之意,道“哼,你别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我自己会思考,才不会完全信你的一面之词。”
“好。”
“若是让我发现你妄图对神界不利,我可是会立刻将你送到佛陀耶刺史那里去的!”
“刺史不过问此事,须得找日神天司寇。”
“……”尚烟道,“了不起哦,你一个魔族,比我这神族还了解神界。”
紫修苦笑“我毕竟是在永生梵京长大的。”
尚烟又冥思苦想一会儿,道“你的父母亡故了,可是和你方才所提的危难有关?”
“嗯。”
“果然!”尚烟猛地击掌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紫修微微愕然“……是谁?”
“你是魔界某个刺史的儿子,对不对?”
紫修又暗自松了一口气“在魔界,地方最高长官不叫‘刺史’。”
“那叫什么?”
“县尹、城尹、都尹,取决于城镇规模。”
“原来如此,那你爹应该是某个‘尹’,对不对?”
“可以这么说吧。”
“我就知道!”尚烟拍了一下手,道,“因为魔界和神界不一样,一直处于诸君并起、方界割裂之状,所以你父母也是分封了地的,对吧?”
“嗯,也可以这样说。”
“难怪……我懂了,我懂了。”
她记得,魔界的小国有两百多个还是三百多个。说是“国”,其实大多不过是“城”,甚至“镇”,只因分布太散,距离中央太远,加之大国君主长年累月互斗,无人管辖,才会有机会自立国君。如此推测,紫修的父母应该是某个小领土的“尹”,因领土被大君主吞并,才会双双遇害。而后,大国君生怕儿子报复,想斩草除根,才逼得紫修不得不逃到神界。
如此看来,紫修哥哥还真可怜。他一定恨透了魔界,恨透了迫害他父母的人。
后面的猜测,尚烟没再说出来,生怕触及紫修的伤心事。
“紫修哥哥。”尚烟轻声道。
“嗯?”
“我会永远是你的好朋友的。”尚烟挺胸叉腰道,“若有人欺负紫修哥哥,我会全力帮你揍他们的。”
紫修笑道“好。”
“你别不相信我,我现在可是很用心在学术法哦。待尚烟大小姐日后变成九天第一大法师,他们若敢动你一根毫毛,尚烟大小姐一个绝招,便把他们全都炸回魔界老家去!”
紫修轻轻笑出声来“好。”
尚烟现在已算其貌不扬,但她从未因此自卑,或自怨自艾。因此,当她笑起来时,反倒有一种坚韧勇敢的气息。紫修只觉得和她相处,真心惬意。而他素来情绪稳定,话少,即便与人独处时,也可以心平气和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没过多久,尚烟便看见,他又在低头看蚂蚁。
尚烟也蹲下来,笑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看蚂蚁。”
“你居然还记得。”
“这是个很特别的爱好,一下便记住了。”尚烟没好意思说,紫修的事,她什么都记得很清楚。
紫修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上的蚂蚁。只见一群蚂蚁离开蚁群后,展开列队,呈扇形前进。有趣的是,这些蚂蚁跟训练好了似的,速度极快;当前方出现一条深深的裂缝,它们便连接好足和颚,组成了一个活体蚂蚁桥梁。
“我记得蚂蚁是有分工的,这些都是工蚁吧?”
“嗯。”紫修走向一个蚁丘,那丘上有一个小小的口,里面也爬出来了一些蚂蚁,“这些是哨兵蚁。”
然后,他踢开沙包,但见大批蚂蚁爬了出来,密密麻麻地,把尚烟吓得连连后退。过了一会儿,紫修对她挥挥手“没事,神界的蚂蚁都比较温和,不太咬人的。你看这里。”
尚烟走过去,只见蚁巢底层有一个小室,里面蜷缩着一只半指长的大蚂蚁。尚烟道“这是蚁后?”
