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无题
今天京都难得见到太阳,一大早,棠平就带着海让,提着一盒普通的糕点出门办事了。
“少爷,在怎么说您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出门访客,就带这点东西会不会太……”马车驶出了京都南门,到了郊外后行人变得稀少了起来,充当车夫的海让,微微转头撇了一眼,车厢边上的食盒,苍老的嘴角扯了扯,尴尬地说道:“陈萍萍好赖是您顶头上司,哪怕随意在街上买点东西,也比家里隔夜的糕点要体面吧!”
马车向着京郊一处清静的小山处行去,车厢门也没有关上,棠平正靠着车厢门,远往京郊风景,听了海让的话,笑着说道:“陈萍萍是什么人,他什么吃食没见过?都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我没空手来就不错了。”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
知道自家少爷揣着明白装糊涂,海让无奈的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
离山愈近,山路却不见狭窄,依然保持着庆国一级官道的制式,只是道旁山林更幽,美景扑面而来,黄色秋草之中夹杂着未凋的野花,白皮青枝淡疏叶的树林分布在草地之后,无数片层次感极丰富的色彩,像被画匠涂抹一般,很自然地在四周山林间散开,美丽至极。
“你也觉得我也该装模作样的循规蹈吗?”望着车厢外的美景,棠平笑着问道。
闻言海让微微一怔,自家少爷这话怎么听都很狂妄,以前自家少爷表面上虽然活得随性,但实质上却还是谨小慎微的。
海让的反应落在棠平眼里,他淡淡一笑道:“别多想,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马车速度不慢,说话间山道渐尽,马车转过一片林子,一座占地极广的庄园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像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骤然间拔去法术的云雾,出现在凡人的眼前。庄园的建筑都不高大,但分布的极为合适,与园中的矮木青石相杂,暗合自然之理,虽不浮华,但那些檐角门扣的细节,却明显地透露着清贵之气。
“止步。”就在马车快接近庄园时,草丛里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个人来,那人穿着很寻常的衣服,就像是山中常见的樵夫,他警惕地盯着马车上的两人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来这?”
“别紧张,是自己人。”陈萍萍的私人住所,守备森严一点,棠平没有半点意外,他伸手取出腰间监察院的身份牌子,直接递给樵夫打扮的人,说道:“劳烦通报一下,就说五处棠平求见院长。”
这樵夫接过棠平手中的牌子,仔细验过身份腰牌后,又盯着棠平看了一会,才稍微缓和了点,说道:“大人,这是死规矩,请您见谅。”
“规矩我能理解。”棠平笑着说道:“这车夫是我府上的管家,车上没有别人了,你需要检查一下吗?”
虽然棠平这么配合,但樵夫却丝毫不敢大意,恭恭敬敬地上前检查一番后,才对着一个不起眼的潜伏地点挥了挥手。
“需要多长时间?”棠平没去管这些守卫的动作,笑着问了一句。
“稍等片刻就行。”那樵夫不敢多说,将腰牌还给棠平后,就退到一旁默默地等待起来。
约摸过了半刻钟,沉默地樵夫似乎是收到同伴的信号,他躬身对棠平一抱拳,说道:“院长让您自行进去。”
棠平问道:“马车和我这管家可否一起?”
