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第 186 章
卫国比崔茂怀意识到的更早,他盯着新出现的人的断臂一口就叫出了胡铁匠的名字,“胡金飞!”然后也没有转头看屋里的杀戮现场,面对着胡铁匠,喊得却是真正主谋名字。
“吴藐,你想杀我?”
让崔茂怀略感奇怪的是吴藐并没有站出去跟卫国对峙,而是隔着身前数名护卫跟卫国对话:“卫老,得罪了。我原本没想的,可就像您不放过楚荣和黑丁,卫老,你该明白我的为难,您执掌的后沛军对我们西南军威胁实在太大了……”
“当年伯父放过你们,又暗暗助你们发展。可只怕伯父也没想到,你们能发展到今日这个规模。”
吴藐摇头,似是不赞同其伯父的做法,“造册在档者看似四万人,可实际人数怕已翻倍吧。这还不算斧钺军和各处暗桩密探……”
“卫老,您可知道,因为您,我们吴家已经多久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今日你我固为联盟,可他日呢?”吴藐这么问,但显然没指望卫国回答,只自顾自继续道:
“伯父老了。我觉得家父说的对,大靖眼下看似太平一统,但武将凋零,兵力不足。对付了北面的胡人,根本无力再派兵南下平叛。我们大可以战养战,划地而治。但卫老,一旦停战,你下一步会做什么,会对付谁呢?”
吴藐的位置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卫国,但他始终隔着人望向对面,就像在和卫国面对面交流。
“这些年骂你的人真不少,正如高俊义所言,排除异己,独揽大权,认贼作父,猪狗不如。就连后沛灭国如今也多有怪在你头上的……”
吴藐说着忽而笑了一下,“今日也就高公公逼您说出了些心里话。可卫老,我吴家跟您打了多少年交道,都说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咱们似敌似友这么些年,您不惜一切想将后沛末帝迎回盛安皇宫,可您没说的、最隐忍的、难道不是想屠尽我吴氏全族以祭后沛末帝吗?”
“……”
吴藐话里的信息有点可怕,对面的卫国竟也没否认。
吴藐径自叹了一声,“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卫老的‘忍’,可是伯父总挂在嘴边让我们好生学习的。何况不谈复仇血祭之事,单就出兵北上,一军两帅也是大忌,您觉得呢卫老?”
这才是吴藐要杀卫国的全部理由!
一直以来,卫国都在私下壮大后沛军。他们原是吴家养着给展示给朝廷看,以便光明正大留守西南、顺便挣军功的存在,就跟把山里的野物家养肥了再适时宰杀吃食一样的道理。哪想这猎物是个隐忍且极有野心的,长久以来示敌以弱实则已偷偷壮大到随时可以反噬主人的地步。
猎人和猎物,本就是天然的敌对方。血仇在身,野性难驯,即便他装的再像狗,可狼就是狼。如今狼脖子上绳索还不在主人手里,任谁谁不担忧?!
“吴藐,你吴家想杀我不假,你这趟跟出来伺机探我虚实也不假,可拼了整个护卫营、不惜暴露身份的代价也要杀我,总不是你一早计划好的吧?”卫国道。
“果然瞒不过卫老。”吴藐也不隐瞒,“杀您不难,比起盛安其实西南更好动手。可卫老一向谨慎,后事安排的明明白白。若您乍然死了,只怕我吴家尚未获利倒先成了众人的靶子着实不划算,但是现在不同了……”
吴藐笑笑,“自来您都凭着钺符统领后沛军,虽然不能用小小一枚符印就抹杀您的能力,可您能名正言顺总归有‘金钺’的助力。现在斧符出现,我何妨放手一搏?”
“‘金钺明斧’合者可令军,卫老,钺符这么重要的东西听闻您一向贴身携带。既如此,就只能委屈您留在这儿将钺符借与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卫国一阵笑,“果然如此。斧符一出,我当想到的……”
崔茂怀听懂其中关联,不由看向常伯,吴藐要‘金钺明斧’替代卫国,那岂不是说明他杀了卫国拿到钺符后就该轮到常伯了?
