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公子,您不记得小人了吗?”
崔茂怀眨眨眼,听这问法他们是旧相识?可他忆着少年崔茂怀的走马灯,好像,没见过这么一号人?!
“公子,我是阿秋啊,就是阿啾阿休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忽然,崔茂怀人没记起来,倒真想起这么个名字……
“阿秋,看你像什么样子,在公子面前不得无礼。”
李妈妈走进来斥道,又转过脸对崔茂怀:“当时他贴身伺候在您身边你们才多大,这么些年没见都长的变了样子,公子认不出才是道理。”
崔茂怀听着阿啾阿休,再经李妈妈提醒,终于知道这是谁了。
竟是当年老夫人嫌太伶俐,从他身边赶走的那个小厮。
当时几人都小,阿活那会听话做事还行,偏说话发音不够利索,叫阿秋含混着总像是阿啾阿休,崔茂怀觉得有趣,在屋里只有三个人的时候也这么喊,偷偷的乐。阿秋就说“都是阿活带坏了公子,再这样阿活早晚得被赶出去。
哪想,最后走的,是阿秋。
“公子,你带我走吧,我今后再也不耍小聪明了。我爹娘也没教我不学好,我肯定老实本份,不会学他们的!求您把我一起带走吧。”
“……”
崔茂怀不明所以,怎么还牵扯到阿秋爹娘来?一旁李妈妈看他表情,知他疑惑,先对阿秋斥道:“不懂规矩,都说的什么,还不快出去,带不带你要看公子的意思,你莫要颠倒了主次。”
阿秋小脸仰望着崔茂怀,眼泪花了一脸,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有些瑟缩,最后磕了个头,慢慢走出去了。
直到他走远,李妈妈才轻叹一声,对崔茂怀道:
“我本想让他回来接着伺候公子的,当年的事,实不赖他……,这些年,她们娘俩在庄子上过的着实不易。去年他娘死了,公子如今正好出去单过,我就想着把他叫回来,她娘跟张姨娘一向亲如姐妹……”
李妈妈说的断断续续,有些地方颇为隐晦。崔茂怀静静听着,到最后方明白来龙去脉。
不由对那位夏老夫人更加无语。
“张姨娘……”
“李妈妈,今后莫要如此称呼我娘,您年长在先,就是直接叫我娘的名字也是无妨的。”
崔茂怀一听姨娘什么的就不舒服,何况崔茂怀的亲娘根本没这名分,死了连崔家祖坟都没进,而是就地埋在典州庄子上。李妈妈这么叫固然有在他面前抬举其母的意思,可崔茂怀半点儿不想沾这个光。
从始至终,崔茂怀的亲娘也好,阿秋的母亲也好,都是命不由己,落得个不幸的下场。
不知怎地,崔茂怀突然就想起自己初来时,只将少年短短一生看了大概,就以为这是个宅斗故事。趁着他满肚子愤懑不快,自当大杀四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将那些迫害过少年的人一个个虐成渣子。幸好理智尚在,等理清少年的记忆,才知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
便是有源头始作俑者,人也早去了……
昔年,崔毅父子跟着太-祖打天下,独留妻子在乡下老家侍奉双亲。一去数年。
到太-祖入主盛安,论功行赏,先封了崔毅镇平候,之后又招了崔毅唯一的儿子崔弘为驸马。将最宠爱的兴阳公主下嫁于他。
一时间镇平候府恩荣无二。
崔毅的妻子夏氏便是此时被接来的,一夕之间富贵加身,还成了公主的婆婆,那是何等心情只怕外人都难道清楚。
很快,公主驸马吉日完婚,婚后二人恩爱甚笃,第二年公主便产下一子,由侯爷亲自起名茂睿,意喻家中繁茂通达,子孙明理睿智。
而这长孙也不负众人期望,自幼聪明好学,甚至得过太-祖爷的赞誉。
由此,公主驸马虽在长子后再无喜讯,但又有谁敢说崔家后继无人?