“可以。”沉声应了一句,那樵夫就闪身进了路旁的草丛,去另觅一个不起眼的潜伏地点了。
马车重新开动,沿着山道往庄园行去,一路上无比安静,稍一感应,海让不由感慨道:“这条路一定不比皇宫的戒备差,甚至可以说是步步杀机,就算是一支小型军队想攻进来,只怕都会惨败而归。”
“陈萍萍值得拥有这比皇宫更高级的享受。”望着眼前这样一座美丽华奢的园子,心知陈萍萍对庆国的付出,棠平淡淡说道:“一会你就在车上等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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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庄园门口,提着普通的食盒下了马车,稍微整理下身上的衣衫,棠平才抬首望向大门处的匾额。
园门上的匾额上写着两个泼墨大字——“陈园”,这匾额乃是先皇亲题,贵重无比。
“这书法也只是一般嘛。”在心中暗暗腹诽一句,棠平便看见陈园门口有位老家人缓步下台阶前来迎接。
“见过棠将军。”老人来到棠平身前,躬身抱拳行了一礼,心知眼前这个年轻人,是自家院长大人颇为看重的后辈,他自然不敢拿派,极有礼数地开口说道:“院长让我给您带路。”
“有劳了。”伸手虚扶一下,棠平站在石阶之下,并没有急着进去,他是第一来陈园拜访,如果没人带路的话,估计他也找不到陈萍萍。
“请。”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老人家便转身在头前带路。
一路上没有言语,棠平跟随着老人家,穿过美丽至极,装饰也极为华贵的园亭流水,终于来到了陈萍萍待客的正厅。
“自己进来吧!”也不等老人家通报,厅中坐在主位上的陈萍萍抬眼看向门口,看着不期而至的年青人,一惯阴寒的眸子里多了一丝笑意,枯瘦的双手轻轻抚摩着自己腿上多年不变的灰色羊毛毯子,笑着道:“今天怎么想到要来我这园子了?”
听见陈萍萍的话,棠平大踏步地向陈萍萍走去,本没有想好说些什么,但一看着厅里一角那位正满脸不安唱着曲的桑文姑娘,不由笑回道:“如果不来您这,我哪有机会听桑文姑娘唱曲啊。”
“你前些天不是才带着未婚妻去逛抱月楼吗?”陈萍萍开口嘲弄道:“再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意接手抱月楼啊,你想听桑文唱曲还用得着来我这?”
果然在京都就没有多少事能瞒得过陈萍的萍,在心里暗暗咕哝一句,棠平看了坐于主位的陈萍萍一眼,苦笑道:“这点小事您也关注啊?”
陈萍萍没有接棠平的话茬,转而看向棠平手中的食盒,好奇道:“你这是带着什么东西?”
“今天第一次来您府上拜访,空手来也不太好,所以给您带点我府上特制的糕点。”
陈萍萍颇为无奈地摇头一笑,然后抬手指着一旁的椅子,说道:“坐吧,桌上有刚泡好的茶水,正好就用来配你带的糕点。”说着,陈萍萍轻轻拍了拍手掌,歌声顿时停歇,桑文小心翼翼地上前对陈萍萍和棠福了一礼,然后就乖巧的退出大厅。
佳人离开棠平并不在意,他将食盒搁置在茶几上,这才走到陈萍萍下手的椅子落座。
“心里怨气散了?”陈萍萍面无表情说道:“我还以为你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想通呢。”
“您这是何必呢?”棠平有些无奈。
陈萍萍偏过头瞄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今天能来这,我很高兴,但你这么愚蠢的问题,让我很失望。”
棠平一时噎住,偏过头去,“我只是觉得不值得而已。”
“值不值啊……”自是明白棠平在表达什么,陈萍萍怅然道:“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这样,范闲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接受呢?”棠平问道。
陈萍萍半张着嘴,看着棠平,他眯了眯眼睛,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又仿佛是验证了什么他心中的所想一般,随后一声嗤笑,“他会理解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结果很明显,他是知道以范闲重情的心性,到时会有什么反应的。
打量着面前这个已经年过半百的老人,陈萍萍处心积虑的安排了十多年,棠平自然知道他不会被自己三言两语就给劝服。
没有理会棠平的目光,陈萍萍闭着双眼,幽幽说道:“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是要有结果的,当年那么多人的命,总不能永远这样不清不楚的吧。”
“当初我让人杀秦恒时,你为什么要替我善后?”棠平问道。
陈萍萍忽然笑了起来,笑的脸上的皱纹成了包子皮:“我那时候就说过,让你到京都,只是为了肖恩的事,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让你活着离开京都。”
棠平叹了口气后说道:“可你应该知道我只想替父报仇而已……你为何还要引导我的人和明家对上?”