可常伯看起来怎么这么冷静,尤其此时看向卫国的眼神……
崔茂怀形容不出,只觉得心头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而他分神的短瞬,外头已经打了起来。卫国的人被偷袭屠杀了个干净,现在唯有他和身边伺候的小子,对比他们两人,周围护卫营的人围了四圈,当前站着单臂抡刀的胡铁匠。崔茂怀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战,心里还琢磨着卫国总归是常伯的师父,一旦卫国死了常伯会不会伤心……
哪想再抬眼,外面的战况全在崔茂怀预料之外!
就见之前一直卑躬屈膝的小子不知从哪里抽出两把锁链相连的弯刀,在手里耍的虎虎生风,犹如臂使。他的身形动作更是灵活轻便,本身人就瘦,腾挪跳起简直像没有重量,速度快到崔茂怀能肉眼看到残影的地步,刀锋所过,周围顿时倒下一片……
且每个倒下的人都翻滚抽搐嚎叫不止,直至最后七窍流血,没了声息!
崔茂怀因打斗不自觉前倾的身体被众人哀嚎死状一吓,忙又缩回来。
“公子别怕,此人善使毒,他那刀上……”
“见血封喉,名不虚传!”
常伯的话被吴藐无缝衔接,只是听吴藐的口气,可不像是真心称赞。
且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个个死状惨烈,一时亦无人再敢上前。吴藐倒是有准备,一挥手屋里的弓-弩手和数名手缠锁链的侍卫立刻冲出再次将卫国和那小侍从围的密不透风。
“一直听说卫老身边护有高手,使得一手奇毒常人难以近身,幸亏略有准备。”吴藐说罢又朝马车那边喊道:
“胡教头,我能拿的出来人尽数在此,一路掩护您到这,今日你能不能报仇就看您自己了!”
“……”
胡金飞没有说话,只是单手提刀,一步步走向卫国。
他手里的刀刀刃比一般佩刀长且宽,刀柄也较别的刀把长的多,可跟崔茂怀后世看的武-士-刀、青龙偃月刀一类的也不同。
倒是卫国,在看清胡金飞的长刀后忽然开口,“这一年在梧州连斩我四十一人的,就是你吧。”
“……”胡金飞不答。
卫国倒是笃定,“难怪始终抓不到你,原来是吴将军暗中藏人。”
卫国又看了看胡金飞的断臂,“胡金飞,当年杀你妻儿、害你的人已经死了……”
这一回胡金飞终于有了反应。
“你又何必推脱。当年我多次向你禀报你的徒子徒孙肆意诬陷官员,在外图财害命,占人-妻-女,你何曾在意过?便是我被构陷,你最终不也信了你干儿子的话,否则没有你的首肯谁能派出斧钺军截杀我?”
“我是让他们抓你回来!”卫国似要解释,又戛然而止。
太久远的事,中间各种牵连攀扯早已说不清分不明,是非对错不论,结果早成了事实。如今再解释什么都不过徒劳……
这般想的不止卫国一人。
胡金飞举刀在侧,“卫老喜欢儿孙满堂,认的儿子孙子、徒子徒孙不计其数,一旦认下便是你卫老门下,加上他们的纽带姻亲就是无人敢惹的卫半朝。任何人不能不敬,不能冒犯,不能违抗,更不能说‘不’,否则就能让你下狱杀头,乃至家破人亡无一活口!想我后沛多少残忠孤勇万死逃过了靖贼的追杀,一心想要复立后沛,最后却被你们这群蛆虫害死。卫国,这一切皆因你而起,你,该死!”
