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八章少年夫妻
三日来,除了有一道屏风可供辰霜更衣洗漱,其余大多数时间是与长风寸步不离的。
白日里,方寸之间,他看兵书,她看医书;他奕棋,她练针;他饮药,她煎药。
入夜了,二人卧于同一张榻上,共枕而眠。若是她想要逃,便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捞上床。她怕他做出更暴戾的举动,便渐渐不再作挣扎。
头一晚,二人共卧,盖着同一方床褥。
屋内暖炭炉烧得火热,辰霜和衣而睡,觉得有几分燥热。她倍感煎熬,便往床褥外小小挪了一挪。她静静听着那头并无响动,心里估摸着他是睡着了,便非常轻缓地翻了一个身。
不料,却落入了一个坚实又炙热的胸膛。
她瞳孔微张,下意识想要逃离,便手抓着床楞边缘,闭起眼一点一点借力平移滑走。
黑暗中的五感尤为敏锐,她努力不发生一丁点声音,甚至屏住了呼吸。
说实话,辰霜第一回下毒杀人都没此刻这般紧张。
可小腿才刚刚移动了分毫,却被一双劲臂箍住了纤腰。
“别动。”少年音色沉稳之下,却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暗潮涌动。
他的胸膛起伏着,吐纳间尽是成年男子的气息。辰霜已不自觉雪腮飞红,所幸是在夜里发觉不了。
她额间发了一层薄汗,黏着她鬓边的碎发,她觉得酥痒,便想抬手将长发拢到另一边。
指尖却抚到了少年的脸颊。
有点烫。她吓得即刻缩回了手,却又被他擒住了手腕。
“别,动。”少年咬牙一字一句重复,腰间的手箍得更紧了,像是要将她揉碎,以示惩戒。
气氛尴尬异常,雪夜无声,辰霜忍不住打破寂静,问道:
“你的脸……好烫,可是伤风了?”
“没有。”少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随即倏然翻身转为仰卧,环着她腰身的手臂连带着将她整个身体扳转过来。
一时间,唇齿相对。
辰霜睁大了眼睛,一口大气不敢出。
少年浓密的剑眉下,平日里那双凛冽的眸子闭阖着,长长的眼睫在他棱角分明的面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在他一呼一吸之间,如同水波潋滟,动人心魂。
她静静看了一会,终是熬不住,随着困意涌上,渐渐睡了过去。
久之,那双闭阖的眸子重新睁开。此刻收了寒光,显得温润悠长,眷恋一般望着她咫尺间静谧美好的睡眼。
少年在心间沉沉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朗月疏星,终是彻夜难眠。
之后的几天,也就只是共眠而已。除了那双环抱着她腰际的手,他不曾动她一分一毫。
她渐渐会接受他刻意递到嘴边喂她的蜜饯,也会默许他时不时搂着她的腰轻语呢喃,甚至会允他用那双执剑的手笨拙地为她画眉。
他的柔情中带着一份疏离,他的温存间留有几分克制。点到即止,好似是在做样子给人看的。
她一时看不大懂。
直到她伤好后恢复了几分体力,五感再通,便敏锐地察觉到,这间房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人在监视着他们。
她好像慢慢知道了他意欲何为。
而他,一直在等她的回应。
就在第四日晨,他忽然对她说:
“听闻灵州之灵,在于神明灵验,今日十五元宵,宜求签卜卦,与我一道去吧。”
俄而,久闭的大门终于打开。
外边此刻不曾落雪,地上是干干净净的白。日光正好,徐风吹散了枝间已开至荼蘼的几缕白梅,落英悠悠,碾碎于地。
四下阒然无声,整个都督府邸好似就他们二人。
少年今日身着卷云暗纹的玉白缎袍,衣襟盘丝银线绣于其中,赋其周身一层灵动浮光。
他极其自然地挽过她的手,将十指轻轻相扣,向门外走去。
辰霜恍惚了一刻,好似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好似二人早已是一对少年夫妻。
与都督府之内的清寂不同,灵州城内人流纷纭,悬灯结彩,一派喜庆气象。哪怕时局动荡,但佳节难得,人生欢愉之时并非常有。
辰霜默默由少年力道轻绵地牵着,同游长街中总有错觉,不由忆起那日初入郦州时的风花雪月与红衣执手。
她收了思绪回笼,淡淡在他耳边低低道:
“有人。”
那人跟了一路,辰霜早就发觉了,此时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不作声,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她不必多言。
久之,二人行至一处道观,竹林影绰的山门处,匾额赫然题写着“青云道观”四字。
这便是灵州最负盛名的青云道观了。传有谪仙驾一缕烟靑祥云得道而去,遂有此名。
辰霜隐隐记得之前天枢提起过这个道观,当时她便怀疑,李熙潮与这道观,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拾阶而上,路上遇到几个大胆的官家小姐见着丰神俊逸的少年,便推搡着窃窃私语,掩面笑得花枝乱颤,小步遁走时又回首瞅了几眼才肯离去。
她身旁的少年神色端严,眉目清明,丝毫不为所动。玉白长袍衬得身姿修长挺拔,融于道旁的苍松翠柏茂竹之间。他不知何时已超脱了少年恣意的皮相,添了几分沉稳清隽的风流之气。
观门前人群熙攘,香火缭绕。
“这位郎君,卜卦否?我这儿的卦是这灵州城中最是灵验的。”
好一个大言不惭的最是灵验。辰霜侧目,望见了一旁摊铺上殷切的道人。
长风驻足,动了心思,径直走去,问道:
“可否算姻缘?”
