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成长
二楼卧室的窗户被些微地打开了一点缝隙,白色的纱帘被清风徐徐吹动,阳光洒在地板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诺顿饶有兴致地研究了一番乔琳的睡颜。
她睡着的时候显得非常乖,嘴巴紧紧闭着,微微上挑,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双手中规中矩地放在身体两侧,从来不做多余的动作。
乔琳的睡眠很健康,诺顿有时候会嘲笑她是像小猪一样,地震都叫不醒,不过他也知道昨天她很累。
欣赏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要叫醒她起来吃早饭,不然这对身体不好。
“宝贝,该起床了,我做了你喜欢的荞麦面。”
这是诺顿来日本以后才学会的早餐做法。普通美国人的早餐其实很敷衍,基本都是面包、黄油、橙汁和麦片这些快速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在美国青年里,诺顿可以说是非常自律了,但是在吃早饭这件事上,他也没能免俗。
自从跟乔琳搬到一起住后,他才知道原来日常吃饭有这么多说法,乔琳是那种即使一个人吃饭也要安排两菜一汤的人。遗憾的是,他亲爱的乔并不喜欢把做饭当成做家务,大部分时候他两都是起床随便吃顿早午餐,或者他自己给两个人做好简单的早餐,煎蛋、吐司和果酱,永远不会出错。
水煮荞麦面,用葱花、酱油和中华陈醋调味,这恰巧是少数他会做,而乔琳非常喜欢的早餐吃法。他自己也挺喜欢的,早上吃点汤面,胃里会暖洋洋的很舒服,而且调味也很清爽。
乔琳勉强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洗漱一番后坐在餐桌旁边,开始吃早饭。
“谢谢我的阿娜达今天的早餐,”乔琳故意用很娇嗔的语气喊诺顿“阿娜达”,日语里妻子对丈夫的称呼,“我们今天要做什么?”
诺顿今天不上班,这很好,乔琳很满意。
“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我的公主,”诺顿也非常配合地用一种戏剧化的语气回复,然后他思考了一下,“也许……我不知道,待在家里?”
“oh,别是又待在床上。”这些天他们花了太多时间在床上。那种成年人的时间。
“你不开心吗?”诺顿端起手边的橙汁,一脸兴味盎然地观察乔琳的表情。
“ha,ha,开!心!”乔琳知道他是故意的,微微皱皱鼻子,朝诺顿不满地哼了一声,“认真点,埃迪,我们今天找点有趣的事做吧。”
诺顿放下手中的杯子,起身走到乔琳身后,弯腰搂住她,把下巴放在她的头顶,“好吧,亲爱的,我今天只想跟你做一对沙发土豆。今天晚上有红白歌会,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吗?我们今天先来一轮世界黑色电影之旅,怎么样?”
他的声音比一般人软糯,如果故意压低,会有一种别样的磁性。
诺顿知道这一点,他故意压低声音在乔琳耳边说:“我想要你了解我的世界,好不好,我的公主?”
他知道这样乔琳就拿他没办法了。
“好的,好的,”乔琳只能双手投降,“我只有一条要求,中午你来做饭,我想吃寿喜锅。”
“当然,只要你希望。”诺顿愉快地回答,然后去厨房冰箱检查食材够不够吃一顿寿喜锅去了。幸运的是,他今天不用出门采购,冰箱里东西还很齐全,无菌蛋的数量也足够满足某位溏心蛋爱好者的需要。
饭毕,他们两开始挑选今天要看的电影,剩下的时间至少够看3部电影的。
诺顿对着自己的片库犯了难,到底是看他近期想重温的老电影呢,还是看对他影响最深的电影呢?
乔琳则是对着他的收藏啧啧称奇,这个人孤身一人赴日工作,居然带了半个行李箱的电影碟片,是有多喜欢这些东西啊。
“babe,你是更想看黑暗一点的呢,还是喜剧一点的呢?”
