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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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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茂怀对着这一室华彩和扑面迎来的张张笑脸, 心中立时便明了, 这是周辞渊怕他为今日的事难过, 特特为他办的热闹。

    一瞬间, 说全无感触是假的。

    他崔大少前世怎样的生日宴会和party没见过?妥妥的众星捧月, 爷爷亲自领在身边陪伴,朋友们年年各种新奇点子。生日当天的宴会不算,前后好些天在别墅、游艇、酒吧、酒店里由着朋友们打着提前为他庆贺的名头到处晃荡胡嗨乱玩……

    可相较眼下所见,都少了一份心意。

    崔茂怀不觉就感到浑身一阵松软, 带着紧绷后更深的疲惫和难言的轻松。灯火映照在他的脸上, 他便仰着一脸明亮的光转头看向身侧的周辞渊。

    然后, 僵直的笑容终是化成了一抹真切愉悦!

    “公子,菜肴果品齐备,就等公子您啦!”

    “二哥, 快来快来……”

    众人叫喊声中, 崔茂怀直接被崔茂琛上来拉扯走了。看到周辞渊,崔茂琛眼中不由微惊, 然后笑眯眯知礼的打了招呼。跟着把崔茂怀拉到一边,才悄声问道:

    “二哥, 金襄郡王府的周公子怎地在此?”

    崔茂怀偏头与周辞渊目光再次交汇, 两人自有一番默契。目光尚未收回,崔茂怀已经自然道:

    “之前有些交情,今日周公子本是来说一声想预订明日酒楼的雅间,谁知听说今日是我的生辰,便让人送了礼来。恰逢这边又在准备小宴, 我顺口相邀,没想到周公子竟真来了。”

    “我知道,是因为二哥给老王爷送……外卖的缘故吧。”

    新名词崔茂琛用起来还不大顺溜,但这联系起来的想法合情合理。

    在外人看来,崔茂怀家里一直为老王爷送餐,周辞渊纵然身份高,但恰巧是崔茂怀的生日,过来喝杯水酒,略坐一坐庆贺一句,一来全了面子更显感谢,二来也是应有之礼。

    “那待会儿我替二哥招呼周公子,二哥只管安坐就是。只是,今日是二哥的好日子,本该大办一场才是。”

    崔茂琛略有遗憾,跟着又高兴起来,“之前来看酒楼,里面的样子尚未全显出来。今天在家,午觉起来就听外出采买的下人说起香飘十里酒楼是何等新颖轰动,故事多么有意思,伴着一道道独一味的菜品……”

    崔茂琛凑近崔茂怀,“下晌的课我压根一句都没听进去,就想着明天找什么理由过来瞧呢,没想到刚好二哥派人来请,还是二哥疼我!”

    “……”

    崔茂怀但笑不语。

    实则这事是周辞渊派崔二去请的。想让他热闹一下转移注意力是根本。另一方面,今日香飘十里酒楼在盛安城大火,侯府那边必然也得了消息,又恰好是崔茂怀的生辰,趁着酒楼关了在这里热闹庆生,去请侯府和长公主两边过来瞧瞧散散心,总归是意思到了。

    长公主和侯爷没来也在预料之内。

    小辈过生日,邀请长辈是礼数。但在高门大家里,一般小辈生辰,除了阖府长辈给办宴同乐的,若是自个儿设宴自乐,长辈一般都是不会到的。

    何况崔茂怀居住市井,长公主轻易是不会来这些地方的。崔茂睿则是有公务来不了,倒是让崔茂睿带话说听闻他的酒楼办的好,抽空定要过来瞧瞧。

    崔茂澜女孩子家,出来也有些不便。听闻如今长公主已经在给相看人家。于是,最后还是崔茂琛代表全家颠颠一路跑马过来了。

    不过周辞渊办事周到,既预料到长公主和崔茂睿都不会来,便让酒楼厨房备了一桌好筵以崔茂怀的名义送去了府里。不提生辰,只说是今日酒楼开张,请母亲和兄长尝尝鲜。

    又在邀请人的时候专门请了家嫂和侄儿。

    礼仪周全,愣是让谁都挑不错处说不了闲话……

    且不说崔茂怀之后听阿秋偷偷说了这些心里如何想,这会儿他和周辞渊推让一番,最终因今天是他的生辰坐了主位,然后一边是周辞渊,一边是崔茂琛,茂琛旁边让崔茂怀在人堆里一眼瞅到并揪出来的须金勒坐了。周辞渊之后坐的则是简伯光。

    下面几桌,分别是一鸣生和酒楼这边的人,崔二带着点心铺子里人。常妈妈不知几时到的,面色正常。独崔大一家不在,有人私下问起,常妈妈便使眼色只让众人顾着上面的崔茂怀,但等几杯酒下腹,在座众人也就都知晓了崔大女儿的消息……

    众人均一副了然状,不免唏嘘。但因着今日是崔茂怀的生辰,又是当下场合,也没人深问这个话题。只看前一波上前敬酒的人下来,又换他们去。

    一鸣生则立在场中央,没有讲什么《西游记》,只捡些当下过往的新奇趣闻来说,中间夹杂着了不得的口技,不时引来掌声笑闹……

    便在这样的氛围里,崔茂怀免不得多喝了几杯。一时眉眼晕染,脸颊酡红一片。醉酒中隐约听耳边谁说了一句崔才,他便跟着叫了一声,接着就听常妈妈接话道:

    “是了,西南与盛安相隔数千里,不管怎么伤心急切也不急在一时。今天是公子的好日子,他们也该过来道贺才是。你们谁,过去看看,让他们都先过来,也不必说什么晦气冲撞……”

    “是。”

    有人应声立刻去了,室内欢声笑语依旧。哪想不到一刻钟,那人急匆匆跑回来,气喘吁吁大喊道:

    “公子不好了,崔大崔才,他们、他们一家人跑了!”