胡金飞话落,人已踏步飞身上前,长刀劈出。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卫国,而周围的护卫营一众人,则在此时同时射向使弯刀的小子……
崔茂怀刚听常伯解释,才知道这个弯刀上抹剧-毒,功夫厉害的家伙在西南都叫他的哑巴卫。
他没有名字,舌头是被人割掉的,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过去常伯再见他形貌依旧未变。
曾有传言说他是西南深山巫蛊养的药人,但谁也不知真假,更不知卫国在哪儿救的这小子,反正这小子自出现就跟在卫国身后,且只认卫国一人。他所知所懂的一切也都是卫国教的。
有人说卫国把他当小奴使,也有人说他就是卫国身前的一块挡刀人盾,可常伯跟崔茂怀说,卫国虽没给这小子起名字,外人叫他哑巴卫,卫国也只用“哑巴”叫他,但卫国却是拿他当亲儿子看的……
崔茂怀持怀疑态度。
试问谁会把儿子养成一幅卑躬屈膝、就知道伺候人的模样?
可现在,崔茂怀有点信了。
卫国这么多年遇到的刺杀肯定不少,哑巴卫在他身边保护他,他的本事有心打听肯定能打听出来,所以吴藐才备了弓-弩远程攻击,并以锁链干扰限制哑巴卫身形灵活和他那一对索命弯刀的压制打法……
有了这两方配合攻击,哑巴卫的动作明显慢下来,又一支弩-箭射来,眼瞧着哑巴卫躲不开,卫国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不顾身后提刀向他劈来的胡金飞,一掌将哑巴卫推开。
他突然变向,胡金飞也紧跟变向。长刀由落势硬生生在半空改为斜挑,正中卫国手臂。卫国受伤动作有短暂停滞,胡金飞正好趁势再上。
哑巴卫被一掌推开,回身见状立刻扔出弯刀直取胡金飞面门阻了胡金飞这一击。不料胡金飞的长刀同样以脱手之势直刺哑巴卫,哑巴卫的武器尚未飞回一时无所招架……
关键时刻,又是卫国从后攻向胡金飞为哑巴卫解围。谁想胡金飞这一招竟是虚晃,眼瞧着刺向哑巴卫的长刀即将脱手,胡金飞一个伸展仅用两指夹住刀柄尾端倒向回抽,力气端是劲寸平稳,就见长刀回击,刀柄正中卫国胸口,直接将卫国击的倒飞出去……
崔茂怀不禁跟着在心中啊一声,看的太过紧张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胡铁匠原来这么厉害!”震惊过后,崔茂怀不禁感叹。
“能做斧钺军教头,培养暗桩,又岂是一般人……”常伯语带怅然。
崔茂怀却忽略了常伯话里的叹息,这会儿只觉得亢奋激动。
但凡国人,无论男女,想必都有过武侠梦。崔茂怀当初知道来了“古代”,其实也生出过离开侯府后去闯荡江湖等一类不着边际的想法。
不过经历了现实拍打,看过西市所谓“江湖人”的谋生待遇,对比他们这些生来享有阶级特权的“游侠儿”肆意猖狂,崔茂怀就彻底安分了。
可对武功依旧向往。
他看过周辞渊舞剑,瞧过息风翻-墙越窗。跟老王爷熟了也偷偷问过他老人家所属的道门有没有能飞的“轻功”?什么,没有?那祖父的师父呢?就那位鸿阳子……什么,鸿阳子也不会飞……那师祖他老人家呢?敬元真人,都有真人名号了,总有些隐秘本事吧?
最后老王爷被崔茂怀逗的倒是多吃了一碗饭,还摸着他的头说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能想出那么些古灵精怪的故事了……
崔茂怀:“。。。。。==|||”
对此,崔茂怀也只能怪这世界太缺乏想象力,既然都把他投放古代了,为什么不能多些飞檐走壁,踏浪飞花的精彩浪漫?!