“只是不想这时范闲的身边,有太多力量而已。”陈萍萍说道,忽然间顿了顿:“不过……没想到明家的人反应这么大,竟然请动了君山会的人。”
棠平对着陈萍萍翻了个白眼,说道:“要是五竹不在,你就不怕范闲被那人杀了?”
“他死不了。”陈萍萍阴沉笑着:“不说宫中还有个神秘的大宗师,至少你是不会放任不管的,这一点我自信是不会看错人的。”
“那可是大宗师”棠平摇了摇头:“您应该知道大宗师是什么存在,就算我麾下所有九品一起出手,也是挡不住的。”
陈萍萍说道:“不是大宗师,虽然不知道那人是什么存在,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人与常规的大宗师不同,似乎还差点什么。”
“你是想说那人和五竹一样吧!”
陈萍萍冷漠说道:“十六年前的那件事,有与他相同的人出现,就是不知道现在这个,是不是十六年前的那个而已。”
棠平默然,片刻后忽然开口说道:“你不知道他是神庙的使者吗?”
“不知道。”眼中精光一闪,陈萍萍摇头道:“我只知道朝中似乎有人能和神庙联系上,至于具体是何人我这边暂时还没有查到。”
“你应该知道我没说实话吧?”
“知道。”
“那你是怎么和宫中交代的?”
“噢,你岳父找到陛下,碍于往日情面,陛下也不好做得太过。”
陈萍萍说的轻描淡写,棠平的脑子里却是直接炸开了锅!
他没想到,居然是范建出面的。稳了稳心神,他有些干涩地问道:“那可是神庙,他会这么轻易放弃?”
“神庙本就虚无缥缈,再说你不是和范闲说了吗?”陈萍萍面不改色地看着棠平,说道:“就算你知道又如何,你觉得他会怕掌控不了你吗?”
“所以要把我留在京都?”
“不,你婚后会让你回澹州。”
“皇帝就是大宗师。”
“这事出你口入我耳,不要让任何察觉。”陈萍萍冷冷说道:“你要知道,如果稍有泄露,你会死得很难看。”
“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棠平问道。
“我很意外。”
棠平拍拍椅子的扶手,嘲讽说道:“我没有看出你有半点意外的神情。”
“我意外你手下的情报收集能力。”陈萍萍阴沉的脸上,笑容逐渐展开。
“那我准备杀了秦业和洪四痒。”棠平有些头痛地提醒院长大人。
“不要让别人察觉到你的下个目标是秦家。”陈萍萍冷冷说道:“你要知道秦家在朝中的分量,就算沧州城外的事,陛下都没有动他。”
“知道他是大宗师,你还不愿放弃?”
“我为什么要放弃?”陈萍萍似笑非笑地撇了棠平一眼,说道:“终归还是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将这件事告诉我,我还需要亲自去验证。”
“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不过我希望到此为止,与其关心这些,你还不如好好对待范家丫头。”陈萍萍的话很平淡。
棠平忽然间不想继续和陈萍萍继续讨论这些问题了,带着一丝无奈说道:“别把自己想太厉害,你这样会死的。”
陈萍萍似乎没有想到棠平对于自己会如此关心,有些欣慰地笑了笑,问道:““你今天来这还有别的事吗?”
“邀请你出席我的婚礼。”
“我不合适。”陈萍萍轻抚着腿上的毛毯,轻声呢喃道。
棠平压了压眉毛。
“既然来了,今天就在我吃顿饭。”不知道想到什么,陈萍萍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容,“顺便让我这孤寡老头提前给你庆贺一番。”
一时间棠平默然,他不知道陈萍萍什么开始这般多愁善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