    崔茂怀:“……”

    崔茂怀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但他觉得大堂里发生的事他都看的明白听的清楚。知道崔大跑了他还知道这是在演戏。

    然而,等他眯着眼摇摇晃晃挣扎着从榻上站起来,还不等他说话,只觉整个人一软,脑袋一歪,就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在座所有人自是又一翻兵荒马乱。直到确定崔茂怀只是疲累加之醉倒,众人才放下心来。

    之后的事崔茂怀自然一点儿都不知晓,被须金勒背在背上一路送回家里,再由人伺候着擦洗了好好安置到床上。外面,崔茂琛作为崔茂怀的弟弟,家仆留书逃跑,哥哥醉倒不醒,这会儿能说的上话做决定的,还当真非他莫属。

    就见崔小公子一扫平日在崔茂怀面前的模样,脸上也还带着酒后微醺的颜色。却肃着小脸,眼神刀子似的一一扫过家里这些仆从。半响,方开口道:

    “我二哥为人宽和心慈,最是好脾气不过。对待你们这些个下人个个不薄,反惯的一个个竟敢留封信就全家都跑了?!简直欺人太甚!来人,拿府里的帖子立刻去报官,就说家里出了背主的奴仆,偷学了方子秘法合家逃跑了,请官府务必要抓到人!”

    “是。”

    随崔茂琛来的侯府家仆立刻领命去了。

    这边,崔茂琛又狠狠替他二哥敲打了一番这些下仆,等官府的人过来了解事情始末,画了逃奴画像,正式记录了案子。崔茂琛才带着须金勒随府里派来接他们的人回去了。

    同时,侯府也留了两个得力的帮着照看这边,以防剩下的仆人藏匿那几个逃奴,或是再生异心。

    这事很快也传的整个里坊都听说了。官府查问加上后面收拾、又为翌日两边铺子酒楼准备,常妈妈在一旁盯着,直近三更,众人才都歇下了。

    直到院中灯火都彻底熄了。外面巷道拐角才转出两匹马。当先一人,不是早在崔茂怀醉倒就避嫌离开的周辞渊又是谁!

    最后抬眼看了一眼崔家宅院,周辞渊这才带着息风驱马从其他方向的坊门走了。

    深夜道路上,除了偶尔遇到的巡城卫兵士,一路悄寂,只风声呼呼响过。后面的息风几次偷眼看自家公子,眼看周辞渊只一味驱马疾行,明显心情不佳,到底驱马靠近,控制着声音道:

    “公子,您既这般担心崔东家,今日又何必要崔东家亲审?”息风想想今日崔东家一点点得知真相,被人背叛后的模样,莫说公子,便是他,也多有不忍。

    “……”

    前方的周辞渊却不回答,只继续催马。就在息风以为自家公子必然不会说什么的时候,周辞渊又突然勒马停下,深深吸了一口初春深夜的冷风,才缓缓道:

    “这些污糟事,我如何忍心让他听……”只是,“有些事、有些人的真面目,非得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亲口问出来,心里的疑惑才能解开。今后,心里的结也才能真正解开……”

    息风偏头望向自家公子,崔东家解惑他能理解。但今后的心结真正解开?他却有些不懂是何意了。只是此刻见自家公子面色不愉,他立刻换了话题轻松敬佩语调道:

    “不过今日,也多亏崔东家。那姓康的还真是个硬茬,刚听属下来报,自抓回去到现在,苦头没少吃,可那康才愣是死撑着不肯再多吐一个字。之前抓了现行也一样,始终不肯开口……”息风是个聪明的,既知崔才不是好东西,又哪里还能冠着崔公子的姓。虽然真实身份至今还未查出来,但只以本来的康才称呼就是。

    “直到崔东家来了,先以恩惠问询,问不出来就一步步仔细剖析那康才的密谋作为,逐步攻心,直至以假乱真,激的那康才到底开了口,吐出了多少事……”

    息风继续道:“崔东家虽然年少,却有察人之能。白日的话处处踩在那康才软肋上,也非得崔东家激他才成。属下在旁看着,都忍不住想为崔东家喝一声彩呢!”

    然后,息风就见自家公子脸上终于露出笑来,言辞间与有荣焉。

    “怀弟看似温和,实则自有他的底线和处事方法。”

    周辞渊想到当初崔茂怀被晋王逼迫,想办法面圣脱困时所言,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再想到今日坐在那里身姿一点一点挺起,冷静周旋的少年背影,周辞渊一时都辨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坚持多一些,还是后悔多一些。

    他固然是因为知晓崔茂怀重情,所以想让崔茂怀亲眼识得崔才等人的真面目。以其恶减轻怀弟心里的情分,怀弟自然也能少些伤心……

    可结果牵扯的这么繁杂,远近亲疏,今天看似快刀斩乱麻都理了个清楚,然而对怀弟,又何尝不是更深的失望和打击?!

    一点轻叹和着风声消散在深夜的风里。

    息风不明白提及崔东家自家公子刚刚还笑着,这么一会儿怎么又变了脸色?但任他再说什么,周辞渊都再未说话,只不断催马,很快回了王府……

    …………………………………………………………

    不说周辞渊这夜回去又做了什么,私下如何安排、诱导,转移钦御司的眼线。另一边,被灌醉的崔茂怀一觉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而就被虎王的叫声扰的眼睛睁开道缝儿。

    幔帐遮掩,满目透着昏暗,崔茂怀迷迷糊糊半响,眼睛一开一合,似醒非醒。又不知混了多少时候过去,几声喵哇——喵呜——齐叫,才让崔茂怀真正醒来。

    接着幔帐被小心拨开一道,一个小脑袋探进来。看到崔茂怀张了眼睛,小姑娘立刻小心翼翼问道:

    “公子醒啦!果然是被狮子雷三花白几个吵醒的吧,头可疼吗?”