直到今天——
崔茂怀在后世也现场看过搏击、散打、武术等格斗比赛,真实的打斗拳拳到肉杀伤力足够,可到底有点太“现实向”,套路打斗好看是好看了,又缺乏那种贴身打斗的杀伤力,略有些“虚”。
眼前则完全不同。
一招一式,或凌厉飘逸,杀机四伏,或大开大合,雷霆万钧,实打实的力道技巧,稍有不慎就能决定生死,不说对战人,崔茂怀明知场合不对,也依然被荷尔蒙激的亢奋异常。
卫国受了胡金飞一击看似受伤,但他到底和哑巴卫两个人,胡金飞又是单臂作战……
“他们谁会赢?”崔茂怀忍不住问常伯。
常伯回头看了眼崔茂怀,顿了顿才扯动嘴角,“公子心底真不知吗?生死、早定了……”
“……”
崔茂怀默然。
周身的那股亢奋像是被针戳破的气球,刹那跑散的干干净净。
是的,其实生死早定了!
不管他们有多厉害,可这终归不是崔茂怀书本中所见的‘可飞天遁地’的武侠世界,一人可敌一、敌十,又如何敌百、敌过四方弓-□□矢?!
这里更不是擂台,不是单纯的比武切磋,单为杀人取命。哑巴卫身形再快,弯刀的毒再厉害,也要接触到人划破皮肤才行。卫国虽也是练家子,可他老了……
长刀断剑穿肩,鲜血四溅。
被锁链困住的哑巴卫双眼赤红,望着卫国所在的地方大张着嘴无声嘶喊,却连半点声响都发不出。而他分神停顿的结果,前后一箭一弩终是射中了他……
卫国捂着伤处大口喘着粗气,却还往哑巴卫那边看了一眼。最终,他从地上站起,随手又捡了一把护卫营死掉兵卒的刀,然后抬眼望向一屏山行宫之处,似垂眼自嘲一笑。
他最后说:“陛下,老奴不能为您报仇,迎您回盛安了……”
崔茂怀紧紧闭上了眼。
说他胆小也好、不忍也罢,他终是没敢看这两人最终倒下的样子。
不过卫国能统领斧钺军也非泛泛,一旦拼死而战,胡金飞也吃了不少亏。但这一人直到卫国死,胡金飞几处受伤,周围的弓-弩手都不曾向卫国射一箭。
崔茂怀明白,这大约是吴藐和胡金飞的协议,要将卫国留给胡金飞亲自手刃仇人!
对比卫国,哑巴卫濒死一搏更令人胆寒!
身中两箭被困于锁链之中,他应该是听了卫国的话知晓一人必死结局。于是再无顾忌牵绊,弯刀大力挥下,带着金属迸裂的火花,竟砍断了限制他的锁链,不顾四周冲他射来的弓箭,从怀里掏出几个瓶子四散扔出,又旋身冲进控制锁链的护卫营众人,一通砍杀……
最终,他倒下的地方满是痛嚎死尸。
吴藐和付臣旭虽赢,但付出的代价着实不小。哑巴卫扔出的瓶子应该是某种具有挥发性的毒药,致使不少弓-弩手也抠着脖子口吐白沫……
吴藐皱了皱眉,略站了站后才用帕子掩住口鼻亲自走到卫国处从他身上翻找钺符,很快就从卫国后腰处摸出一个不大的扁平盒子,正适合装斧符钺符的大小……
这人之前就说过卫国定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如今看来,他们只怕觊觎卫国的钺符许久,连卫国惯常把这东西藏在哪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盒子打开,果然是和常伯手里的斧符一样,把件大小,青黑色的圆刃大斧模样,上有兽纹……
“哈哈哈哈哈……”
杀了卫国,顺利得到‘金钺’确实能让吴藐不自觉大笑。吴藐握着钺符在手里翻看,随即朝屋中走来,目标明确,下一个就该是常伯身上的‘明斧’。
崔茂怀不由呼吸急了几分,斧符什么的他不在意,这些前朝的破东西给了就给了,可他知道给出这东西的同时,他和常伯也就再没用了……
崔茂怀被常伯护在身后,忍不住看向吴藐,就见他进门时忽然被门槛绊了一下。然后不等崔茂怀诧异,吴藐忽然就扔掉了手里的钺符,并火速撩开袖子看向自己的手臂,又忙忙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倒出药丸仰头吃下。
吴藐一系列动作端是快速,直到他吃完药扶着门框闭眼缓神,崔茂怀才迟钝回神,在他身上打量一圈后目光自然下移看向被他丢掉的钺符……
钺符上有毒?!
