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八章红白喜事
行至蓼州城门时,已是夜半。
在夜幕笼罩下,这座城竟像是一座死城。已是宵禁时分无人在街上行走,也不见半点灯火,只有阵阵秋风,吹得人寒意四起。
辰霜身上单薄,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长风见状,从马上的包裹中取下一件狼毛大氅,披在她身上,怕她推脱,披完便快步追上前面的带路少年,问道:
“我叫长风,兄台,还未问你高姓大名”
“我姓养,名宁远。你唤我宁远即可。”
“养?瞧你箭术如此出神入化,莫不是养氏后人?”
“区区小姓,且我不过是一旁支,不值一提。我用箭也只为自保傍身,你莫要取笑我了。”
“蓼州养氏到你这一代,竟只剩你一人?”
“我曾有个胞弟与我同一时出生,但……”
宁远欲言又止间,众人忽闻远处有唢呐尖声,在这死寂一般的城中显得格外渗人。一旁闷闷不乐的凉生惊闻,拉着长风说道:
“那边有声,我们不如过去问问可否投宿,不然今晚就要风餐露宿了。你乐意,辰霜也不乐意,你说是吧?”
四人于是循声而去,拐过几个街角,终于寻到了一处院落。
原是这家人正在娶亲。
院门口挂着赤红色大帐,上印的却是赫黑双喜字,显得犹为怪异。几条稀稀拉拉的大红飘带挂在院门的石狮子上,随着阴风阵阵,飘落在地,与落叶一道匍匐在地,掩盖住地上几张白色纸钱。
抬喜轿的几人毫无顾忌脚踩上那些落地的红带就进了门。在院内放下了喜轿领了赏钱便推搡着神色匆匆出了门,似乎一刻也不想多留。
凉生心中纳闷,喃喃自语:
“哪有人半夜办喜事的哦?”
四人不明就里,走近了些,院门半开,只听见里面确实唢呐震天,喜乐不绝,却鲜有人声。过了半响,凉生好奇,正要往门缝里看,却在此时听到有人出来了。
长风赶紧拉住凉生,四人躲在一旁,眼见院里出来一对人马。那队伍前头的几位举着长柄,上面挂着白色纸幡如氤氲烟雾飘荡,身后抬出来两具黑漆漆的棺材,仍是奏着喜乐,吹着唢呐出门了。
“这……”凉生还没来得及发话便被长风捂住了嘴。
“别说话!我好像听到,右侧那具棺材里隐约有哭声。”长风这话让本身已经毛骨悚然的凉生几近昏厥,“或许,是我听岔了。”
“这是城中冥婚。”一旁默不作声许久的宁远发话了。
“冥婚?”三人不禁哑然,异口同声看向宁远。
“有钱人家未成年的孩子死后,会花钱买穷人家的孩子,算了生辰八字合适的,便结冥亲一起入土下葬。有的,甚至会买活人做亲……”宁远说完轻轻叹了口气,望向棺材远去的方向。
“那岂不是等同于活埋?想不到我大唐竟还有如此陋习?”辰霜心中震荡,不由脱口而出。
“如此草菅人命,按律当诛。”长风恨恨说道。
“你俩小声点,万一被这家人听到,你们还想不想查案了先办正事吧。”凉生见宁远沉默不语,拉住两人示意不要再多言。
“天色已晚,城中驿站客栈也已荒废多时,三位不如住我的旧居吧。”宁远左思右想,决意还是带三个外人回自己住处更为稳妥。
长风一行人不再多说,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更何况现在是有要事在身,还是大局为重,便随着宁远离开了此处。
宁远旧居是一处不大不小的院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凉生和长风主动把最大的客间让给了一向讲究的辰霜,随后两人来到了院中天井。
凉生掏出了怀中藏了许久的好酒,递给长风。两人一面轮着饮酒,一面抬头望向天空,乌云蔽月,只有零散的星点遍布在高高的天空。
“明日我们得会一会蓼州太守杨岱了。你传信给父帅说明我们去向了吗?”