不久老侯爷旧伤复发,不治身亡。崔弘继承爵位成了新一任的镇平候,倒也颇得圣上重用。
那一年,崔茂睿十四岁,崔弘奉旨犒边。
因存了让儿子长长见识、亲眼看看边塞的想法,崔弘便将崔茂睿一起带了去。惯例巡视一圈边防、送上朝廷慰问犒劳之物就该回来了,哪想偏遇到胡人突袭,最终,崔弘只带回来儿子半条染血的腰带……
公主惊闻噩耗,当场晕死过去,此后更缠绵病榻一年多都不能起身。崔弘也因中年丧子,很是颓废了一段时间。
本来,这段丧子之痛随着时间该慢慢愈合的。
谁曾想侯府老夫人眼见孙子去了已两载有余,儿子都是过四十的人了。公主身体仍好一时坏一时,之前数年也没见有喜信。竟趁崔弘酒醉安排身边的丫头去爬床。
翌日崔弘醒了,自是惊怒交加。因担心公主知道后怪罪,便将人立刻打发到典州庄子上去了。
本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可五个月后,典州那边派人来信,说那丫头有了。夏老夫人立刻想要将人接回来,崔弘自是不许。
到此时,春风夜渡也再瞒不住,期间崔弘如何向公主请罪,两人如何冷战陌路暂且不提,反正又四个月后,那名叫张玉巧的女子在典州庄子上难产拼死生下一子,正是崔茂怀……
孩子已经生下,亲娘也死了。
最后还得公主发话,孩子才能被接回崔家,并被公主抱到膝下排了序,起名茂怀。然后在崔茂怀四岁那年,公主再次有孕,由御医日夜轮守,平安生下一对龙凤胎。
只是公主高龄生产,过后又卧床足有一年。崔茂怀也在此时,又被老夫人接去了她那边,再没什么见过公主。
至于阿秋的娘,是当年在逃荒路上和崔茂怀的娘相识的。两人都姓张,一起自卖为奴,一起进的侯府。二人原名叫什么没人知道,都是到了老夫人身边由老夫人重新起的名字,一叫金翠,一叫玉巧。
两人虽都自卖为奴,老夫人却迟迟没有到官府报备,怕一开始就是存心给儿子准备的人。要知道,按大靖朝律法,奴婢属于贱籍,不能为妾。
果然,最后叫玉巧的先被老夫人指去伺候崔弘。
等崔弘第二天知道这丫头不是公主派来,而是家母安排的,当场怒不可遏。一边悄悄打发了人,一边跟母亲言明了其中关系厉害。听说母亲这里还备着一个同样用途的丫头,立时要求处理了。
好巧不巧典州庄子上的魏管事正带着人到盛安来送应季瓜果土产,老夫人闻听魏管事尚未成亲,就说魏管事不错,老实能干,直接将金翠指给了对方。
两人草草完婚,当夜就返回了典州。车子里,还有被送出府的张玉巧。
据李妈妈所言,在典州多亏张金翠照顾张玉巧,直到张玉巧生产,当时张金翠也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却仍进进出出忙前忙后。
崔茂怀难产出生,也是张金翠日夜不眠,照顾了个把月,才无碍了。
等到公主终于发话,准了孩子回府。张金翠当时也才生产完不久,却不放心府里来接的人,硬是狠心将自己才两个月的儿子托给庄子上其它正奶孩子的妇人照顾,自个儿亲自将崔茂怀送了回来……
这些崔茂怀自然没半点印象,此前也从未听人提及,倒记得阿秋刚到他身边的时候替他出头,有人讽刺说,他一个仆人也敢左右主子的意思。
阿秋回道,“我们不止是主仆,还是表兄弟呢,我才不会让你们白欺负了公子。”
但这话阿秋往后再没说过,想来是被人警告了。
崔茂怀,阿活,阿秋三人,实则阿秋最小,但每每有事都是他冲在前头。送来的饭菜凉了要争一争,冬日的炭火烟气大要争一争,旁人传话让崔茂怀干什么他也要翻来覆去问到人烦了才肯罢休。最常说的话是:“公子,你得听我的……”
此前,崔茂怀还真以为是老夫人嫌阿秋太伶俐才将人遣了。