    崔茂怀见是胖冬瓜,便笑着摇摇头,却依旧懒得动弹。胖冬瓜倒像是知道他不想起床,接着道:

    “公子昨日累了整日,晚上又多喝了酒。我娘说,公子肯定一时睡不醒,让您只管休息,睡饱了再起来。不过这会儿既醒了,公子先用些饭食再睡吧,灶上一直热着呢。我这就给公子端去。”

    说着,胖冬瓜就急急忙忙跑出去了。不一时又进来,托盘里米粥小菜,包子馒头,俱都是温热的。

    崔茂怀说实话这会儿只觉得累,半点不想吃东西。但看胖冬瓜费力端进来了,哪里还能耍性子说不吃,硬撑着坐起来,用水漱了口,就接过碗筷吃起来。顺便问现在什么时辰了?铺子酒楼开了没有?外面怎么样?

    胖冬瓜忙报了时辰,说两边铺子都开了。只是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忽,一副躲闪模样。

    崔茂怀立刻以为酒楼出了什么事,就要起身出去。胖冬瓜忙拉住他,看模样快要哭出来。这才吞吞吐吐说外面无事,铺子里和酒楼都好,生意也特别好,比昨日还好。酒楼人手虽有些紧张,但有昨天的流程经验,今天酒楼那边客人排队、接待起来也都顺畅多了。也少了许多解释招待,都顾得过来。

    “只是,只是,昨晚公子醉了……”

    胖冬瓜小心看着崔茂怀的脸色,似在看他还记得多少,但到底还是把崔大一家逃跑的事说了出来。

    主要的一交代,胖冬瓜便像是卸了包袱,后面的话也顺畅起来。

    诸如崔三公子在他醉倒后是如何处理的,官府如何问话、如何立案,家里又多了侯府的人帮忙看着……到今日崔大一家还没有抓住,邻里却都在议论直骂那一家子狼心狗肺云云。

    “公子,您别生气,也千万别伤心。我家才不会像他家一样!我爹娘一直教我做人要知道知恩图报。将来就是我亲爹娘找来了,说再不打我,对我好,我也不会走,绝对不会离开公子和我爹娘的!”

    最后,胖冬瓜用她稚气的声音发誓一般说了这么一番话,才又端着托盘走了。看她离去时的脚步,也知道小姑娘说了真心话感觉轻松不少……

    卧房的门再次被关上,崔茂怀脸上堆起的笑也在无声叹息后很快垮下来。身体似不受控制般又滑进了被窝,脑袋沉沉的,身上也只觉得乏软沉重。

    明明困的很,却一时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纷乱异常,一时划过胖冬瓜刚才说的话,一时又闪过昨日崔才、崔大、和常妈妈说话时的场景……

    翻来覆去,试着用呼吸入睡法,再试着冥想入睡,来回折腾了不知多久,感觉到脑袋更加昏沉清醒后,崔茂怀不得不承认,他果然不是什么豁达没心没肺的人。

    相反,没出息的他也会备受打击,会矫情的感到失望心冷!

    崔才的真正的模样,他到今日想来,仍会心悸害怕!也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就他这么一座小庙,竟招来这么多尊大佛……

    崔茂怀始终记得爷爷一直羡慕别人家儿孙满堂,一家子其乐融融。

    他们家呢,爷爷奶奶看着得了一儿一女,凑了一个好字。可不说平日,就是过年一家人团聚吃顿团圆饭,也是各种幺蛾子频发,没一年能安生的。

    姑姑姑父见缝插针在爷爷面前各种捅他爸的破事。他爸呢,反揭姑姑姑父的老底不算,为老不尊说的狠了竟还真带着不入流的十八线嫩模回来“过年”。

    以致彻底惹恼了爷爷,之后每年三十晚上团圆饭一吃,爷爷直接挥手送人,根本不让这些不省心的在老宅过夜。有心的明儿个大年初一你们再来拜年!

    于是偌大的宅子里,就剩下他和爷爷两个人,有时候还有表哥,几人一起看春晚聊天说笑。

    即便在此时,他和表哥都尽量活跃气氛,玩笑不断,但爷爷心里应该还是很落寞的!

    崔茂怀一直记得那年最后又剩下他和爷爷两个人,电视里是喜庆的乐声,别墅外鞭炮烟花响个没完。精神头短的爷爷分明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突然醒来对他道:

    “怀怀将来结婚了,可以多生几个。趁爷爷身体硬朗,咱们怀怀的孩子到时候都送到爷爷这来,爷爷帮你看……”

    也因此,崔茂怀上辈子到死,都不曾把自己的秘密透出一星半点。还大言不惭的跟爷爷点头说好,一本正经的跟爷爷探讨生出一个足球队的可能性,“有爷爷和我的优良基因,保管不会再像如今,看个球愣看出一肚子气来……”

    然后在不为人知的背后,崔茂怀只感到更深自我厌恶的愧疚。

    或许正是受了这份愧疚和爷爷的影响,崔茂怀骨子里,也一直希望自己有个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的家。来到这里,诸多不适应,百般牵挂,可搬出来后的这方院子,崔茂怀自忖是他亲手打造经营的。过年时不顾风雪,期盼急切的从侯府回来,未尝不是觉得自己多年夙愿成真,却怎么都没想到……

    一切,皆是骗局!

    崔茂怀在床上翻来覆去动个不停,感觉自己越是不想想就越不受控制尽想这些事,越是深想就越是灰心。心里被人挠似的烦躁不堪。

    崔才可恶不算,崔大和崔月亮在他面前哭的满面泪水,言说他们二人皆是被崔才胁迫,才不得不助他。

    可就像周辞渊对他说的,他们爷孙俩或许受崔才胁迫、惧怕崔才不假。可这两人来家这么久,尤其是后来周辞渊明面上派了的侍卫在崔家常驻保护崔茂怀,这两人但凡有心,哪里找不到空子告诉崔茂怀真相?就是不敢全说,提醒一二总是可以的吧?

    但事实两人又是如何做的呢?