事实却比崔茂怀想的还令人不可置信。
就见那块钺符只是被吴藐顺手扔掉,此时竟已断成两截!那横截面崔茂怀在这儿看的不是很清楚,可内里跟表面的青黑色完全两样……
崔茂怀是真切玩、摸、摔过斧符的,周辞渊和常伯也都看过他得来的那块斧符,确认无疑。
那吴藐的钺符……
崔茂怀想笑不敢笑,都有点同情吴藐了。辛苦这么一场,不但钺符是假的,上面还有毒。卫老真不愧是卫老,平日里不知用这个贴身携带的假钺符坑过多少人!
为人亦是狠绝,至死都没透出半点身上带的是个假钺符,也没有用真钺符博一条活路……
吴藐眼下重在解毒,但看到地上摔成两截的钺符也就余光一瞥的时间,意识到自己被骗,急怒之下立时就喷出一口血来!
“小心——”
付臣旭在外忽然大喊,终是慢了一点,一线黑色飞射而出正中吴藐。若非吴藐自幼习武,机警敏锐,那短弩怕就不是落在肩上,而是心口……
吴藐疾步后撤,第一支弩-箭险险擦着他射入门框,跟着地道里冲出数人,个个黑衣蒙面,连弩齐发,瞄准的都是人的喉结心脏致命处,区区数息整个屋子里还站着的就只剩崔茂怀和身前紧护着他的常伯。
崔茂怀贴墙一动不敢动,只转动眼珠偷瞧着刚才对卫国属下下黑手的众人转眼也步了同样的下场,背后汗湿一片。
退到门外的吴藐将屋中变故看的倒是清楚,旋即明白了什么。不顾自己中箭慌忙大喊着“来人杀了他们!”一面抬起未受伤的手臂直指常伯和崔茂怀,但到底迟了一点……
那些黑衣人似一开始就为了将他逼出屋外,分工明确内外齐动,将屋里剩余守卫全部杀掉后立刻翻身上前将所有门扇紧闭。然后就像是开启了什么既定的暗号,撞门声中同时传来外面啊啊惨叫,又有似箭雨砰砰之声频落在木门上,吴藐和付臣旭在屋外同时呼喊什么,却被更大声的“捉拿叛党余孽,杀——”完全盖住了。
不待崔茂怀和常伯反应,又有黑衣人浑身沾血断续从地道冲出,并很快从地窖搬了重物,连带屋中桌椅长柜全部抵在门口。由此,守门的压力才小了一点。
然后,一人手持血剑从地道口径直朝常伯和崔茂怀大步走来,崔茂怀瞧着那人感觉有些熟悉一时又不敢认,直到来人扯下包头遮面的黑巾,崔茂怀才激动沙哑的喊出来。
“息风?!”