“我想看有帅气男演员的。”
“额,好吧,看来我们得先从阿兰·德龙开始。”
他们一起看了《独行杀手》,一部1967年上映的电影,比他两年龄都要大。
阿兰·德龙在里面扮演一个独行杀手杰夫,他独自居住在旅馆房间里,只与一只笼中鸟相伴。他孤独地抽着烟,而后屏幕中打出一句话,“武士能够忍受世间最不堪忍受的孤寂,也许只有森林中的猛虎能够与之相比。”
整部影片的剧情其实很简单,但是无论从镜头语言、对白安排和声音,整体氛围都显示出一种非常冷僻的观感。
剧情大致是这样的:独行杀手杰夫在雇主的要求下执行暗杀任务,暗杀开始前精心规划,利用老情人和她的男友设置自己的不在场证明,结果在行凶后意外撞到了任务对象的下属——一个女钢琴师,但是杰夫没有杀她。
尽管各种设计,警察还是盯上了他,设计好的不在场证明派上了用场,但是还没有洗清他的嫌疑。出乎意料的是,女钢琴师居然在警局没有指认他。
雇主怕杰夫牵连自己,决心除掉杰夫。警察也没有放弃对杰夫的怀疑,继续监视他。杰夫去找了那个女钢琴师,逼问她是否与雇主有关。他推测,她之所以不指认他,是因为她要么是在戏耍警察,要么是受人指使。但是女钢琴师只是让他两个小时后再打电话给自己。
杰夫回到旅馆后干倒了雇主派来的杀手,逼问出了雇主的地址。他与自己的情人道别,前去刺杀雇主,等到了那里才发现是女钢琴师家的楼上,原来他们是情人。
杰夫干掉了雇主后,又拿着□□前去女钢琴师的俱乐部。在他开枪前,他被埋伏的警察乱枪打死。结果警察发现,他的枪里没有子弹。
这片子不长,大约有105分钟。放完后,乔琳一时什么话都没说。诺顿却注意到,影片一开始,她把头枕在他的腿上,非常自在,然后慢慢地,乔琳坐了起来,开始不安地抖腿。
他想,这是一种被打动的表现。
“你确实挑了一部有帅气男演员的片子,”乔琳扭头看着诺顿,“对于一个杀手来说,他帅得太明显了。他还穿长风衣,带软呢帽,这太突出了。”
“这部影片塑造了一个经典的电影形象,以后很多导演拍摄杀手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起来这个。”诺顿耸耸肩。
“我能理解,德龙全片基本上都是一个表情,他的蓝眼睛,和他那种带着戒备的神情,说实话我很惊讶,我觉得他的眼睛在说话。他没做什么表情,我就已经知道他内心的那种沉重。”乔琳的脸上露出一种疑惑。
“是的,亲爱的,片子里女演员,饰演杰夫的情人的那个,是德龙的妻子,她的表演也几乎没有什么大表情。观众们所能感受到的信息,是由演员、对白、镜头和配乐这一切共同决定的,这就是电影语言。”诺顿非常认真地回答她的疑问,脸上浮起因分享而产生的兴奋神色。
“这片子对白很少,甚至没有旁白和内心独白。我以为影视作品的写作更倾向于塞满对白。埃迪,你确实选了一个很好的作品,我能感受到你说的电影语言。是电影制作而非文学在讲故事。”乔琳自己有在尝试一些写作,她确实感受到了影视与文学作品在表达技巧上的差异。
“是的,这不算是我最喜欢的黑色电影,但是我得说导演让-皮埃尔·梅尔维尔的风格太突出了,很难忽视这部片子。而且我喜欢阿兰·德龙,我的心属于两位男演员,一半归让-保罗·贝尔蒙多,一半归德龙。”
“oh,亲爱的埃迪,你的心难道不应该属于我吗?”乔琳挑着眉调笑道,接着她又转为严肃,“所以结尾那里,杰夫是自杀对吧?他走进俱乐部存衣服,却没有要票据,那里还有个镜头,明明进去前子弹是装满的,他是故意的,对吗?”