    崔月亮因惧怕崔才处处表现的怯弱小心,躲避着崔才就算“提示”了。崔大呢,却是多次为崔月亮遮掩,甚至尽心尽力替崔才“提醒”崔茂怀常伯有问题……

    虽然,到了,常伯和常妈妈竟真是有大问题的。

    一个是斧钺军副统领!后沛宫里数得上号手握重权的大公公!一个是尚宫局唯二的一把手尚宫,就连宫里的宠妃也要给她面子,拉近关系的人物!

    崔茂怀其实至今很难想象他们两人手里曾经所掌握的、包括现在被人觊觎的都代表了什么。可是经周辞渊大致的讲解,他也知道在封建皇权之下,他们的力量在前朝有多么显赫,在当下就有多么犯忌讳,多么危险!

    崔茂怀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气他们对自己的隐瞒还是他们远超自己预料的身份。

    他过去总认为自己不怕失败,本来就不是聪明人,又何必学别人事事争胜负?

    这一回,他无疑是输家。被别人骗的团团转,可是,诚心欺骗以外,这种打着为你着想,不想连累你的心思的欺骗,又算什么?

    假如,他们当初没瞒他,直接说了各自的身份……

    床上翻来覆去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有些命题,哪里会轻易有结果?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主观客观原因,正合了此时讲究的天时、地利、人和的要求,又哪里是一个“假如”就能概述的……

    于是,在循环往复无解的命题里,崔茂怀又深深往被窝钻了钻。接下来的日子,更是一日比一日惫懒。每日也就是到酒楼里转两圈便打着呵欠回屋睡觉了。

    就连步入取经旅途,一到点儿就引的万人空巷,西市有些店家连生意都不及做,尽皆挤到香飘十里酒楼里外。甚至因一鸣生演绎的实在逼真、惟妙惟肖,听过的崔茂琛和须金勒也日日准点赶来报道的《西游记》,都不能让崔茂怀提起兴头……

    整个二月,崔茂怀基本就是在接连的呵欠和蔫耷耷的状态中渡过。

    周辞渊倒是抽空总来,甚至有夜半跳窗进来直接同他凑合一半个时辰又离开的时候。两人低声说话闲聊,周辞渊倒也不曾刻意安慰开解,只一味在旁边陪着他。反而倒是能引得崔茂怀能多几分精神多说话,两人共枕一起平展躺在床上,周辞渊不知,崔茂怀竟也无半点旖旎遐思……

    ………………………………………………………

    如此将入三月,崔茂怀依旧懒懒的,却不得不回了趟侯府祭祀先祖。冬至后第一百零五日,乃是寒食节。当祭扫先祖故人,禁烟火,吃冷食。

    家里提前就备下了可以存放的吃食,尤其凭他家的诸多美食,凑合一天而已,实在不算什么。

    非但如此,点心铺子里,还因寒食节,清明,上巳节连接的日子都和扫墓祭祀有关,铺子里这段时间新推的应节点心“青团”大受欢迎。包括其它点心也都增加了好几成销量。

    点心这东西,不管祭祀还是外出踏青在家宴请,总都是少不了的。

    尤其寒食节当日,因为不能生明火、只能吃冷食的习俗。想想看,饭菜冷的或不好吃,点心又哪有冷热之说?只是也辛苦了家里众人硬是在寒食节前一日加班加点,赶在子时前将翌日的大量点心做了出来……

    酒楼那边也应节添了凉菜,推出了热菜冷食的寒食节拼盘。

    事实上,寒食节在当下虽然是挺重要的节日,家家户户在这一日也大多遵守习俗,但到底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很多事少不了变通。

    比如家里有老人病人的,熬药热水,哪里就真能不生火。许多高门大院里,也未尝不是熄了大多灶头,小心留下一口灶眼,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寒食节有“灭旧火,请新火”的意思在,但这节日历经千余年,到如今已人性化许多。据说早先有朝代寒食节禁火冷食的期限为一个月,多少老幼挨不住,生病或死去的都有。之后这个节日曾一度废止,后又复行,改为三到七天不止。

    前朝时候,朝廷曾特意下令,整合全国范围内寒食节的上限三日。到了本朝开国,人口本就稀薄,哪里能再为了这么个日子折损人口。□□便直接下了一日为期的规定,实是简便不少。

    “公子,简先生从山上下来了。”

    这日,崔茂怀正撑着下巴、打着呵欠揉虎王,简伯光突然从山上下来,原是香飘十里酒楼给力,自酒楼开业至今,日日进账丰厚。于是供给山上的银钱也源源不断,能不断增加雇工,多购材料,以至山上预定的部分工程超前完成!

    “春困也没有如你这般的,正好,属于你私宅的温泉院子已经起来了。此时虽已入春,恰逢上巳节,正是祓除畔浴、春郊野游的好日子。也邀你上山泡温泉,看看山上如今的变化模样。”

    看得出简伯光这些日子必然辛苦,自生辰那日到现在,简伯光整个人又黑瘦了一圈。但因为工程有钱进度快,他脸上尽是笑意,吃起饭菜也豪爽的很,更懒得管什么礼仪,边吃边难掩亢奋的对崔茂怀说个不停:

    “你那院子剩下的工程和修饰后面慢慢再弄不迟。眼下正是春耕长苗时节,我就让众人加班加点先把山庄规划外的梯田一层一层开垦出来……”

    “虽然晚些天,但稻子也能种下去。然后就像你设计的,起一座风车,再架一座大水轮。不但能解决梯田引水灌溉,咱们这山上的头一处景物也就起来了。之后再开始度假山庄的工程……”

    简伯光拉拉杂杂说一大堆,又根据当下的施工情况说改了哪些细节,详细说了说自年后到整个二月山上已辟了多少土地出来,移种了多少花木。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如今既已是春耕时节,但凡家里有地、或是租佃了土地的自然都忙着种地去了,所以现行山上那么些雇工,每日抛费的工钱自然就涨了许多……

    “呵呵,尤其伙食好,日日饱饭有肉,一个个干起活来加班加点就没人喊累的!好在酒楼火爆,看着钱财供给也是无碍!”