“郎君是要为自己算,还是为身旁的小娘子算?”
长风的眼神向辰霜飘去,道人随即心领神会,上下打量着眼前一对璧人,不由赞叹道:
“这位娘子生得闭月羞花,真乃世间少有。郎君好福气,觅得如此绝代佳人。真是一对好是般配的檀郎谢女。”
长风不是第一次听别人夸她美。自她卸下男装,恢复女相,军中将士常常小声议论她的仪貌身姿,更有甚者会暗自描摹她的小相,时时藏于袖中。
在他眼中,她的美是带着一分寡淡疏离,好似日暮间停云雾霭,时刻都会飘走。他不由紧紧了握着的手,轻轻摩擦着她的柔荑指腹。
辰霜抬眸而望,淡淡问道:
“你为何不算自己的?”
少年勾唇一笑,仰面望向远处薄雾氤氲的天际,道:
“我心中早已有命定心许之人。无论算与不算,皆不会变,又何劳算之。”
辰霜心尖一撼,身如芒刺在背,幽幽别过头去。
她知道他口中所说的心许之人,亦知道他长久以来的心意。
道人在铺前卜了一卦,俄而猛地睁眼,神色掠过几分慌张,缓缓道:
“屯卦上六,乘马班如,泣血涟如。”又悄声颤巍道,“此卦,乃大凶也……”
“卦象所言,骑着只马团团打转,泣血涟涟终不能往。娘子深陷坎险之极,泣血之悲,于情至深,于身大损,断不能长久,此乃天意。”
辰霜似是对结果有所预料,并不恼怒惊慌,转而微微一笑,问道:
“可有解法?”
只见道人捻手在指骨点了几处,阖目算道:
“也不是毫无解法。于无明间,百转千回,仍有一线天光可泄。娘子,克难济险尽在须臾思量,当断则断,不可优柔。”
“荒谬,尽说些什么瞎话。我与娘子喜结连理,情投意合,何来坎险?你既不喜人语……”
按照他以往的脾性,定是要掀了人家这摊子。辰霜无奈摇了摇头,上前拽住了少年的衣袖,却见他倏然立定,振振有词道:
“我向来不信什么天命。命者,不过是弱者托词罢了。何况如此虚妄之说,不过唬人入套的把戏,娘子毋须理会。”
闻他唤她娘子,辰霜心中一动,目色却不见悲喜。她久久不语,任他轻抚她的手心,百般流连。
举目四望,于观前一棵盛大榕树下,她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该来的还是要来。黄粱一梦也是时候苏醒。
春来,那百年榕树枯木已再度萌绿芽,枝叶疏落间,数条红绫缠绕其间,如若神眷。树干其下又系有千盏万盏的风铃,是古往今来无数有情人在此树下,向神明许下的祈愿。
“娘子若是走累了,不如回去吧。”
辰霜摇了摇头,指着不远处那系满风铃木牌的观中仙树,笑道:
“听闻将心中所系写在木牌,系于次仙树上,便可解除厄运。”
“那便依你。”少年轮廓清朗,笑得温柔中带着几分宠溺,令人不由心间一漾。
二人取了二块木牌,并肩而立,各自书写。
惠风徐来,拂过山间万千灵明,吹动树下风铃叮咚,声声入耳,一时乱了树下之人心神。
辰霜滞了片刻,才缓书下只言片语。却见少年早已将祈愿写就,立于一侧,见她毕了便款款而来。
对执念之事,他却是从未有疑。
他从她手中拿走了木牌,与自己手中的那块的红绳系在一处,牢牢打了一个死结,随即飞身上树,悬在了这棵仙树的最高处。
少年身姿灵动,白袍猎猎,靴声飒飒,如那风卷残云,引得观中香客纷纷侧目。树下几个打闹的孩童见了,纷纷欢呼雀跃起来。
辰霜遥望英姿少年,目不斜视向她走来,好似千万光景,只在此人一身。有那么一刻,她希望此间光阴停滞,不复往前。
“我们回去罢。”少年一如既往对她伸出了手,她淡淡一笑,迎了上去。
如若倦鸟归巢,二人并肩下山,回了都督府。
府中华灯初上,朔方中人,已在议事厅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