“我想是的,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所以,这是一个存在主义的故事吗?或者这是对‘武士’的解读。独行杀手最终选择自我的终结,为了不把情人再牵涉进麻烦里,为了回报女钢琴师不指认他的道义之情?他解决了要谋杀女钢琴师的雇主,用这种方法向女钢琴师报信,并且迎来终结?这是西西弗斯式的结尾吗?”乔琳不由得有些困惑。
“我想导演没想解释,他只是展示,展示一个城市里的独行杀手。所有细节都在讲述这个人,他如何孤独地生活,如何充满戒备地生活,即使他内心深处对女友还是有情的,他也不予表达,唯一的体现就是保证不让她惹上麻烦。一切内容都由观众自己阅读,导演只是使这个故事真实地呈现在银幕上。”
“我喜欢这部电影的色调,一种阴冷的色调,带着忧郁的蓝调。这符合故事的基调。”
“是低曝光度的原因,这是导演刻意选择的,跟配乐和空白声道一样,都是电影制作的一部分。”
“这真不错,埃迪,我想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痴迷于这些东西了。这跟阅读的体验完全不同。”
“所以你还想看下一部吗?下一部我们可以看《教父》。这是我心目中有史以来最好的□□电影。你知道《独行杀手》1972年在美国上映的时候,发行方给他起了个新名字,叫《教子》,就是为了借《教父》的光吸引观众。”
“当然,不过我肚子有点饿了,我们可不可以先吃饭?”
诺顿很快用一顿丰盛的午饭喂饱了两人的肚子,他很庆幸家里常备各种酱汁,包括今天这顿饭要用的寿喜烧汁。
一顿美餐后,他们两一起看了《教父》。这部经典的科波拉作品被视为影史上最佳的□□电影,几乎不需要对剧情有什么赘述,如果你爱电影,最好应该看看它。
这次看片的时候,乔琳选择靠在诺顿身上,他们全程拉着手。随着剧情的波折起伏,诺顿偶尔会被她掐一下。
影片放映结束后,乔琳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诺顿怀里,“这片子,我能理解你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它。”
“我们?”诺顿有点惊讶,他没预计到她是这个反应。
“是的,你们,人类中男性的那部分,”乔琳仰视着诺顿,伸手去抚摸他的脸,“暴力和权力,这是男性的圣杯,一个mafia家族的变迁史,一个小伙子如何从常人变成教父的故事。这是男性精神的出埃及记。女人,在这个故事里是一种标志物,用以反映男人的故事。”
诺顿听着,想了想,“babe,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他接着问:“所以你不喜欢?”
“不,我还挺喜欢这个片子的,我能感受到导演在安排故事情节、人物出场和其它细节的时候的用心程度,这是个复杂的故事,他却能用一种平缓的节奏来讲述,这是一种极强的能力。从美学和娱乐的角度来说,我能欣赏它。”
诺顿听着乔琳的话,低头观察怀里的她的表情。他的心上人虽然年轻,且对电影艺术知之甚少,却有一种极为罕见的冷静特质,能够在享受作品的同时,敏锐地察觉超出电影制作者视角的缺陷。他突然觉得,总有一天,她会成就点什么的。
他出神地望着她,有点迷恋,又有点忧伤。
这是诺顿第一次正视一个事实,那就是,即使乔琳表现得十分依赖自己,她也只是年轻而已,倘若有一天她选择离开,他很难有任何立场阻止。
他也不觉得自己会阻止,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成就点什么。
这种忧伤简直挥之不去,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也清楚,这样的日子,所剩无几,因为为了成就点什么,他也不可能停留在原地。
尽管他还不知道,那未来在哪里。
乔琳此时却提出了另一个话题,“你觉得阿波罗尼娅如果没有死,迈克和她会幸福吗?”
“也许吧,迈克对她的爱是那么强烈。而阿波罗尼娅是个传统的西西里女孩。”
“但是你不觉得迈克的爱来得太强烈了吗?他几乎是看到她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很快就决定要娶她。而那个时候他才离开自己深爱的女友凯。这是爱吗?是占有欲吗?一个人能同时爱上两个人吗?”
乔琳的追问好像是在说电影,又好像是在追问自己,追问诺顿。
诺顿第一次觉得在跟乔琳的对话中感到狼狈。
“可能那也是一种爱。你看他遇到阿波罗尼娅的时候,跟丢了魂一样。他那时候以为自己跟凯永远不可能了,自然会爱上阿波罗尼娅。”
“也许吧,”乔琳没再提出一些可怕问题,“我觉得如果阿波罗尼娅还活着,他们可能也不会幸福。她也许会成为一个很好的mafia妻子。但是其实他们几乎不了解对方。”
乔琳说着说着,觉得一种无名的忧伤袭来,埃迪和我不也是这样吗?他们对对方毫不设防,却从来没有聊过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