    点明了要钱的本质,简伯光一抹嘴巴,笑眯眯走了。崔茂怀呆坐片刻,终是揉着打呵欠湿了的眼角又钻被窝春困去了……

    哪想到了三月三上巳节当日,一大清早,崔茂怀就被人从被窝里生拖硬拽出来,然后一番洗漱吃饭,跟着就被打包直接堆到乌骓背上。身后邓达、阿活、以及周辞渊常驻他家的两名侍卫跟着,简伯光也押着数车采买的粮食菜肉,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三屏山去。

    到了此时节,便是风中还有凉意也是有限。朝阳渐渐高升,一行人走的不疾不徐,沿途尽是出城踏青郊游的。

    三月三上巳节,正是祓除畔浴,郊外游春的日子。

    这日虽也有祭祀的内容,但和寒食、清明又有不同。乃是祭祀郊禖,掌婚姻和生育的神灵。所以这天女子可以公然外出,于水畔嬉游。女儿家盛装出来游玩的多了,便有称这日为女儿节的。增加了男女见面亲近的契机,于是也有称情人节的。

    反正在当下,上巳节属于上到皇家下到百姓全民参与外出乐游的节日。

    盛安城中,人们若不想太劳顿,近处寻水游乐一番的,大都选择在西市澄湖西北一带。若要往城外去,则多选南边灵江沐春园周边。

    沐春园作为曾经的皇家园林,虽然被焚毁的地方不少,但大体框架和许多宫室仍在。周边作为曾经的游览聚会圣地,也留存着不少景致墨宝和典故。又有道观佛寺经营,也都是好去处。

    尤其太-祖晚年在上巳节时于沐春园设以流觞曲水,宴会群臣。之后便差不多成了惯例,上巳节当日,皇帝总会于水边设宴,与群臣把酒同乐。由此民间风气也一年比一年兴盛,文人墨客更早早下帖相邀,于水畔高谈阔论、和以诗词,渐渐就成了他们极重要的交际娱乐活动。

    之前凤凰蛋又跑来问他要美酒美食,似也是为了在今日设宴。恰逢春闱之前,全国举子齐汇盛安,此种盛况,想想也知道场面小不了。就不知今日之后,又有多少诗词佳篇流传出来,成了勾栏瓦舍里的新曲被人广为传唱。

    至于周辞渊,他这会儿该正在去御宴的路上吧……

    崔茂怀晃荡在乌骓背上正漫天想着,忽然又听到一屏山的字眼。这已是他路上第三次听人议论一屏山。

    按理今日人们外出郊游多该去灵江江畔凑热闹,但也有另辟蹊径去往三屏山的。

    能往这边来,看车马仆从,便知多是官宦权贵人家。正是在二屏山、三屏山上有别苑产业的,或阖家而来,或邀朋请友,山上自也有清泉溪水,且多是权贵私产,比起人迹混杂的灵江和澄湖自是安全便利的多。

    “那样的秃山,现今瞧着倒变了几分样子,不知是谁人主意……”

    崔茂怀初听那人说话似有几分惊奇,哪料紧跟着就道:“竟把山挖成一垒一垒的那般模样,毫无章法形势,简直胡闹!”

    崔茂怀:“……”

    身后的简伯光倒是噗嗤一声笑出来,还催着他从西市租赁来的驽马靠近崔茂怀道:

    “燕雀之辈,焉能瞧出你我鸿鹄之才!近日还有到山上来耻笑教授咱们该如何设计修建的,我把人都一一记下了。待后面山庄建起来,像酒楼一般受人追捧,崔东家,您一定要记得,就不接待那些人!”

    “……好。”

    崔茂怀见简伯光言辞激动神情愤愤,想必那些人仗着身份背景没说什么好听的,当下也就应了。

    反正他的度假山庄,定位本就是后世五星往上的标准。不能说不让一般人进门,但是为了安全和这时代的一些考量,崔茂怀有心以主卡连带几张副卡的会员制消费。

    具体规则他之前还在细化,这段时间倒是丢下了……

    周辞渊之前听了他的想法,也颇赞成。还说他如今的三处产业,正该慢慢成阶梯跨度逐渐拔高。

    崔茂怀亦知其中道理。

    他家香飘十里点心铺子,最早开业,到如今半年有余,看着生意不错,外人看着一块块不大的点心就值不少钱,想着他家不得赚座金山银山?

    可实际上,真材实料+全人力手工制作,单各种原料经过数道碾磨就要费多少力气?再加之牛乳、各种干果蜜饯、糖粉蜂蜜等一样样买下来,同样花费也多。

    尤其里面许多配料,皆是从全国乃至西域运输过来,受时节天气干扰颇大。一批货和一批货涨价两三成都是寻常。

    但这些波动成本却不能涨跌到点心价格中,里面的配料更不能因为价格贵了就不用了。

    相反,他们不但得用,还得保质保量按原本的分量用。别小瞧日日来买点心吃食的这些家眷后宅们,她们一辈子大约就是同吃喝穿戴打交道了。小小一块点心,酥皮硬了一分,味道甜淡了一点儿,都能尝出来。

    曾经就出过这么一件事:一老妇人不论晴雨刮风下雪日日都要来给自家主人买点心。别的多少不定,只龙须酥每日三块,不多一块不少一块。日子久了,柜上的人都记住了老妇人,也知道龙须酥是单买给他家老夫人每日喝药时下药用的。

    然后某日,老妇人再来买之前,就笑着对崔茂怀说,“贵家最近是在训练新手吧,是还欠些火候……”

    崔茂怀当日刚好在柜上,乍闻此言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以为是龙须酥出了什么问题,便忙去后厨问常妈妈。常妈妈却是一听这话立刻就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亲自出来致歉。还挑了后厨刚制出来的龙须酥加倍装给老妇人。之后,就暂不让崔月亮扯龙须了。