却原来,是阿秋的爹,一直偷卖庄子上的粮食中饱私囊。那年赌钱莫名输了一大笔,到期追债的人要砍他的手,他急了将库里留做来年的粮种卖了填债才彻底露馅。
老夫人早年是真吃过苦的,庄稼人大概都把田粮看的重。得知此事,直接将魏管事送交官府法办,结结实实一百棍,人不及抬回去就死在了路上。
老夫人尤不高兴,对张金翠也转为不满。觉得她肯定知道魏管事的作为,是夫妻俩合伙骗她。
连带的,也越看阿秋越不顺眼。没听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样的爹娘,孩子能好吗?放在崔茂怀身边早晚是个祸害……
“过后我专门打听了,金翠是真不知道。那姓魏的早在成亲前就那么干了,娶了金翠,明知金翠是老夫人身边的奴婢,哪里会把这些漏给她。就连卖粮的钱也都偷偷藏在别处,用在外面吃喝嫖赌……”
李妈妈说着又叹一声,“姓魏的倒死的干净。可怜金翠在庄子上再抬不起头,干最累的活儿,得最少的口粮,本还有阿秋这么个希望,哪想……最后,还是她亲自来将阿秋接走的,走前还在老夫人灵前磕了头……”
“啊”,崔茂怀脑中闪过一道影子。
是了,就是老太太停灵的时候,阿秋突然垂着脑袋说他娘来接他回家。崔茂怀不明内里,虽有不舍却说“回家好啊,你就能天天跟你娘在一起了。”言语间不掩羡慕。
然后他看到阿秋的娘,阿秋的娘走过来跟他行礼,趁人不注意将他拉到人少的地方对他说:
“老夫人去了,你今后常去给你公主母亲请安。记住我的话,千万别听人瞎说你娘是被谁害死的,你娘从怀你到生你我一直守在身边,是意外。你的身份本来在府里就不好立足,往后可千万别被人哄了去,啊?”
“嗯。”
崔茂怀当时到底懂没懂,对第一次见的女人的话相不相信也不好说,倒是乖乖点点头,只看着阿秋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了解了这些过往,崔茂怀哪里还能拒绝阿秋。
不算阿秋小时候维护崔茂怀的拳拳真心,就是阿秋的娘对崔茂怀母子的这份恩情别说照顾一个孩子,若张金翠还活着,接过来亲自奉养都不为过。
说实在的,在崔茂怀看来,张金翠和张玉巧这对姊妹,当初要都上了崔弘的床,后来的感情未必有这般深。正是两人的生命轨迹被同一人拨弄,且都各自不幸,张玉巧又早早在张金翠面前过世,反倒让两人的姐妹情比什么都真挚纯粹。
崔茂怀既做了决定,原还想亲自去拜见公主说明情况,李妈妈却说不必,让身边的丫头跑了一趟只找辛姑姑,那丫头回来,手里已多了一张身契,阿秋见了才终于露出笑来,装车干活更加卖力。
崔茂怀也到这时才知,原来说是明早搬家,很多东西今日都要搬运过去。
“这么多?”崔茂怀看着高高垒起的两辆牛车,都替那牛重的慌。
“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幸而那边的家具大都是全的,床一类的大件都有。我去看过,木材工艺都不差,要不搬得只会更多。”李妈妈笑道。
一边阿秋自报奋勇要押车顺便去新门,阿活听了也跟着说去。李妈妈却只让阿秋跟去,阿活留下继续搬东西。
“需要打包装箱的东西还多着呢,两辆车赶晚上闭坊前需再走一趟。你们都快去快回……”
一下午,就在忙碌中过去。李妈妈虽将崔茂怀赶到屋里休息,崔茂怀仍力所能及的帮忙。晚上再看这间屋子,灯火昏黄,许多摆设用具被撤走,竟显出几分寥落之态来。
而明日,他也将彻底离开这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