“大帅限你五日之内速回凉州,否则,他就要命人来提你了!哎,大帅其实非常不高兴你任意妄为,宁州事毕后应该赶紧回河西才对。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恶人虎视眈眈要害你。更何况……”凉生抬眼望了一眼,见四周无人,才继续叹气道,“宁州马球一役,你的病又不见起色了。”
“五日……足够了。若事不成,至少还有这一队来擒我的人马为我所用。”长风思虑前后,淡淡小饮了一口酒,“疫病一事关乎我大唐整个河陇地区的安危,自然比我个人生死更重要。”
长风望着浓重夜色,将天间的微茫月光尽数收拢。
晃了晃手里不入流的酒,哪比得上那日在宁州朱雀楼于几个好友宴饮的陈酿。
“前几日听闻圣上准了司徒陵的请命,行军调令已出,司徒陵领兵也快到雁北之地了吧。”
他的几个朋友,如今各个都能领兵打仗,独当一面,可他,却连个将军都没封到。想到此处,他不禁苦笑着又饮了一口酒,搂着凉生的肩说道:
“找人打探雁北的消息,一有捷报,必速速来报!我要第一时间给他接风贺喜。”
辰霜换了身衣,从房内出来,和他们一道坐在阶前。
夜凉如水,此时,有几分单薄月色透过乌云洋洋洒洒在地面投下一水阴影。
她方才听他念叨着司徒陵,想起阁中对他的记述,心下不由忧叹。她转而闭口不谈,说起来另一桩事:
“我刚试了那具尸体上的毒,与河西疫病的毒源只能说十分类似,却不尽相同。稳妥起见,必须再找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再验一次,对比便知。”
“那边已堆成尸山,如何才能够找到新鲜的尸体。”凉生捂着脑袋表示抗拒。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再去一次那坟地……唔……”长风站起身来,话音未落,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长风!……”凉生急忙扶住他,生怕他重心不稳倒在地上。辰霜在旁眼明手快捏住他的手把脉,不由眉头紧锁,缓缓说道:
“在宁州心力损耗过大,已难以支撑身体经脉正常通行。我会用药先控制住病情,凉生,你先扶他回去休息。我去煎药。”
房内,长风休息片刻饮了药,脸色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摊开手乖乖任由辰霜诊脉。
辰霜眉间涌上一阵愁云,极其轻地叹了口气后,起身道:“我的毫针沾了毒液,今夜不便与你施针,你早点歇息吧。”
“可,还是不行吗?”长风见她难过,犹疑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马球赛透支太多。此病痊愈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等此事毕了,我们回河西好好养病吧。”辰霜背对他,低头摆弄着随身携带的药材,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我这一生,别人都觉得,能好好活着就不错了。自我病后,父帅不许我带兵不许我骑射,连我的剑法箭术都是他的副将教的,甚至连军政也很少让我参与。河西军中只当我是主帅之子敬而远之,只有凉生领着一队兵陪着我小打小闹,无人看好我也无人服我。可是人活于世,若是只是如此这般单纯活着,又有何意义?”长风倚靠着桌沿,突然仰头笑起来,又饮了一口酒。
“萧帅心中自有他的打算。”
“我心中有执念之事执念之人,本不该将你卷进来的,让你跟着我受苦。”
长风有些醉意,转过头去直视辰霜的眼睛,好似要将她看个通透。
辰霜别过目光,不去对上他的醉眼朦胧。安静片刻,待过一会儿再去看,他已睡倒。辰霜将身上长风的大氅盖回到他身上。少年惨白的脸旁由于酒意染上一层粉红,羽睫含露,如飞虹琉璃一般易碎。
辰霜撤回目光,敛了心神,出门将门轻轻掩上。
今夜,重重乌云又将清冷月色层层掩埋,一丝光都透不出来。
她也心事重重,独立在院中,全然不觉身后有人走来。
“神医也会有心事吗?”是宁远的声音。
“既然要去,必须要夜里去。”宁远见她不答,便径直戳了她的心事。
“你……”辰霜见一路上一直沉默寡言的宁远如此直接,不由意外,她转身探寻他的目光,试图从这个神秘少年的表情中探得一丝端倪。
“你们想要找到真相,我也想要。但,此地人忌讳,为避免冲突,扒人坟的事,还是夜里去为好。”宁远直言。
“敢问,方才冥婚的那人,死了多久了?”辰霜想到了什么,展眉望向宁远。
“既是今夜接的亲,按理说,应该死了不足三日。”宁远粗粗算了一下,语罢便把一把匕首递予她,“全城人的性命,还仰仗神医相救。我有要事在身,不便作陪,你决意前去的话就用它防身吧。”
辰霜接过匕首,触到柄部雕刻凸起的纹路,抽出匕首,寒光闪过,她目光落在匕首刀尖,最锋利处竟呈锯齿状,甚是特别。
道了声谢。两人出门后,在路口分道扬镳,宁远临别叮嘱了几句,转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汤家坟的夜晚与白日并无甚区别。一样的漆黑,一样的恶臭。
于辰霜而言,虽平日里行医见惯了死尸烂体,但如此声势浩大白骨成堆的尸山,生平从未敢想,心中难免惊愕。
她闭眼稳了稳心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继续前行,经过树上摇摇晃晃的吊尸,跨过地上只剩半截的腐尸,一步一个脚印踩在泥泞不堪的血地上,牙白色的衣衫被风吹起宛如皓洁月色,给这冥府投下一处光亮,如那暗室逢灯。
终于,她看到了不远处巨石上两副并排而放的棺材。她加速脚步,像一阵风拨开摇曳的枯藤老枝,攀上石岩,来到熟悉的棺材前。她取出宁远的匕首,插入棺材板与棺身的缝隙,以肘部按压匕首末端用力一抬。“嘎吱”一声,棺材盖得并不严密,如此已经开了一道缝。
辰霜手紧握匕首,正欲掰开棺材板,忽然听到一片落叶的漱漱声,循声望去,树影微动不知是风还是……辰霜不假思索将手中匕首朝树间阴影投去,厉声道:
“谁?!”
匕首牢牢插入树干中,柄端不断颤抖,在四下死寂中发出“嗡嗡”声。
而辰霜由于投掷太过用力,慌乱中脚误踩了滑石,脱力后仰,雪白衣袂翩翩飞起,眼看便要跌落石岩。
身后一双急促的脚步赶来,飞身将这片雪白拦腰抱住。
辰霜最后稳稳坠落在一个熟悉的怀中,凌乱发丝一片纷飞中,他的眼眸清澈如昨,温柔目光似溶溶月色将她深藏的记忆照了个透彻。