    崔茂怀也是到此时才明白,原是那家的老夫人口舌厉害。只尝一口,就知道那日的龙须酥做的不到位,必是新手制的……

    用常妈妈的话说:“龙须酥看着简单,可到了真讲究的人面前,龙须粗细几毫,全须当粗细始终一致。如何着力用劲,如何拉扯伸展,折叠时龙须要松散适中,豆面撒多少,里面的馅料又该放多少,全需要人反复尝试……”

    崔茂怀当时的震惊之情,夹杂着难言的钦佩,真是如滔滔江水,恨不得立刻亲自拜见这位老人家!甚至想过把这老人请来当他家点心铺子的试吃质检员。

    只是后来经打听才知晓那老夫人是致仕蔡翰林的老妻,娘家亦是士族大家,这想法自然就不了了之。

    常妈妈还安慰他,“公子也可想想,只是龙须丝拉扯的不均匀,老太太就能一口吃出来。这才太平能吃饱饭多少日子,那样的舌头,能是一般人家养的出来的?”

    崔茂怀:“……”

    忽然觉得后世童话故事里的豌豆公主或许也不尽是瞎扯的?!

    除却实际利润这一条,如今香飘十里虽然越来越有名,但模仿的也越来越多。古人的能力不容小觑,如今西市里像是黄金凉糕、翠玉糕这样比较简单的糕点,有人已经能模仿的七八分像了。

    后面随着香飘十里不断再推出新点心,这有些点心吃食,也该时不时弄些打折促销的活动……

    点心之外,香飘十里酒虽然也在铺子里售卖,实则可以单另一块。又因为酿酒的方法和独特的酒器,香飘十里酒短时间内尚不会有威胁。

    虽然一直在搞限购,但随着产量不断增加,偶尔有凭着“硬”关系私下找来,崔茂怀也会酌情加卖一些。等山上的酒坊建起来,产量不断增大,崔茂怀也在考虑是否继续限购的问题。

    分析来说,香飘十里酒如今能这么受人追捧,赞誉不断。酒好自然是主因,但也未尝没有价高和限购的噱头在里面。他日一旦真的解了限购,就盛安城的购买力,酒水销量立刻翻两三倍不成问题,但再多怕也就难了。有钱人的比例摆在那的……

    有酒水打底,点心铺子如果算作第一阶梯,酒楼随着消费水平自然又上了一个台阶。

    能供的起山上的工程,其中利润可想而知。

    想当初香飘十里点心铺子开业,崔茂怀忙碌一日是瘫坐在装满铜钱的箩筐里。如今,不必他忙碌,日日运往他卧房地窖的箱笼里却装满了白花花分量十足的银子。偶尔还有黄灿灿的金锞子闪亮其中……

    自酒楼开业,日日一开坊门便有守在酒楼门前一直等到开市拿号的,便可窥得酒楼的人气有多高!被人说是盛安城里同行业中的头一份也不算太夸张。

    但即便如此,酒楼一样面临着威胁。

    首先,便像是蔡家老夫人的伶俐舌头,盛安城里不乏老饕精于吃喝的。酒楼的菜肴配料和烹饪手法,真有心研究,未必就捣鼓不出来。

    就如自家的点心,仿品不必十成十的像,有个五六分、六七分,价格便宜些,自然就有去消费尝鲜的。

    崔茂怀也没真想招揽全城的生意,更没小看高门深宅里老厨子厨娘的经验手段。这才多少日子,只听了几回从酒楼传出来的“炒”菜,前几日就有雅间的贵客笑问崔茂怀,说他家的菜肴之所以独特,看样子炊具也是专门打制的?不同于焖煮,不是煎炸,或者相互合一,才是正解?

    崔茂怀:“……o(n_n)o……”

    除此之外,菜肴的烹饪手法或许还有研究的时间过渡,但酒楼内部的装修和经营模式,却立刻就能仿造复制。

    所以借由这两处的累积,崔茂怀才要建设更拔高一层的度假山庄。从吃穿住行到娱乐放松,皆是新颖独一份的,不但能让自家的贵宾卡更有含金量,也能稳固客户群……

    由此,他的产业结构才更完善更巩固。

    ……………………………………………

    “公子瞧瞧,一屏山可是变了样子?”

    崔茂怀正难得动脑袋思考,听到邓管家的声音仰头望去,眼中瞬间映入的翠色山红不由令其微怔。一时间竟有些怀疑他所看到的果然是一屏山?!

    就见冬日几次来远看近看尽皆光秃秃、枯黄暗沉的山上竟也有了春色。

    “这山当初是砍光了,但这么些年过去,总有旧根发芽,加上细枝旁丫一点点长成。虽不丰茂,冬日里叶落枝枯,自然显不出来。如今春日渐浓,看着可顺眼多了吧。”简伯光解释道。

    崔茂怀不由夹马快走一段,有心离山更近一些。

    因为有冬日的旧印象,说实话,之前简伯光说山上变了模样他还觉得需要再等些日子才能看到大变化。如今亲眼所见,才懂得简伯光话里指的,不仅仅是工程进度,还有这漫山遍野的生机野趣……

    多余的心思想法尽皆抛开,崔茂怀由两个侍卫陪着跑马直到山脚,再专捡没人的道儿任乌骓撒欢好好动了动筋骨。直到其他人随粮车走来,众人才一路不疾不徐的上山。

    简伯光又凑近来对崔茂怀指着四处:

    “这山道后面也要改一改,起码能容三架马车并排同行。然后从那里一分为二,”简伯光指着山路蜿蜒而上的某处岩壁,“一路就是往度假山庄一期去的,另一条,刚好从梯田边上直通上去,就是二期那些大小别墅群……”

    崔茂怀边听边看,通过简伯光的讲解指向,慢慢的,倒的确看出了他图纸上的分布和规划。再往上走一段,便见许多光着膀子、高挽裤腿的汉子在开垦梯田、栽树搬砖。沿路另有用独轮车推水、担子挑水用于梯田灌溉的,来来往往,无一不忙碌非常。

    据简伯光说,那些运水担水的也都暂时的,水车风车其实都已经做好了,只需再检查试验一番。安装引水的沟渠也早已挖好。一旦装上,梯田用水就再不必这般麻烦了。

    “秧苗也都是好苗,周公子借来的李四郎,不知什么来历,倒是对农桑水利都懂一些?”