“公子恕罪,属下来晚了。”
息风几步过来气息不稳,原想要扶崔茂怀查看他的伤,但伸手满是未干的血渍又及时把手收了回去。只解释道:“主子在外面平乱,公子不要担心,再坚持些时候就没事了。”
息风言简意赅说清楚外面搏杀的动静为何,就朝常伯点点头示意他保护崔茂怀,转身又急急去安排人守卫门窗地道。
崔茂怀也在大松一口气后留意到息风带来的人手并不多,但当他认出息风后,再看其中几人黑衣人身形都颇为熟悉,皆是周辞渊手下最得力的一批私卫。如今倾巢而出前来救他……
崔茂怀也才想到他们这些原本要走的人出了地道,但属于付臣旭行宫护卫营的大部分侍卫还留在地道,吴藐临时起意暗杀卫国,确实调出了不少侍卫营的人和所有弓-弩武器,但下面肯定还有负责留守的,地窖和夹道空间有限,息风带人短时间攻上来可知有多不容易!
再听外头的动静,铁甲金戈,马嘶不止,想来周辞渊除了带钦御司的人,肯定还另带了重兵前来。
外头愈加混乱,且随着惨叫和笃笃频繁响在门窗上的箭矢声,终是有人喊道:“破门,回地道——”
与之而来的便是屋门被撞的巨响,即便有重物和人抵着,整个屋子好像都晃动了一下,地动山摇,下一瞬屋门就要坍塌……
“公子,来!”
时间紧迫,息风直接将腿脚不便的崔茂怀背着疾步下了地窖,却也不往深处去,依旧是在两面墙的夹角处让崔茂怀贴墙而立,他和常伯护卫在侧。
息风同时催促:“快点!把他们堵在上面,一个都不许放下来!”
众人齐喝。
崔茂怀稳住身形,也不由想到地窖口虽小,放在外面行军地理大概能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地方,但室内空间逼仄他们又处于下方,并无坚盾巨石等密物可以堵住地窖口,外面的人哪怕用刀捅、要不放点火,总归能推动攻破,他们岂非被动?
难道要大家用自己的身躯硬抗?!
事实证明崔茂怀过于天真。
随着一具具尸-体被快速搬动累叠,崔茂怀自下地窖就难以忽视的血腥气和昏暗光影里隐隐绰绰铺满地面的人影终于有了解释……
息风带人从地道攻上来,守在地窖行宫护卫营的人自然不会留。如今这些尸-首被抬到地窖口狭窄的楼梯上,堆墙一般再以绳索捆缚,层层人盾中还将护卫营的尖刀插抵其中,就形成了拒马突刺的防御存在。
崔茂怀垂眸,不大敢想息风他们动作如此果决熟练的原因。
倒是息风他们全下来后上面少了人为防守,单靠重物家什根本拦不住外头那么些想要求活的人。不大会儿地窖口透下的光亮尚未被人墙彻底遮蔽,就听轰然巨响,崔茂怀耳鸣心震的同时被扑簌簌落下的灰尘迷了眼,跟着重靴响乱在头顶……
“防御!任何人不得退一步!”息风下令。
“是!”众人齐应。
崔茂怀眼睛刺痛,又不敢拿自己的脏手乱揉,只能拼命眨眼妄图用生-理性眼泪把脏东西冲出来。几次无果,最后还是常伯发觉替他吹了两下才缓解。
然后不等崔茂怀顶着泪眼看清模糊的视野,整个人已被常伯扶着转身面朝向墙角……
出于信任,崔茂怀直到转过身重心靠在常伯身上才反应过来干嘛要他转身?下一秒,到嘴的话崔茂怀就问不出了。
眼睛的不适得到好转,一直集中的注意力好像终于分散到其它地方。
头顶靴子的踩踏声,远近呼喝叫喊、兵器摩擦,一层土石之下,封闭的空间,同样的吆喝呼唤,重物叠加,以及,浓郁到几乎呛鼻的血-腥气……
崔茂怀不知具体该如何形容,他今日见过的厮杀血-腥已经够多了,按理不该这么大反应。可此时此地和行宫地窖依然不同。
他不懂是不是少了视觉所以其他感官更加敏锐,他分明能听到外面刀戟捅、刺、劈砍入人体的动静,流动的血液沾在鞋底的带起的黏腻湿滑,甚至弥漫出“肉”的气味,混杂着地窖里腌菜酱料的味道……
崔茂怀一把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吐出来。
他不想因为他干扰到息风他们的行动。究根结底,息风他们冒险而来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救他护他,他又怎么能表现出厌恶不适的生理反应?!