“嗯。她负责产卵,而且可以自己决定每一颗卵的性别。”
“真厉害啊。”尚烟满头黑线,“想来,这便是我爹理想中的老婆了。”
紫修被她逗笑了“你爹不会喜欢蚂蚁世界的。”
“为何?让他娶个蚁后妖得了,给他生个十万八千只儿子。”
“蚂蚁的世界,没有男人什么事。所有雄蚁从出生起,都只待在巢穴里,什么都不用做。打仗、筑巢、采集食物,都靠雌蚁完成。雄蚁只负责繁衍。”
“哦,那我爹肯定不喜欢这样。以他的个性,当真是一刻都坐不住。”尚烟想了想,又道,“不过这样看来,雄蚁可真幸福啊,都是被金屋藏娇的小娇夫。”
“幸福吗?”紫修笑了一下,走到树丛边,又对尚烟勾了勾手指,“你看这里。”
尚烟走过去一看,发现满地都是蚂蚁尸体。不过与先前看到的蚂蚁不太一样,这些蚂蚁没长锯齿,生着薄如纱的大翅膀,身形长长的,有的尸体已经四分五裂了。尚烟道“这是……”
“这些都是雄蚁。”
“为何会都死了?”
“交配之后,它们便再无被供养下去的意义,会被雌蚁驱逐出巢,死在野外。”紫修看着满地触目惊心的尸体,淡淡一笑,“你看,万物都是平衡的。不论是男,是女,是人,是神,还是蚂蚁,金屋藏娇的待遇都一样。”
“是……”尚烟愕然地看着这些蚂蚁,“享受了被人饲养的待遇,便是别人想你活,你便能活;别人想你死,你立刻得死。”
“嗯。”
尚烟再看了一眼这些雄蚁,发现它们当真如同眉清目秀的美少年,小脑袋,大眼睛,身形瘦长,比例比雌蚁秀美多了。连生殖器都硕大无比。完全便是顺应繁衍需求而形成的模样。
尚烟道“我有被吓到。多谢。”
“你不觉得很愉悦?”
“为何要愉悦啊,这些雄蚁很可怜。”
“不会觉得它们很没用么?”
尚烟摇摇头“雄蚁从出生开始,便一直被囚禁着,并不是自己选择了变得这样弱。我觉得,不管是男是女,被迫处于这种地位,都是很可怜的。或许他们自己本身是想变强的,只是无法选择罢了。”
紫修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有触动之色。随即,他又笑得有些无奈“尚烟,你很善良。”
“我没多善良。任何人都会这样想吧。”
“不,我有一次跟别的姑娘聊起这个,她很开心。她对蚂蚁的世界很神往,又说,男人若是不如老婆强,那最好还是和雄蚁一样,懂事一点。”
虽然他没说出名字,但尚烟大致猜到了,是赤弥灵灵。赤弥灵灵是在暗示紫修要听话。尚烟完全没想到,紫修会提到他自己的事。尚烟赶紧道“其实,身为姑娘,我也挺向往这种世界的。女人称霸天下,多滋润,多飒爽,哈哈。”言下之意,我和赤弥灵灵一样,也是个强势不讲理的姑娘,你不用觉得我有多好,她有多不好了。
紫修静静看着尚烟,半晌,轻声道“你是真的很善良。”似已完全猜到了她的想法。
尚烟冷汗涔涔。没想到,紫修哥哥心思会这么细。她赶紧转移了话题,气氛又活跃很多。
两个人相谈甚欢,笑声连连,不想突然有一少女轻声唤道
“紫修。”
尚烟和紫修同时抬头看过去,见花圃前方,蓦然出现了一个身影,正是赤弥灵灵。她背光而站,神情不甚清楚,声音却微微发颤“紫修,你……”
尚烟起身道“我先回房读书了。”
可刚转身走两步,便看见赤弥灵灵飞扑过来,一头撞进紫修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紫修道“灵灵,你这是……”
“紫修,你真的很好。”赤弥灵灵靠在紫修胸前,眼泪汪汪道,“直到今日,我才发现你真的真的很好。过去那样凶你,都是我不好……”
紫修颇感诧异。毕竟,赤弥灵灵居高临下欺负他甚久,突然态度大转,实是令他感到意外。他们有婚约在身,拥抱原不算逾越,但光天化日之下,又当着尚烟,毕竟不太好。他拍拍赤弥灵灵的肩,道“我们去别处说吧。”
见他们离去,尚烟也回到了家中。但刚进去,她便看见了芷姗。
“赤弥灵灵挺美的,就是脾气差了点。”芷姗抱着胳膊,笑道,“但一个脾气差的美人突然温柔了,也没其他人什么事了。”
从小到大,她在相貌上总被尚烟比下去。这下总算高过尚烟一头,便好似暴发户,若不耀武扬威一下,她便浑身不舒服。
“人生得不好看,确实应该安分守己些。”尚烟抬起眼皮,微微一笑道,“譬如说,大气一些,不跟姐妹争‘韶宇哥哥’。”
她在说“韶宇哥哥”之时,用的是芷姗的口吻,自是模仿得惟妙惟肖。
芷姗被气得个半死“你!”