    “……”

    崔茂怀听简伯光这么问,倒是才想起山上还有这么一号人。

    真正是他昏了头!

    还是上元节常伯出事,家里没人支应,只能让崔才下山,可山上就剩下简伯光一人,周辞渊便说派了个人上山帮他照应。

    当时正是惊吓忙乱的档口,周辞渊简单提了一句,他也就顺耳听了一句。似乎还依着周辞渊的意思写信上山给简伯光,说那人就是帮他一起再招工的工头,稳固了他的领导地位。

    可再是工头,也没有把人家就这么丢山上不管的吧。

    纵使这人是周家的家仆,周辞渊不当回事,可这么长时间,这李四郎辛苦帮他照看山上,他居然真就不闻不问了?!!!

    崔茂怀再顾不得和简伯光慢慢说话,看道路两边的山花嫩芽。催着简伯光骑着他那匹驽马赶紧先和自己上去。然后一路到了他们的住处,崔茂怀整理好衣袍,便经简伯光介绍后,率先向李四郎行礼赔罪。

    李四郎倒是一点儿不在意,只摆手说他在山上待的挺好。又说这本来就是自家公子给他安排的活计,好好干活理所应当。

    崔茂怀:“……”突然感觉更愧疚了!

    不过这李四郎为人是真直白爽快,这边和崔茂怀见过,跟着就拉着简伯光开始说他离开的这一日半又开了多少地,灌了哪一片,又催促简伯光快点架水车,不停说秧苗等不了了……

    让在一旁的崔茂怀生生憋着笑。他好像,有点明白,最近工期能这么快的另一个缘由了!

    之后等邓达到了,只瞅了一眼被李四郎拖着在山路上跑的简伯光,也微微一笑,就跟崔茂怀说起李四郎的来历。这人,乃是府里一个外派管事的儿子。

    “王府里的规矩,但凡外派或是到别处管理庄子的,夫妻可同行,但家里的小子到了一定岁数是要留在府里、或是送回来学规矩的。李四郎的爹娘都在外面,他姐姐早年主子开恩,消了籍配了曾经上过战场的部下,日子过的不错。这小子早些年跟着他爹娘就在地里散养了,到了年岁送回府里,这才认了些字,知些礼,多的却是再学不进去……”

    邓达说着也是摇头苦笑,“倒是侍弄起庄稼来颇有耐心,交代的事你说什么他就按什么办,虽不懂变通,却天生一股子憨直气……”

    后面的邓达没有再说,崔茂怀也听出来了。难怪周辞渊会派这么个人上山监工,只要交代的细致些,这人看似不管事不做决定,可凡事他却是紧紧咬着时间,按部就班走的!

    彻底放心了李四郎,崔茂怀让人将带来犒劳大家的吃食都摆到树桩桌子上,任众人干完活后自取自用,他也不打扰大家工作,等简伯光被李四郎抓着忙了一圈,就和邓达阿活并侍卫几个,一起继续往山凹里走。

    崔茂怀的私宅所在,正是一屏山深处的山凹下。

    这里背靠一段山脊,却不是一屏山主要峰。后背陡直,难以攀爬,但正面一路和缓,正可以沿山修葺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庄子。

    温泉从山脊右侧和一屏山主峰夹道时隐时现而下,说是山凹,但本身就在山上,自然比下面地势高。环保处正好建成一个私人温泉。之后温泉从这里顺延而下,才是温泉度假山庄。

    如今沿山的庄子只起了一处亭桥,山门只简单做了标识。倒是山凹里从前的放眼看去的木桩大都不见了,反倒移栽了不少绿竹,山桃。也不知移栽过来多久了,如今看着倒是绿意一片,山桃也都打了花苞,随时绽放的样子。

    “山上冷些,若是在南城门外沐春园那一带,听说桃花已开了几日了。”

    几人说话间走过山石和绿竹遮掩的小路,很快,几栋木石建造的房屋便先后错落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当前木制的三间大房,自是来客当作前厅用的。后面一进,连带厢房廊阁,就是主人的住处。但却是两层阁楼,阁楼一侧,还带着如香飘十里酒楼一般的露台。

    另一侧,则是用茅草装饰的遮顶回廊一路深去,两边花圃形成两个小院子,尽头石头砌成的矮墙,隐隐听得水流之声,想来,便是温泉所在了。

    “后院和前院还有些小建筑没弄,我想着不着急,先把主要的盖起来。赶在天热之前,让崔东家你也来享受一回念了不知多少次的温泉……”

    简伯光说着,指了指矮墙后,“那崔东家你就自便吧。也瞧瞧那里是不是你设计的意思。”

    说罢,简伯光就笑着先离开了。

    崔茂怀站在院中,一时看着自己笔下画出的、参杂着现代风格的草图竟真的成了自己能进能住的地方,多少还有点不真实感。

    阿活倒是也还陪在站在院子里。邓达已经去给崔茂怀准备更换的衣衫和澡豆、并吃喝等物了。两个侍卫前后左右到处查了一圈,再回来,便站在通往温泉池的矮墙外,一人守着一边,静立不动。

    崔茂怀也没在意,由阿活和邓达拿了东西,几人一起过了石头圆门。便见竹林花木辟开的三条小径,但能一眼看过去,三条路殊途同归。

    然后转过一座山石布景,后面水汽氤氲,一股子的硫磺味儿,露天葫芦形状一大一小两个池子。另一边则是做成茅草棚子的半露池子,连着竹木石台的室内温泉。

    崔茂怀本意是要泡露天的,可邓达说这几天风还凉,他身子骨又不是特别强健,非要他去室内的,“那池子连着外面的,公子泡热了,再游出来透透气,岂不正好。”

    崔茂怀无奈,只能往里走。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背后安静,回头一看,邓达正拉着阿活往山石那边去?