但他的遮掩仍被常伯和息风发觉了。
背后被轻轻拍捋着,常伯安慰他:“没事的公子,很快就能出去了。”
崔茂怀点点头,缓了缓,顺便也为了转移注意力,还是把心里的疑惑问出来。
“咱们干嘛不去地道里面?”
崔茂怀听着上面的情况,显然周辞渊一方优势很大,想必铲除吴藐、付臣旭他们不过是时间问题。那他们躲到地道里拖时间,岂不更容易些?
“不能让他们下来……”
说话的是息风,为了让崔茂怀听清,息风贴近崔茂怀言语简练,“主子在陛下面前立军令状绝不使一人走脱。一旦他们逃下来,地道四通八达,难免有漏网之鱼。”
“陛,陛下?!”崔茂怀确认。
“陛下已获知消息,派了安国忠和孔洪同来。”
崔茂怀偏头,在极昏暗中和息风短暂对视,跟着息风继续道:“公子也不便走的太深。地道机关颇多,行宫那边由临武卫负责围剿,却有钦御司多人逃入地道……”
崔茂怀有点懵。
息风话里的信息着实太多。
首先,他和后沛牵扯的事到底被陛下知道了。
其实自他被抓,到各色人、各方势力接连出场,他就明白这件事必定瞒不住,必不会善了。只是没想到最后的排场会如此之大。
那什么临武卫该是之前平乱调入盛安的军队一支,如今被派来围剿行宫,可见陛下对盛安守备有多不放心。但这样都能让钦御司的人逃脱,钦御司的战力也果真非凡。
这些逃脱的人皆是石峰手下,石峰这回参与进来,带的无疑都是他的亲信。其中不乏死忠,若真有几个脑袋发热想舍身取义,加上他们不熟悉的地道机关,那么进入地道倒的确不如安守于此……
但周辞渊又是在何等境况下向陛下立军令状的呢?
崔茂怀掩不住心中焦急!他终是牵连了周辞渊,这时候的军令状绝非口头纸面文字,一旦做不到是真会被杀头的!
且和周辞渊一起来抓捕他们这些余孽乱党的是谁?
安国忠,孔洪。
陛下身边第一人的安公公居然被派了出来,还派了孔统领!
崔茂怀在陛下身边的时间算来也不短,对陛下身侧的近臣他不敢说熟,但大都点头之交总有的。唯独孔洪,身为威武军大统领,在陛下身侧身后分明出镜率不低,但他和他交际几近于无。
或者该说,这位孔统领跟谁都交际寥寥。
崔茂怀曾听周辞渊说过,好像是陛下当年和成王争斗时吃过亏,所以继位后威武军虽仍置大统领,其人却少履职领兵守城,多是监视监督之用。真正负责护卫宫城的是威武军左右卫两军。
但孔洪哪怕是名义上的大统领,能得陛下放在这个位置上,也足见陛下对他的信任。
孔洪本人亦是朝中异数孤臣般的存在,铁面冷心,一丝不苟,平日里隐形人般少在朝臣中出现,可一旦被陛下点用,多难的差事从没办砸过……
犹记得某次崔茂怀在内帷里吐槽石峰,周辞渊笑着安慰他说,石峰也不过是陛下手里的刀,一明一暗,趁手而已。
石峰乃至钦御司无疑是陛下手中的暗刀,至于明面上的,便是孔洪了!
那句“绝不使一人走脱”指的是谁?
卫国吴藐之流,还是指常伯,或者根本是他?!
崔茂怀其实很清楚,只是有点自嘲,想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处处靠旁人保护才得以存活的家伙,究竟何德何能能牵动出这么些大人物!