尚烟也不多看她一眼,便回到自己房内了。
这一夜,尚烟早早地便收拾好书本,躺上床休息。她没有拉上窗帘,只是静躺在床上,听窗外风动花枝,眺远空云过明月,心情甚是平静。
现在,她已彻底放下紫修了。
虽然割舍人生中最初的情愫,有些难过,但是,男女之间并不只有一种相处方式。
赤弥灵灵终于回心转意了,他俩一定会很好很好的。她的人生里,也还有更多有趣的事会发生。
在这样宁静的时刻,她听见了室外的风声,水声,花开声,还有心中新芽的绽放之声。再抬头看看空中的明月,她忍不住想,紫修真是她生命中的贵人。
每一次与他的邂逅,他都令她变成了更好的人。
只是她没想到,每一次准备放弃之时,事态总会发生变动。
翌日,无量私学的上空,一只瘦小的锦凤在空中徘徊。一个肥胖的男生骑在它背上,把它累得又是咳嗽,又是吐舌头,不住掉羽毛。可胖子毫无怜悯之意,只大声喊道“毕连号外,毕连号外——‘赤灵灵赴会男狐离上界,绿紫修痛哭流涕失所爱’——紫修戴绿帽啦!赤弥灵灵跟男狐狸精跑啦!紫修绿啦!”
这胖子最喜欢在学校散布八卦。因他姓摇甸,名毕连,所以每次散布八卦前,他都会加上一句“毕连号外”。因他和韶宇关系甚好,又新知紫修家底不硬,所以这次扩散小道消息,措辞也很不客气。
紫修和赤弥灵灵虽争吵不休,但他们的婚约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加之二人都生得极为好看,大家心中都默认他们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平时不过小打小闹,拌拌嘴罢了。一夜之间出了这事,学生们冲出来看热闹,大部分还是将信将疑的态度。
尚烟自然也听到了这一消息,跑到学府大院,一直听摇甸毕连飞在空中喊“紫修绿了”,听得她直想掏出个大弹弓,把他连人带鸟从空中打下来。
很快,她便在人头攒动中看见了一团红毛。她挤过去,找到了火火跟小贤,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哎呀,我看不是什么大事。”火火耸耸肩,“不就是赤弥大小姐看上了赤狐族的一个首领嘛,去妖界跟他来了一段露水情缘,闹得大家都知道了。结果男的全都疯了,都在疯骂赤弥灵灵。你听。”
火火指了指旁边一堆怒发冲冠的男生——
“早知道这赤弥灵灵是个不守妇道的!”
“放着紫修师兄不要,去跟个什么狐狸精跑了,这女的脑子进水了?”
“太贱了,太贱了,赤弥灵灵太不要脸了!”
火火拍拍身边小贤的肩,指了指那一堆男学生“瞧瞧这些泼夫,不要学他们。你是乖男孩。”
小贤苦笑不语。
尚烟道“赤弥灵灵真的跑了?”
“不知道啊,但我觉得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火火摆摆手道,“我也不懂大家为何如此大惊小怪。女人嘛,出去玩几个男人是很正常的。待她玩够了,自然会回来的。作为男人,这时应该多体谅女人的不易,少抱怨,多反思自己的问题,是不是不够温柔啦,是不是菜做得不和胃口啦,是不是长胖啦,是不是疏于打扮啦,什么的。烟烟,你说是吧?”
尚烟答非所问道“紫修现在在何处?”
“哟,开始怜香惜玉了。我怎会知道?”
“紫修师兄去了何处不知道,但赤弥灵灵已去妖界了。”小贤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光圈,那里也有许多人在围观,“那是她留下来的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