    “你们干嘛去?既然来了,就一起泡泡。”崔茂怀喊人。

    “公子先去吧,仆想起来,泡温泉最容易口渴,仆和阿活给公子备清茶来。”邓达回道。

    “噢。”

    一听他们是去煮清茶,崔茂怀倒像是真有两分渴了,便由他们去。自己转身慢悠悠走进室内温泉池子。

    这处室内池建的颇大,如崔茂怀这样的,也能在里面伸展开来回游几下,不过也需注意,因为靠边的地方,水里有石砌的荷叶状托起,方便摆放酒水吃食。

    紧邻的一侧,又有一个小池,乃是引的山泉清溪。很小一股汇聚而成,方便泡温泉闷了的人过去用冷水敷一敷,更加爽快……

    崔茂怀在水汽中看过一圈,又跑到这池子背后看了一眼直接沿山壁上砌出的泉眼池。池子分了两个出水口,一个直接流出,仍以原来的暗道流走。另一个,正是源源不断通向自家温泉的活水。

    一点轻笑响在这处空旷的温泉里,还带出了些回音。

    崔茂怀倒是挺满足。一时高兴,不自觉还哼了几句歌,一面卸掉腰带,层层退下衣袍……

    眼瞧着衣服都脱尽了,就要褪亵裤,忽然听得身后水里噗噗几声,像是冒泡的声音?崔茂怀大觉奇怪,走到池边刚想要看个究竟,就见水中一团黑影,接着水花飞溅,一人从中跃起,不是周辞渊又是谁?!

    ………………………………………………………………

    “——”

    将要大喊的声音就卡在喉咙口,一双乌黑的眼瞪的圆溜溜,整张脸煞白。周辞渊猛的从水里出来,随手抹了把脸还笑着,可等看清崔茂怀的样子,脸上的笑立刻僵住了。

    “怀弟——”

    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先放到水池里暖着,一手不断摩挲轻拍着崔茂怀的后背,嘴里不停喊着怀弟。可人依旧呆愣着,半响眼睛都不眨一下。

    “怀弟!怀弟!你别吓我,怀弟,快回来!再不吓唬你了……怀弟……”

    周辞渊彻底慌了。一声叫的比一声急切,最后的声音,满带仓惶无措。眼瞧着仍无用,周辞渊直接环紧了人就要出池子往外去。怀中人却突然黑眸流转,和周辞渊的双眼对上,黑眼珠哪里还有呆滞无神的模样,全是狡黠和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想吓我反倒被我吓住了吧?”少年微笑,声音里也无颤抖,还问周辞渊道:“你今日不是该去参加御宴吗?怎么会在这里?”

    “……”

    周辞渊不答,只一把将人牢牢拥在怀里。在崔茂怀看不到的角度闭了闭眼,不着痕迹的吐出一口气。再抬头说话,语气里尽是轻松:

    “没想到你也是个淘气的!上巳御宴……”周辞渊将怀里人又紧了紧,声音也更靠近崔茂怀,偏又压低了声音,“哪里又比的上我的怀弟?为兄躲在水里,本想给你惊喜的,不成想倒看了好一副生动的入浴图……险些呛水呢……”

    “你,你都看到了?!”

    崔茂怀再难顾及刚才的惊吓,一想到自己唱歌脱衣尽被周辞渊瞧去……明明泡温泉脱衣服是很正常的事,但怎么被周辞渊一说,气氛就格外奇怪呢!

    周辞渊依旧将人抱的牢牢的,眼看着崔茂怀耳朵一点点泛红,声音就距离的更近,贴在崔茂怀耳畔轻声道:“怀弟,近来瘦了许多……”

    “才,才没有……”崔茂怀只觉浑身一个激灵,磕绊反驳了几个字,就要挣脱周辞渊的怀抱。周辞渊又哪里容他离开,笑声爽朗愉悦,再接再厉道:

    “有没有总要亲自丈量过才知道……为兄挂念着怀弟亲自设计的这处温泉,私下常来探看,只盼能早些修好,也好与怀弟一起享受这处温暖清净……今日岂不正好?也能计较一番怀弟是不是真瘦了……”

    这一番话说的着实浅白又别有深意。随着这一段低声慢语,一双手也跟着流连移动起来。崔茂怀不由气息微喘,再要转头说什么,便见氤氲水汽中,两人四目相交,皆裸着半截身子贴于一处,身遭暖泉融融,呼吸相靠……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是双唇一触,再难分开。带着刚才惊吓后的骤然放松,以及这些日子的焦躁不安、挫败颓然,和同床共枕时被抛弃的遐思……

    …………………………………………………………

    两人这一闹直接过了饭点。

    崔茂怀只觉身体乏软无力,偏肚子咕咕叫个不停。最后还是周辞渊喊了一声,不多时,邓达便端着细点茶水,只在刚进门的地方小心将托盘放进水里,然后轻轻一推,人便垂首出去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崔茂怀才从周辞渊怀里挣脱出来。磨蹭着到了水边石台石椅处坐下,问周辞渊:

    “他,知道?”

    这里的他自然是指邓达,知道的事也自然是他与周辞渊的事。跟着就见周辞渊稳住托盘倒了茶,先端给崔茂怀一杯,顺口道:“怀弟身边总得有一两个得用的。他那里,你不必辛苦避着……”

    说罢竟又含笑低头亲了一下崔茂怀,才亲手取了已经放上小木叉,每块大小刚好一口吃下的点心送到崔茂怀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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