如今周辞渊带领他钦御司所属主攻,孔洪领威武军协助围捕,安国忠便是陛下的眼睛旁观监视,人分属方,再无可隐瞒,无可藏匿。
那待他获救,等待他和周辞渊、常伯的又是什么呢?!
不知不觉,崔茂怀已汗涔涔背湿一片。
头顶的声响越来越急迫激烈,隐约能听到外面叫喊护卫营投降的话音。几乎同时,房间正中被多人猛击,灰石扑簌簌的掉,也就上面的人没榔头斧子一类正经的劈凿工具,否则怕就砸穿了。
崔茂怀不由埋怨水泥怎么还没推广开建房子,要不也不能这么不扛砸。当然,真论起来现在的青石大砖也结实耐力,可不管这家人身份地位如何,谁家也不会在别苑厨仓这类地方铺砖石啊。
又猛一声响,掉落的土石更多了……
吴藐清楚地窖构造,挑的正是承压最低、难以防御的地方,眼瞧地窖被砸穿只是时间问题,息风终是命人开始在地道设垒转移。
崔茂怀再次被背起挪了地方,后退至连通地窖的地道里,借着后面的拐角,仍以护卫营死去的人和地窖中大瓮箱架前后弄了简单的防御工事。
崔茂怀自知无用,只在初时扫了眼地窖堪比惊悚恐怖电影的现场,之后全程敛目保证不乱看……
又一声响,不同于之前沉闷的回声,伴着上下杂乱的“穿了!”,整层地面迅速龟裂坍塌,根本没给人逃离分散的机会,所有人和土石一起砸落下来……
不提突然掉落的人是否受伤有多狼狈,息风的人在底下倒是早有准备趁乱收割了一波人头。若非地窖空间狭小被货物土石阻拦遮蔽,弩-箭又没有了,只怕这一波就能将这些人解决的差不多。
算来吴藐他们也确实没多少人了。
来庄子这边的时候付臣旭就没有将护卫营的人全带来,临时起意对付卫国和哑巴卫,他们又损失一批人,地窖留守的被息风全端。
而周辞渊带来的人听着就不少,武器弓箭充足。否则吴藐他们但凡有机会冲出去绝不会选择退回地下。
崔茂怀站在地道里虽不能看到地窖的具体情况,但细听声音,仍能辨出吴藐、付臣旭和石峰、楚荣等人的存在……
地窖中的拼杀还在继续,很快外面的动静也传下来。
整齐划一的铠甲摩擦,脚步踩踏到地面引起的微微震动,还有不知谁在叫喊让吴藐等人速速束手就擒,说他们逃不掉的废话!
息风突然跃过通道防御站到了外面,常伯也变了姿势像是随时准备出击。崔茂怀明白对他们的最大考验到了,周辞渊的人包围上来,吴藐他们可真就成了瓮中之鳖,唯一的活路就是攻破他们进入地道逃走……
生死存亡之际,可不得搏命!
崔茂怀还在心底暗算息风和吴藐他们的人数对比,自觉撑到周辞渊赶来没问题。居高临下对着无顶的地窖,说实话周辞渊的人都不必短兵相接,只要从上往下一通‘放箭’,他们稳胜。
倒是这么一来,吴藐等人花大代价拼死回地窖怎么想都有点千里送人头的意思?
“有机关——”
厉喝的示警,与咯噔咯噔的转轴声、沉重的锁链拖拽声一齐混响在周围。所有人惊惶四顾,尚未分辨出声音来源,崔茂怀所处的地道就像是受到了外部力量重击,头顶和他背靠连通地道一侧的竖墙一齐轰然塌方砸下……
“公子!!!!”
崔茂怀惊吓之余本能张大眼睛,入目只看到形如灾难片里的特写镜头。整个人将被常伯扑倒的同时,刚才已经走出地道的息风也正惊慌回身朝他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